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迪迪曾经觉得内伯恩太太不仅是对自己的忍耐力和风度的一种严峻考验,而且 也是一种威胁。(现在)这种感觉显得多么荒诞。 他几乎并不在意每天晚上两人一起吃晚饭。虽然两人的谈话总是那么肤浅。一 个话题反复地出现:住院费。甚至内伯恩太太也羞于启齿,没有直接询问迪迪愿意 出多少钱。最后,一天晚上,迪迪告诉了她。而且写了一张支票。两人并不是很熟 悉,都没有向对方说自己的事情,他俩多半是在谈论别人。两个其他人。谈论过去。 内伯恩太太讲赫斯特的事情——尽管没有明言,但两人都心照不宣,只谈发生在赫 斯特十四岁以前的事,所有的事。作为交换,迪迪谈论保罗的童年,以哥哥之心度 弟弟作为神童的感受。他讲述保罗后来获得的荣誉:到巴黎上学的奖学金、十五岁 的时候首次与纽约爱乐乐团合作上台演出,十九岁那年获得国际钢琴比赛大奖,并 因此世界闻名。内伯恩太太对他讲述事情所表现出的兴趣显然是装出来的,迪迪却 并不在意。尽管在这一些交谈中再也没有出现第一次共进晚餐时那种亲密的感觉, 迪迪也不感到沮丧。 迪迪牢记,坐在对面的不是个巫婆、不是玛丽的化身,也不是火车车厢里素不 相识的乘客,脚边两只鼓鼓囊囊的大包,像两条死狗一样。不管是在奥林匹亚餐馆、 在格林里夫餐馆、卡瓦诺牛排连锁店,还是在其他他们吃饭的餐馆,坐在他对面的 是杰茜。内伯恩,一位体面的、好心肠却又孤独的女人。在整个世界上,除了迪迪, 这个女人是对赫斯特最忠诚的。在他与赫斯特相识之前,经年累月地抚养,照料迪 迪的心上人。他很愉快地称她杰茜,尽管在他内心深处,她仍旧是内伯恩太太。不 过在他内心深处,他不曾精确预计内伯恩太太愿意或者必须什么时间回到她在印第 安那的空房子里去。既然她已看清楚了形势而且对此没有异议,迪迪猜想她很快就 会离去。(现在)对他而言,她可以呆到赫斯特出院,反正在这之前他跟赫斯特也 无法独处。 那么在探视赫斯特或者与内伯恩太太共进晚餐之外的时间里迪迪在干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干。如果你想到他身处何地,是什么占据着他的注意力,就不会觉得这有 什么奇怪。但是他对此一点儿也不介意,这也许就有点奇怪了。至少有一点儿。一 个多年来几乎没有自己可支配时间的人,除了十月初出院后的那四天——实际上是 六天,如果算上周末的话。一个人这么多年来每周五天忙于工作,每年两到三个星 期的假期通常是在欧洲度过的,用来进行令人精疲力竭的旅行,比上班的时候更辛 苦。对于一个如此习惯于工作的人竟能如此自然地享受眼下的休闲,确实有点想对 赫斯特说的话却又不能在这儿说;必须等到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 (现在)必须找到其他的话,不是他自己的话。迪迪可以用来打断内伯恩太太 的其他的话。 赫斯特说她喜欢内伯恩太太读书给她听,迪迪从中得到启示,表示十分乐意效 劳。内伯恩太太可能早就想给赫斯特读书听,可是,想到迪迪在场,便放弃了这个 主意。迪迪对赫斯特的伯母却没有同样的顾虑。 “我太喜欢了,”赫斯特高兴地叫了起来,“你想读什么?” 迪迪请求让他对此暂时保密,答应那天晚上就带来一本书。 