33 “我明白。”迪迪声音严厉地说。 “你明白?” “我当然明白!你想告诉我手术不成功。” 内伯恩太太只是用眼瞪着他,嘴巴张开,似乎要说什么,可又合上了。她从手 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汲干眼睛里的泪水。 “我知道医生说话总不免悲观些。我当时还是相信他们想出了治疗办法。可是 只用了一个小时,柯林斯医生就放弃了。只用了一个小时!” “他怎么说的?”迪迪粗鲁地问道。 “眼下的医学知识对赫斯特的眼睛无能为力,治好她眼睛的可能性从未超过百 分之五十。噢,那我们干嘛要费这么大的劲呢? 把我们的期望值提得那么高!这不公平。“ 迪迪不想去安慰这个女人,她为自己难受胜过为赫斯特。迪迪想把自己的同情 留给值得同情的那个人。 “还有账单!多尔顿,你不知道这一切花了我和他祖父多少钱。想像一下,全 打水漂了!”迪迪向电梯走去,因为痛苦和气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人小步紧 跑以跟上他的大步幅。“账堕……” 哎,听这些胡话还不如对她说句什么舒服些,就当她是一堵石头墙。走到电梯 口,迪迪转向伯母,严厉地看着她。“内伯恩太太,我打算帮着付赫斯特住院的费 用。所以你不必为此感到不安。” “你会吗?”女人问道,怀疑的语气一半是装出来的,一半是真的。为迪迪所 讨厌的机警的小眼睛睁得很大。“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你很清楚。因为我想同赫斯特结婚,如果她愿意的话。” 迪迪顿了一下,让女人去选择她的面部表情和反应。她先是说“哇,多尔顿!” 随后立刻意识到表达惊讶是不合适的策略。连转折话都没有,她又开始宽慰他。 “如果她愿意?你说到哪儿去了? 她当然愿意!“迪迪让面部表情尽可能严峻些,好让内伯恩太太明白她的这一 招也不对路。她最后决定采用表示亲密的睿智语言。 “我清楚,我从头儿到尾都知道。从头儿到尾。噢,这么说,上帝让我们到这 儿来是要为我们造福的。上帝没有选择让我的宝贝儿复明。但上帝却让她找到一个 好丈夫。” 电梯门开了。“我希望赫斯特也这样认为。请原谅,我得回去工作。告诉赫斯 特我会回来的。”女人的嘴巴张得很大。她有两个愿望。一是跟迪迪走进电梯,将 这非同一般的谈话进行下去。另一个是赶快到她侄女的房间,拽她侄女的头发,把 她从麻醉的晕睡中拽醒,将迪迪的想法一吐为快。由于内伯恩太太被两种冲动所左 右,结果她什么也没能做。韧带僵住了,愿望漂白了。一步也迈不出。电梯关门的 时候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迪迪。甚至电梯都开始向下滑行了她还张口瞪眼地站在那 里。 迪迪注意到了他施的法力,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摆脱了内伯恩太太,很是高兴。 特大号的电梯平稳地向下滑行。门开的时候有橡胶轻微的呼呼声。在医院的大厅里 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迪迪自由了。 天在下雨。走了几个街区之后迪迪感到有些冷。他并没有自由,只是来到了外 边。对自己如此唐突地说了那番话就离开感到有些后悔,因为这就意味着赫斯特首 先是从她伯母那里听到迪迪要求婚的消息的。她伯母让他溜了,就没有别的想头儿 了,只能回到赫斯特的床边。竖在那里一动不动,专等侄女的身体稍有动静表明她 开始恢复知觉。开始清醒,清醒到能够听到这一消息。就怕赫斯特是聋子,就像蛇 一样。那样的话就听不到她伯母刺耳的声音了。而她却是瞎子,就像生活在黑暗洞 穴地下湖的原始鱼种一样。 内伯恩太太愚钝的热情会不会让赫斯特认为迪迪的求婚动机不纯呢?做法上欠 考虑。但是迪迪对此并不太担心。他相信那女孩的独立性。赫斯特深知她伯母的愚 钝和不诚实。当然,她一定早就知道她伯母是多么不顾廉耻地急于让她出手。迪迪 不愿意去想赫斯特可能会认为他迪迪也是同样的料。可能会认为他的求婚是出于同 样卑鄙的情感,尽管目的与方法与她伯母的有所不同。 迪迪认为最有可能的是赫斯特只对他的智力产生怀疑。以为他分不清什么是怜 悯,什么是仁慈,什么是爱情,她会努力去拯救迪迪,避免他落入她自己的灾难。 迪迪会为了他自己而去拯救赫斯特,而且感情更加炽热。迪迪对自己说服人的能力 十分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能说服赫斯特。因为(现在)情形不同了。他已经首先说 服了自己。 天还在下雨。迪迪光着脑袋,走在华伦医院附近的一条街上。 他本可以回去参加会议,至少还能参加一个小时。本应该回去。 那样做是谨慎的。尽管他的借口很可信,但他突然离去显然不会给他的上司留 下好印象。迪迪说起谎来一直很糟糕。痛恨说谎。 当他试着说谎的时候,不知怎地,一种懦弱和自尊相混合的情感使他显得很透 明。他们一定看出他并非真的生病了。没关系。他的老板们怎么看他无关紧要。重 要的是一旦赫斯特愿意投进他的怀抱,就会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大胆的迪迪”愿意冒险尝试一种未知的生活。他在心目中牢牢地抓住赫斯特。 迪迪对自己爱赫斯特没有疑问,而且愿意做任何可以让赫斯特爱自己的事情。 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什么自尊的踌躇。如果她(现在)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复明对他的 求婚有利,那也是件不错的事。