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杰茜,赫斯特在我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美好。无需为她辩护——好像我是 在指责她,或者马上要指责她。我不会的。我只是想理解她。” 迪迪的先人之见是赫斯特对所有的人都不信任。考虑到伯母刚刚讲述的她所遭 受的残害,这一点容易理解。孩子都应当信任自己的父母,对不对?假如你是个正 常的,乐于信任人的孩子。可是父亲抛弃了你,母亲往你的眼睛里泼碱液。经受过 这种背叛行为的人还会再相信别的什么人吗?记住,确实有人会将自己全然交给自 己并不信任的人。赫斯特会信任迪迪吗?或者她只不过是听凭命运安排而委身于他? 就像她同意做手术。知道做手术是正确的,但与此同时却对手术不抱希望。 迪迪知道谈话不能再进行下去了。他与内伯恩太太的亲密感在流失,剩下的一 点儿,他竭力想留住。两人都精疲力竭了。精疲力竭的结果:内伯恩太太不自觉地 又回到了先前卖弄做作的做派;而迪迪则变得越来越僵硬、不安。迪迪要了账单, 付了钱;两人离开餐馆。迪迪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表示要送她回住处。 “那样你会绕路,亲爱的。我自己坐另一辆车吧。” “不,不绕路。今天下午我搬到‘加拿大宾馆’了。” 听到这一最为令人宽慰的消息,内伯恩太太深深地舒畅地吸了一口气。“是公 园对面那家大宾馆吗?噢,那太好了,亲爱的多尔顿。赫斯特会很高兴的。你对她 说过了吗?” 迪迪没有说是,只是点了点头。不能让内伯恩太太说话太多,这一点很重要。 这样一来,迪迪更加缩进自我的龟壳,看内伯恩太太更不顺眼。 迪迪让出租汽车停在内伯恩太太租住的房子前面。最后互道晚安的时候,刚刚 对这个女人产生的柔情重新点燃。但是快一点,快一点。“明天见,亲爱的。感谢 你的盛情款待。”迪迪走得很快,他走过医院,抬起头数出哪个是赫斯特的窗户, 自然是一片黑暗。 他穿过公园,回到自己在宾馆的房间。 心头的郁闷久久不散。也许他不曾给自己个机会来体会赫斯特致盲过程的恐怖。 (现在)体会吧。爬上床,钻进被子里,关上灯。怎么回事?迪迪看不到赫斯特了。 她成了迪迪听过的传说中的人物,不是他钟爱的真正的女人。也许这是因为直到现 在他都未曾试图直截了当、认认真真地理解她。“自私的迪迪”一直在忙着想自己 的事。 想一想赫斯特。她曾经历过如此大的灾难,还未成年就受了如此深的伤害。经 受那样的背叛。 想一想赫斯特,先撇开他能猜测到的情形,也不要去估计:她承受了多少幸存 者常见的病痛。有的幸存者总会觉得自己也应该死去。幸存下来就有罪。因为逃脱 了惩罚。 一个人出于偶然的原因被判死刑而没有死,在行刑前最后一分钟获救了,或者 仅仅出于运气而非由于自己付出艰苦的努力,这样的人明白,实际上他应该死去。 他明白自己并没有生存的权利。到了死亡的门槛,甚至把自己的生命已托付给死神, 生命却毫无逻辑地、武断地回到了他的身上,此时,他与他的生命无法认同了。也 不管处他死刑的判决是多么不公正,回过头来看,这个判决却比他的幸存更有逻辑 意义。因此活下来,就意味着仍被判有罪,仍在服刑。只是不知何故逃避了判定的 处决。所以,活下来主要是一种负面的情状。被判定有罪,却逃避了这一审判。判 了死刑,却奇怪地未受惩罚。 迪迪是在想赫斯特的事情吗?想一想她,该死。赫斯特的母亲被判了死刑,而 赫斯特却活了下来,她会因此有些一般人都会有的感想,暂且不去考虑这些感想。 除了一般幸存者共有的这些思虑,赫斯特的真实情况又是什么样呢? 好像一定要使魔法在想像的架子上变出一排玩具娃娃来。这些玩具娃娃一个个 都身材修长,身手完整,皮肤白皙,长发披肩,戴着墨镜。但是每个娃娃都有一套 不同的动作。迪迪躺在床上,周围几乎漆黑一团,除了卫生间里的灯还亮着,其他 灯都关掉了。他闭上眼睛。长得像赫斯特的娃娃活动了起来,相互打着手势。甚至 相互争吵了起来。