从一开始,迪迪就获得了出乎预料的成功。他自私的目的实现了。挖空心思想 出这么一个折衷办法,(现在)他不必说那么多不咸不淡的话了。既可以让赫斯特 喜欢,又不怕被她之外的人听到。第一天晚上,他读了一个小时。赫斯特往常苍白 的脸上泛起了红光,他停下来后很长时间才消退。第二天下午她求他多读一会儿, 如果他嗓子不累的话。迪迪欣然应诺。从那天起,每天来探视总要读很长时间的书。 结果用了十一天就读完了《傲慢与偏见》,到赫斯特呆在医院里手术后的第十七天, 迪迪又读完了一大半《爱玛》。 出乎意料的是,赫斯特的伯母似乎也从迪迪的读书中了解到了什么。最重要的 是,迪迪给赫斯特读书似乎证实他有能力成为赫斯特未来的保护人,而且毫不费力 地向内伯恩太太表明,她对赫斯特的照料已经是多余的了,尽管她的照料得到了迪 迪的承认,而且迪迪通过学她的样子给赫斯特读书,象征性地向她表达了敬意。 内伯恩太太被取代了,但是赫斯特却得到了更好的照料。迪迪富有表达力的男 中音和他受过良好教育的发音很有权威性,不免令人尊敬。而“完整的迪迪”说自 己的话的时候,却难做到这一点。 迪迪选择的小说对快乐与不和做出不容置疑的断言,产生了同样好的效果。之 所以选这些书来读只是因为迪迪喜欢——然而迪迪酷爱看书,许多书都喜欢——而 这些书是加拿大宾馆旁边杂货店旋转书架上的平装书中惟一可以接受的。也许是武 断的选择。但是,不管迪迪自己是否晓得,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迪迪悦耳的男中音读着简。奥斯汀权威十足的小说,字正腔圆、精力充沛。内 伯恩太太、迪迪,也许甚至赫斯特,都心情平静下来。三人都受到一种坚忍不拔的 智慧的启发,一种不卑不亢的智慧。智慧,善意和善解人意似乎都不难做到。的确, 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选择。差几页还没读到内瑟菲尔德舞会的时候,赫斯特和两个 照料她的人——老的步履蹒跚,即将退位;年轻的自命不凡,踌躇满志——已经团 结成一个未曾宣言的联盟,拿定主意不去诋毁任何一方。大家签订了一份条约,用 的是什么技巧无法说清,但却很有亲和力。这份条约承认每人的利益都同样重要, 都应受到同样的尊重。 条约第一条:迪迪下午来探视的时候伯母可以在场。探视的大部分时间,是用 简。奥斯汀清新的小说来填充的。剩下的时间,是伯母主导的没味的闲话,迪迪则 在一旁陷入忧郁的沉思。 第二条:迪迪和内伯恩太太将共进晚餐。 第三条:晚上的探视时间由迪迪独享。伯母或者回到她租用的房子客厅看电视 ;或者在厨房里同友善的女房东聊天,女房东是个寡妇,与内伯恩太太的岁数相仿 ;或者去看场由迪迪选好的电影,出了餐馆迪迪通常护送内伯恩太太到影院。 回到医院后,迪迪往往给赫斯特读上整整两个钟头的书。间或耳语几句甜言蜜 语。表达他的关怀和渴望。 每天晚上,迪迪都明白,从他与内伯恩太太一起走进餐馆那一刻,与内伯恩太 太坐在餐桌的整个时间,以及陪她走到城里电影院的售票处,无不冒着碰上沃特金 斯、瑞杰等人或者工厂其他同事的危险。不免有些担心。但却并不想躲藏。迟早人 家会知道他这两个星期究竟是在干些什么。 尽管迪迪等赫斯特出院等得有点儿心急,但他却觉得这段时间颇有乐趣。时间 过得很轻松。