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我来要。”他向侍者示意。“赫斯特的母亲是什么时候被送进医院的?” “很长时间了。” 迪迪告诉侍者(现在)上咖啡。“等一下,”侍者刚离开,女人不安地说, “换一种饮料。喝咖啡我睡不着。” “茶?”迪迪再一次想引起侍者注意,眼睛却仍然紧紧地盯着内伯恩太太。 “噢,我不知道。也许我什么也不想喝了。” “这位女士要换成茶水。我还是要咖啡。”现在,他又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看。 “杰茜,我是不会让你搪塞过去的。我有权利了解赫斯特的情况。好吧,不要拖延 了,告诉我她在精神病院多长时间了?” “自从赫斯特十四岁。”女人眼睛不无担心地看向一边。迪迪的心中涌起一股 黑暗的疑问。 “赫斯特就是十四岁变瞎的,对不对?前两天你是这样告诉我的。” “是的,多尔顿,我们换个话题吧。” “那么两者有联系了。”“追根刨底的迪迪”说道,“在她母亲和她变瞎之间。 你刚才承认了。” “这是我不愿谈论的一件事。”女人的面部表情有了孩子气的敌意。这就像小 孩儿的儿歌,这个只有我知道,你想知道就得猜? 还是表明其中确有严重的问题? “但是我必须知道!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想我没法不去问赫斯特。如果说这些 过去的事对你来说都是痛苦的,想一想她会比你痛苦多少。现在就告诉我。我保证 再不提及此事。” 女人用勺子挖了四块糖放进茶里。“你想像一下两者之间会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看在上帝的分上,杰茜!”迪迪极端痛苦地嚷道。“在这样的时候不要做游 戏了。我怎么会知道?” “那么,你就想一想嘛!”她挖苦地说道。“你想像一下什么是最可怕的情形?” 迪迪情不自禁地意识到让他想像的要求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几天来,除了想 像最可怕的事情,他还做过别的什么了吗?这种最可怕的情形会是什么呢?会一种 可能:母亲疯了之后,赫斯特青少年负疚感大发作,有意或无意地把自己弄瞎了。 他慢慢地说出了这一设想。 内伯恩太太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比那更糟。” 这时,迪迪明白了。是母亲把她弄瞎的。 “太可怕了。”还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呢?”迪迪感 觉说出的话离他很遥远。“她是突然疯了的吗?”他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内伯恩太太摇了摇头。“我想我们都应该预见到了。赫斯特的父亲去世后她是 那样郁闷。后来大家都说斯黛拉疯了。可是我们只是说说而已,并不当真。没有人 想过她会伤害孩子。看上去她崇拜赫斯特。总是吻她拥抱她,称孩子是美丽的天使。 主要出于这个原因,大家都确信斯黛拉的情况很平稳。她是那样地倾心于赫斯特, 而且显得那么有责任心。实际上做得过头了。总是替赫斯特担心。哪怕是有一小点 儿挠伤割伤。或者赫斯特放学回家晚了几分钟。后来,就在我和丈夫去丹佛看亲戚 的一个星期里,一天……她干了这事。就是这样。用的是碱液。事后她好像知道自 己干了些什么,经常念叨这件事,看上去没有一点后悔。州检察官说过要进行审判, 可是到头来只是把她关进了疯人院。” 迪迪几乎一点咖啡也没喝。他听得见内伯恩太太在说话。他甚至也听得懂话的 意思,而且自己也在说话。例如:“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赫斯特在什么地方?” 然而与此同时,一种沉重的痛楚感向他袭来。 “噢,多尔顿,那也同样让人心碎。赫斯特在儿童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月。眼睛 蒙着厚厚的绷带。她是那么勇敢。就像现在一样……每天我和丈夫去探视她的时候, 她都央求我们带她见警官,她要对他们说她对母亲所做的并不介意。就是不想让她 母亲关进牢房。总是为她母亲担心哟,担心哟,就是不为自己担心。” 迪迪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沉浸在惊愕中,大脑奇怪地一片空白,他努力恢复思 索能力。看到他(现在)认识的赫斯特,但小一号,无助地躺在另一所医院的病床 上。迪迪尽力赶走映在脑海里的恐怖场面:一个女人,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头发遮 住了面容,眼睛放射着疯狂的光芒。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的女儿,手里拿着碱液瓶 子。赫斯特在床上睡觉。或者,背对着她母亲,坐在饭桌边做功课。 进逼。 袭击。 尖叫。 警察。 监狱。 医院。 每当迪迪认为他已经领教了人们所有的残忍,人们所能做出的所有恐怖行径, 就会出现他所未见识的新情况。新情况太多了永远也不能见识穷尽。 迪迪仍然沉默着,尽力说点什么。“你说这事发生的时候,你和你丈夫出去看 亲戚了。你是说赫斯特和她母亲当时与你们住在一起?” “不错。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大约有两年的光景。乔治去了新墨西哥之后,我 和丈夫让她俩住到我们家里来了。”她又开始哭泣了,把茶杯放到了桌子上。“哦。 多尔顿。我不该说是我和我丈夫让她们住过来的。”从手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擤了 一下发红了的鼻子。