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赫斯特?或者说哪一个才是真正赫斯特的化身? 一个娃娃在尖叫,晃着拳头。另一个娃娃畏缩在一个大房间墙根儿的长凳上。 另一个不住地机械地微笑。另一个小嘴边泛着恶毒的笑意,冲向坐在长凳上的娃娃, 扼住她的喉咙,随后又掴了微笑娃娃一耳光。她白色亚麻衣袋里好像有枝枪。或者 是一瓶碱液吗? 真正的赫斯特是什么样子?她也许很记仇。也许麻木不仁。 也许出于自卫不与人深交,只是一味敷衍逢迎。也许很恶毒,寻找机会将自己 遭受过的伤害施与他人。 这些都不是赫斯特。迪迪心里清楚。 你可以说赫斯特性格反常或者其他什么,其实她的性格非同寻常。把那些娃娃 从梦幻的架子上一扫而光,想一想那个真人大小的女性人体模型,这会儿那人体模 型就坐在他房间的窗台上。 人体模型似乎什么也没在看,也许在听着什么,一脸严肃地承受着迪迪的颤动。 那才是属于迪迪的赫斯特。至少是他认为属于自己的赫斯特。迪迪睁了一下眼睛, 向窗口望去,百叶窗没有放下,窗帘没有拉上。一半想看一眼自己想像出来的那个 人体模型,因为他知道那里没有什么模型,一半想透过叶子落光的树权看一下满月。 迪迪叹了口气,下床到卫生间喝口水。是的,她可能记仇,可能麻木,能虚言逢迎, 可能生性恶毒。但是她不是,不是那些玩具娃娃。 或者,她应当是个圣人,因为她母亲是个坏人。 赫斯特可以是这一切。迪迪的心胸能容纳这一切。迪迪(现在)敢于将赫斯特 想像为圣女,并因此而爱她,尽管赫斯特的神圣并未在通常的善行中得到体现。迪 迪爱赫斯特心智健康,这一点单从女孩坚强有力的个性中就能看出来。 卫生间水池上方有面镜子,迪迪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不像上个星期那样憔悴、 那样瘦削了。随后迪迪把那里的灯也关上了,借着月光走回床边。 从那些冒名顶替者当中选出了真正的赫斯特,但即使如此,迪迪对赫斯特(现 在)的心情如何仍然不得而知。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有多痛苦,她又如何应付 这种痛苦。如果她感觉很痛苦,那是因为什么?主要是悲伤?绝望?眼睛瞎了导致 的无奈?无从宣泄的愤怒?负疚?孤独?还是想见她母亲?没有办法就这些问题去 请教那出现在窗台上的鬼影。 也许赫斯特太聪明了,不会感觉十分痛苦。难道痛苦的感觉不是以某种超级愚 蠢为基础的吗?迪迪这样想道。他闭着眼,有点昏昏欲睡了。只有那些智力平庸的 人才有痛苦的才能,那些既不愚蠢也不聪明的人,就像“绝望的迪迪”这种智力水 平的人。迪迪的智力水平或由天赐,或因遗传,或后天获得。不算愚蠢,也不聪明, 尤其在最近的三年间。 将近三十岁的时候,迪迪的心智比现在还迟钝。这难以令人置信,但却是事实。 在那之前是迪迪的全部生命,他的智力更糟糕。太愚蠢了,不知道什么叫痛苦。那 些岁月是准痛苦的岁月,充满日常苦难和自我满足的钝痛。那时候还相信一切都会 变好。琼走了以后,迪迪变得聪明些了。接下来,越来越聪明。他在三十年间,自 以为没有看过一出演错了的戏剧,但是他在看戏的时候,并不懂演戏背后的理论 ——认为剧本和演出都是自然写实的。回头看来,是一种天真的错误。剧本是错综 复杂的,充满晦涩的意义,而演出则混杂了导演、布景设计人和灯光技工的意愿, 被幻想化,风格化。就灯光效果来说吧。过去,迪迪舒舒服服地坐在剧场前排中间, 起初觉得灯光有点暗。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对这个问题的质疑,显然,这出 戏的灯光就应该是这样的。后来,三年前,他意识到舞台的灯光比他所看到的要明 亮得多,而且向来如此。 而且他(现在)马上就会看出这一点。他变得越来越聪明了。薄纱拉开。纱似 的光突然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几乎把他的心给挖了出来。变聪明些了。第一次感 到痛苦了。