活动富有规律性,让他感觉惬意。 日常行为程式已经确立。一切东西都在应该在的地方。他在加拿大宾馆的房间 总是老样子。客房服务无可挑剔:每天,卫生间的地板都拖得干干净净,床换上新 床单铺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锃亮,台上鲜花一日一换。赫斯特总是在他所认为的 地方:在医院里。 迪迪怀疑赫斯特与医生有一腿的联翩浮想减少了。内伯恩太太总在身边。自从 内伯恩太太不那么让迪迪厌烦以后,她每时每刻都在场,(现在)在某种意义上也 是让迪迪感到心安理得的稳定局面的一部分。自从赫斯特动手术的第二天,内伯恩 太太说出赫斯特致盲的实情,迪迪就一直对内伯恩太太有那么一点温情。这种温吞 的感情没有增长,但却也没有减退。确切地说,不是一种宽容;迪迪的真实感情太 复杂了。那是一种超越宽容的感情。 迪迪曾经觉得内伯恩太太不仅是对自己的忍耐力和风度的一种严峻考验,而且 也是一种威胁。(现在)这种感觉显得多么荒诞。 他几乎并不在意每天晚上两人一起吃晚饭。虽然两人的谈话总是那么肤浅。一 个话题反复地出现:住院费。甚至内伯恩太太也羞于启齿,没有直接询问迪迪愿意 出多少钱。最后,一天晚上,迪迪告诉了她。而且写了一张支票。两人并不是很熟 悉,都没有向对方说自己的事情,他俩多半是在谈论别人。两个其他人。谈论过去。 内伯恩太太讲赫斯特的事情——尽管没有明言,但两人都心照不宣,只谈发生 在赫斯特十四岁以前的事,所有的事。作为交换,迪迪谈论保罗的童年,以哥哥之 心度弟弟作为神童的感受。他讲述保罗后来获得的荣誉:到巴黎上学的奖学金、十 五岁的时候首次与纽约爱乐乐团合作上台演出,十九岁那年获得国际钢琴比赛大奖, 并因此世界闻名。内伯恩太太对他讲述事情所表现出的兴趣显然是装出来的,迪迪 却并不在意。尽管在这一些交谈中再也没有出现第一次共进晚餐时那种亲密的感觉, 迪迪也不感到沮丧。 迪迪牢记,坐在对面的不是个巫婆、不是玛丽的化身,也不是火车车厢里素不 相识的乘客,脚边两只鼓鼓囊囊的大包,像两条死狗一样。不管是在奥林匹亚餐馆、 在格林里夫餐馆、卡瓦诺牛排连锁店,还是在其他他们吃饭的餐馆,坐在他对面的 是杰茜。内伯恩,一位体面的、好心肠却又孤独的女人。在整个世界上,除了迪迪, 这个女人是对赫斯特最忠诚的。在他与赫斯特相识之前,经年累月地抚养,照料迪 迪的心上人。他很愉快地称她杰茜,尽管在他内心深处,她仍旧是内伯恩太太。不 过在他内心深处,他不曾精确预计内伯恩太太愿意或者必须什么时间回到她在印第 安那的空房子里去。既然她已看清楚了形势而且对此没有异议,迪迪猜想她很快就 会离去。(现在)对他而言,她可以呆到赫斯特出院,反正在这之前他跟赫斯特也 无法独处。 那么在探视赫斯特或者与内伯恩太太共进晚餐之外的时间里迪迪在干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干。如果你想到他身处何地,是什么占据着他的注意力,就不会觉得 这有什么奇怪。但是他对此一点儿也不介意,这也许就有点奇怪了。至少有一点儿。 一个多年来几乎没有自己可支配时间的人,除了十月初出院后的那四天——实际上 是六天,如果算上周末的话。一个人这么多年来每周五天忙于工作,每年两到三个 星期的假期通常是在欧洲度过的,用来进行令人精疲力竭的旅行,比上班的时候更 辛苦。