“我没做这件好事,一点儿也没有。那是我丈夫的主意,上帝 让他的灵魂安息。他……他一直不太喜欢乔治,一直不赞成他的生活态度。也许他 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他弟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他才承担起了对被乔治抛弃 了的母女俩的责任。” “你并不当真认为这是你丈夫做出这样决定的全部原因所在,内伯恩太太,” 迪迪轻声说道,“我从你声音里听得出来,你认为你丈夫是个慷慨的大好人。” “他是的,”女人叹了口气说道,“我说他帮助她俩是出于那样的考虑真是太 亏心了。可是我当时确实是这样认为的。我反对他的这套打算。跟他吵架,央求他, 大哭大闹。我想我对斯黛拉也有些嫉妒,因为她长得那么……漂亮。不错,我是嫉 妒。我时常觉得我丈夫对斯黛拉另有所图,而且也许他早就盼着乔治给他让路,他 好在乔治的妻子面前表演一番。……还有小赫斯特。我内心十分难过,因为我自己 不曾怀上孩子。家里有个孩子,我会很欢迎的,一个可以让我做母亲的孩子。可是 赫斯特到我们家里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而且整天黏在她母亲身边,我对她一点用 处也没有。也许那也是我的过错。她真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非常可爱。但是我对 孩子心肠已经硬了。她们俩跟我们住到一起后,起初我看不出赫斯特有什么特殊的 地方。我时常对丈夫这么说。我甚至也不觉得赫斯特漂亮。但是我丈夫对她喜欢得 发疯。当然,斯黛拉也是一样。至少我们觉得是这样。其他所有的人也一样,大家 都喜欢赫斯特。于是,过了一段时间,我也开始像其他人一样喜欢上了赫斯特。” 迪迪不知道该说什么。“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跟你们住在一起?” “除了她到芝加哥上盲人学校的一段时间。那是,我想一想,中学的最后两年。 她十八岁毕业,随后就回到了我们家。” 迪迪想,是不是在那所寄宿学校的时候赫斯特第一次做了爱。 是跟同学,还是跟老师?也许既跟同学也跟老师?她回到伯母身边以后,是怎 么样给自己制造快感的?一个盲女孩不能等她伯母睡熟后,在夜里上街。不过并无 此必要。内伯恩太太在公共图书馆工作,每天都把赫斯特一个人留在家里。白天里, 赫斯特可以打电话约人幽会,在自己的家里接待情人。有一点是确定的,赫斯特的 性经验很丰富。看得出赫斯特不仅有过乱交的经历,对此,迪迪不会介意,如果那 只是过去的事。而且赫斯特性情超然,温柔但却不忠贞。因为她看不见,没办法委 身于一个男人:断然放弃艳遇,再也不去触摸别的人。正因为她是盲人,迪迪琢磨 她的性生活都觉着不自在。如果要直截了当地问她这类问题的话,迪迪会觉得难以 启齿。盲人对别的人有一种强制作用,强迫迪迪也视而不见。 说不定,就在这个星期,赫斯特也在跟柯林斯医生或者其中的一个实习医师不 断胡搞。迪迪通常不是个疑心很重的病态恋爱者,总感觉自己被一群看不见的情敌 包围着。可(现在)情况却不同。像赫斯特这种任性放浪的女孩,刚谈了几句话就 可以跟他做爱,跟医生胡搞是完全做得出来的。医生检查身体时传情的触摸很有可 能成为上床的前奏。赫斯特只需叹口气,或者轻微地做点儿淫荡的动作。一个健康 的人,哪怕他正专心致志于自己的职责,难道能抵御这样的诱惑吗?他不需要恐慌 和负疚的刺激,以及想拥抱另一个人的痛切需求,就像迪迪上个星期天在“私掠船” 上的感受一样。 迪迪想成为赫斯特的保护者,而不是监狱看守。也不想成为,鬼晓得,被她欺 骗的人。 迪迪啜着凉咖啡,示意侍者往他们的玻璃杯里续水。实际上是因为他仍然不知 道应该怎么继续这场谈话。说点关于那所芝加哥学校的事。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是他不能沉默不语,因为那样的话,他的脸在内伯恩太太那不安的凝视下就会将 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他(现在)的面部表情像他的心情一样不高兴。 “我担心赫斯特跟我在一起会不会幸福。”迪迪小心翼翼地接近把自己心情搞 糟的话题。说话的语调自认为很随意,沉思型。 然而迪迪立刻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战术上的错误。他的话尽管不真诚,更不令 人宽慰。内伯恩太太看上去很不安,似乎他担心迪迪想收回自己的求婚。 “哦,赫斯特是世上最好脾气的人,多尔顿。大家都这么说,而且她又那么漂 亮。可是你——”她顿了顿。 “怎么啦?” “我告诉了你这一切,不会让你产生愚蠢的想法吧?你记得我并不想告诉你, 是你逼我说的。当然,我也不相信说谎话会起什么作用。天哪,更不能对就要成为 家庭一员的人说谎话。这是我的问题。不过关于赫斯特的母亲……我的意思是说, 多尔顿,赫斯特家族不曾有别的什么人成为疯子,不管是她母亲一方,还是父亲一 方。我发誓。” “杰茜,相信我,我没往哪儿想。”迪迪安慰地拍了拍女人的手。 “我刚才言不达意。我只是想说,赫斯特是个很复杂的人,我肯定你清楚这一 点。她有什么总是不愿说出口——” 侍者把盛水的玻璃杯端了过来。迪迪又要了一杯咖啡一杯茶。 女人急于再次把迪迪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天哪,的确如此。 唉,有时候,那孩子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但她不是不高兴或者生我的气, 相信我。只不过是不愿说话而已。“ “放点糖,杰茜?” “谢谢你,亲爱的……多尔顿。告诉我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