她没有多少可选择的,迪迪是多么幸运呵。因为如 果赫斯特要在同他一起生活和同她伯母一起生活之间作选择的话,她会选择什么, 迪迪一目了然。 但是,如果这会儿迪迪未曾想到赫斯特永远不能复明并因此需要一个爱她而且 靠得住的保护者对他的求婚有利,那么他会对她的眼睛感到遗憾吗?站在赫斯特的 立场上,会的。事实真相是,迪迪并不真的认为赫斯特看不见。一般人认为世界被 分为两大阵营:幸运有正常视力的大多数人和少数盲人。但是世界并不如此简单。 迪迪到处都能看到眼睛。每个人都有某种眼睛。有的有斜视眼,有的有鱼眼,有的 有龙眼,有的目光炯炯,有的有狼眼,有的没有眼,有的浑身是眼。没有眼的不能 与盲人混为一谈。除了数目、质量以及用途,眼睛还可以通过其构成成分进行划分。 有人的眼睛是用水构成的,有的是用蒸气构成的,而另外一些是用水晶碎片构成的。 迪迪认为自己的眼睛可能是用纸构成的,充其量是一种坚硬的羊皮纸。而赫斯特的 眼睛像其他女性一样是用软软的肉构成的。在迪迪看来,她能看见,而且一直能看 见。全身都能看见。就像青蛙、豚鼠和老鼠一样,它们的皮肤里有许多黑色素,全 身对光都能有所反应。像那位俄国女孩儿,最近科学家发现她有特异的视觉功能, 她能用胳膊肘——慢慢地——看书。 假如迪迪有能力让赫斯特复明,他会那样去做的。但是即使今天下午的手术什 么也没改变,让她的视力和她的健康一如从前,他也很领情。 让一切都不改变。就在雨中漫步。因此迪迪不想回去参加会议。他将用一小时 来散步、胡思乱想。过后,去喝点儿咖啡。然后回医院去。 她一出院,他们就回纽约。在那之后,就很少与内伯恩太太有交往了——至少 迪迪希望赫斯特会同意这么做,希望她想摆脱伯母的监视。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现在)迪迪对赫斯特的感情是那样地深,尽可能巩固与那女孩儿关系的愿望是那 么地强烈,最好就在医院里举行仪式。就这个星期。或者到市区,在市政厅,她一 出院就办。出于速度的原因,他甚至可以容忍内伯恩太太当教母和见证人。不过也 许赫斯特不愿意这么匆忙。不要这样!如果她能同意与迪迪试婚,迪迪也会觉得自 己福星高照了。 这样一来,可以先打发走内伯恩太太,迪迪和赫斯特可以先同居,等赫斯特愿 意的时候再履行法律上的婚姻手续。但是他们在纽约住到什么地方呢?他自己的公 寓房太小了。不能住公寓房。 迪迪会设法借钱,用一次性付款方式买一座房子:曼哈顿西区的褐色砂石房子, 或者也许更便宜些的,唐人街边上木结构的旧房,就像一位租赁代理曾经领他看过 的那种。赫斯特对房子的每一寸都会了如指掌。不必伸出双臂,来避免撞上门、撞 上墙或者家具。她不会再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雨下得大了些。迪迪快湿透了。(现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了。赫斯特喜欢在 雨中散步吗?迪迪这会儿还不清楚。 他在电话亭跟前停了下来,给医院打电话。赫斯特那一层楼的护士长格特鲁德 (现在)已经认识迪迪了,她告诉迪迪内伯恩小姐仍未醒来。她应该在八点钟醒来。 届时他可以来探视几分钟。 现在才六点钟。还有时间再散会儿步,再喝几杯咖啡,吃两份干酪牛肉三明治, 一块馅饼,再吃一份干酪牛肉三明治。到七点半,迪迪几乎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了。天开始变晴,雨小了。已经七点半了。也许赫斯特已经苏醒过来了。他赶紧回 医院去。 值班台上的护士没有拦他。迪迪沿着大厅疾走,在赫斯特病房前停住了脚步。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轻轻地打开了门。赫斯特醒了,没枕枕头平躺在床上。内伯恩 太太在床边跟她耳语着什么。 迪迪走进来,吃惊地看到赫斯特没被绷带遮住的半个脸苍白得出奇。他赶忙走 到病床的另一侧,弯下腰来,用唇吻着她的面颊。 “感觉怎么样?”她苦笑了一下。“痛吗?”她用手表示不痛。“能说话吗?” “能。” 迪迪心中似乎有一团火,他向前探出身来。“内伯恩太太,可以让我们单独呆 几分钟吗?” “为什么?”女孩小声问道。 “赫斯特!”迪迪央告道。 伯母傲慢地瞟了他们两人。“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亲爱的。 我当然从来不想妨碍什么人。“迪迪不需要别人迁就了。他的求婚已经冒失地 说出口了,他的地位应当得到承认。 “赫斯特!” 女孩抚摸着伯母的手。“好吧。就几分钟。”内伯恩太太叹了口气站起来。 “不要让她太激动了,多尔顿。”离开病房的时候她说道。 迪迪等待着,听内伯恩太太在走廊里的脚步声变弱,然后就听不到声音了。说 明她就在病房外不远。不管怎样,中间还有道门。 “赫斯特,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自私?刚才是不是太残酷?可我必须跟你单独呆 在一起。” 她伸出手来摸他的手。“在下雨,你一直在外面走,走了很长时间?” “几个小时。自从我四点半到医院。他们不让看你。” “你应该呆在医院里,可以早一点儿来看我。大约半个小时前我醒来的时候, 杰茜伯母就在门外。” “赫斯特,不要责备我。你是对的。可是想到等你醒来的时候要跟那个女人呆 在一起几个小时,我无法忍受。只好到外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