对于一个如此习惯于工作的人竟能如此自然地享受眼下的休闲,确实有点儿 奇怪。 (现在)没有缺乏工作的恐慌。既不感觉厌烦,也不感觉不安。 也许,迪迪其实并不是一个工作狂。他睡得那么多,也令人称奇。每天晚上, 他会睡上九到十个小时,而且一般不做梦。自从上小学后,他就没睡过这么长时间 的觉。在小学里,玛丽严格要求孩子们“遵守作息时间表”。在他的整个童年—— 确切地说,是到他十四岁,那时玛丽不是自愿离开他们家就是被母亲解雇了——玛 丽监督着弟兄俩上床睡觉的时间。而且显然是按维多利亚时代的标准。每年上床的 时间都要推后三十分钟,但还是太早,总是在街区的其他小孩仍兴高采烈地玩耍的 时候。因此迪迪痛恨上床睡觉是不无道理的。灯被关上,玛丽离开房间的时候迪迪 总要大声抱怨。但却发现自己在黑暗中,或者说在几乎是黑暗的环境中,撑不上几 分钟就睡着了。保罗在另一张床上,能好几个小时不睡觉,钻在用毛毯支起的帐篷 里,借手电筒光学习乐谱,这样一来,手电筒光不会照到地板上。外面即使有人经 过,也看不到卧室里有亮光。 而迪迪,尽管对保罗既羡慕又嫉妒,很是激动不已,但却仍撑不了多一会儿。 迪迪模仿保罗,自己也弄了一只手电筒,有时想钻进自己毛毯帐篷里看会儿小说。 但是没过一会儿,困倦征服了他,也征服了他的虚荣心。 夜里睡不着觉是许多年以后的事。(现在)迪迪又能睡了。睡眠时间之长不免 慷慨、奢侈。很少在十点或十一点钟以前醒来。 如果在十一点钟之前冲完澡,刮完脸,穿好衣服并下楼来,他还能赶上在旅馆 的咖啡厅里用早餐。如果比这还晚,在街角的杂货店里吃早饭也不错。当然,他下 楼到大厅,第一件事是取一份《信使报》,似乎出于义务。吃早饭的时候,认真负 责地阅读报纸,以向自己证明他并不害怕读到实际上他也找不见的内容。随后,如 果天不是太冷,他会在上午剩下的时间到公园里去散步。偶尔他也会出现在医院里, 偷偷溜到赫斯特的房间去拥抱一下她,向她道早安,尽管医院禁止在这个时间探视。 不管做不做这额外的非法探视,很快就到吃午饭时间了,午饭迪迪通常在加拿大宾 馆的餐厅里吃,除了星期三,每周这天,当地名流举行午餐会;也除了星期五,这 一天商会聚餐;在这两天,迪迪就在杂货店用午餐。午饭后小睡一觉,有时候不足 十五分钟。但却总是容易入睡,容易醒来。此后就是合法探视时间了。迪迪通常在 大约两点钟的时候离开房间,重新穿过公园。他与内伯恩太太一起吃的晚餐通常六 点钟开始,有时候甚至五点半就开始,这样他可以很快在七点钟回到赫斯特身边。 晚上九点离开医院,有时候护士疏忽的话,就待到护士催再走,迪迪通常直接走回 加拿大宾馆,有时候绕着公园走远路。在杂货店买一份三明治、一罐可乐,称一下 自己的体重。有时候或者在杂货店或者在宾馆大厅的报摊上买上一本平装书,或者 一份杂志。回到自己的房间,带着宵夜和书或杂志爬上床。他很少打开电视,担心 会对某部电影感兴趣,从而让自己熬夜过长。这种办法很灵。快速吃完宵夜,看书 直到把自己看睡着。 除了每天三到四次穿越公园往返于医院,迪迪缺乏锻炼,而且每日三次大餐, 中间还吃简餐,难怪迪迪的体重在增加。到了第十七天,他长了近二十磅,恰好是 他因绝望、悔恨和自杀丢掉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