但却并未能变得真正聪明,聪明到能够超越痛苦,而且永远都不可能真 正聪明。 除非赫斯特会来教他。 星期一。手术失败后的第三天,赫斯特搬到五层楼的病房,恢复阶段的病房价 格要便宜些。新房间的窗户冲着一个院落,而不是门罗公园。尽管还没有她楼上房 间两个大,却摆了三张床。 靠窗的病床上是一个女大学生,骑自行车摔断了踝骨。打了石膏之后,踝骨却 未能愈合。不得不重新弄断,重新接骨,通过手术用钉子固定住,打上新石膏,脚 (现在)用牵引索吊着。 中间的床上躺着州议员的太太,上星期一天的半夜里,先前未发现的溃疡出血, 差点没因失血过多而死去。她的半个胃被切掉了。 赫斯特与另两个病人同住在一个房间,因此即使内伯恩太太不在场,他们也不 能独处。然而不管怎么说,与七楼的那个单间相比,迪迪还是喜欢这个新房问。他 发现在后来的十五天里,他可以与赫斯特多呆些时间。在这一层楼,探视者来来往 往,管得不严,非探视时间出现在病房里也不会受到斥责。迪迪偶然上午来探视也 没被赶走。晚间七点至九点的探视规定并不严格。迪迪下午通常至少在病房里呆三 个小时,有时候还要长些,直到护士碰巧来量某个病人的体温:“上帝,你们还在 这儿?你们得走了哇。”一个新护士——格特鲁德不在这层楼上班——显然不习惯 发号施令,也不习惯让人听她号令。 (现在)赫斯特没有多少治疗内容了。每天上午柯林斯医生来检查一次,慢慢 地,按部就班地,绷带越来越薄了。手术的第八天下午迪迪来探视的时候,他发现 赫斯特的眼睛上只剩下两只碟形绷带了,很薄,可以戴墨镜。她今天戴着墨镜。在 迪迪看来,这又是一种复原的标志。 赫斯特的床靠门,她好像很喜欢同室友在一起:迪迪进屋的时候,常常会看到 她在同病友交谈。不过州议员太太老爱睡觉。女大学生的父母差不多每天都来看她, 说话声音很大。为了更方便赫斯特解闷,迪迪给她带来一只有耳机的半导体收音机。 既然探视赫斯特成为两人都期待的事情,迪迪想让探视更具意义。但是他们却 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迪迪担心总是说同样的话题会产生不良后果。只能谈些可以 让另外两个病人、她们的探视者以及内伯恩太太听的事情。迪迪拿定主意,不能让 他与赫斯特之间的任何活动变得平庸呆板,他在寻找一种既可以少谈话又不至于影 响他同赫斯特交流的办法。已经看不到形象了,谈话就不能完全舍弃。只能用什么 来取代惯常的客套话。 可是用什么来取代呢?迪迪不愿扮演“温顺的迪迪”,更不愿扮成“沉默的迪 迪”,任凭饶舌的内伯恩太太喋喋不休。然而迪迪或耳语几句甜言蜜语。表达他的 关怀和渴望。 每天晚上,迪迪都明白,从他与内伯恩太太一起走进餐馆那一刻,与内伯恩太 太坐在餐桌的整个时间,以及陪她走到城里电影院的售票处,无不冒着碰上沃特金 斯、瑞杰等人或者工厂其他同事的危险。不免有些担心。但却并不想躲藏。迟早人 家会知道他这两个星期究竟是在干些什么。 尽管迪迪等赫斯特出院等得有点儿心急,但他却觉得这段时间颇有乐趣。时间 过得很轻松。活动富有规律性,让他感觉惬意。 日常行为程式已经确立。一切东西都在应该在的地方。他在加拿大宾馆的房间 总是老样子。客房服务无可挑剔:每天,卫生间的地板都拖得干干净净,床换上新 床单铺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锃亮,台上鲜花一日一换。赫斯特总是在他所认为的 地方:在医院里。 迪迪怀疑赫斯特与医生有一腿的联翩浮想减少了。内伯恩太太总在身边。自从 内伯恩太太不那么让迪迪厌烦以后,她每时每刻都在场,(现在)在某种意义上也 是让迪迪感到心安理得的稳定局面的一部分。自从赫斯特动手术的第二天,内伯恩 太太说出赫斯特致盲的实情,迪迪就一直对内伯恩太太有那么一点温情。这种温吞 的感情没有增长,但却也没有减退。确切地说,不是一种宽容;迪迪的真实感情太 复杂了。那是一种超越宽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