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二十多岁的时候,他一直保持在大学时期的重量,像他这么高、相对苗条人的 正常体重。三年前,体重开始慢慢下降。再后来,一个月以前,几天内掉了二十磅。 体重都找回来了吗?迪迪没有足够的探险精神,不曾在医院里找磅秤,可以想见, 整个医院分发在各个门诊室里的磅秤数以百计,而且因为是在医院,磅秤的准确性 有保证。相反,迪迪却每天晚上往杂货店墙根儿里的那台显然不准的磅秤里投硬币。 没关系。只要经常使用,不准的磅秤也同样有用。迪迪每天继续在杂货店的磅秤上 称重量。这台磅秤显示的初始重量可能是不准的,可自那之后,这台秤就会如实地 告知迪迪他每天长了多少重量,如果不是减少的话。 当然,重量有几次波动。一天晚上,迪迪发现自己掉了两磅。 他回忆起昨天他和赫斯特之间有点儿小不愉快,尽管掩盖得很好,但却心中仍 感郁闷。因为心情不好,他昨天没吃宵夜,而且今天也没吃午饭。 在大多数情况下,迪迪的重量稳步增长。(现在)衣服不合身了。冲澡的时候 他注意到腰部有点儿突出了。腰带外移了一个扣眼儿。然而赫斯特对此没表示异议。 她一定注意到了——眼睛看不见的人对这方面情况感觉灵敏——她抚摸他面颊的时 候一定注意到他的脸鼓起来了。迪迪喜欢自己的身体这种更庞大、更健壮的样子。 在这个世界里可以占更大的空问。当他脆弱的左手腕长了肉,不得不重新调整手表 带长度的时候,他心中充满自豪。身体在衣服里略微有些挤压感,裤袋里装厚的东 西,特别是金属的东西,就会感到不舒服。迪迪对此也感到惬意。重复一遍:赫斯 特一定注意到了,但她并不介意,至少对此没有抱怨过。不过,如果赫斯特建议他 减掉部分刚获得的重量,迪迪马上会同意,不会生气,没有怨言。部分是因为他觉 得赫斯特是对的,而他是在纵容自己;部分是因为他很想让赫斯特高兴。 手术后的第十二天下午,内伯恩太太声明她明天要走。行李已经整理好了。回 家的车票装在她的钱包里,是上午买的。 只提前一天宣布要走的打算,是不是有点儿太突然了?她生气了吗?很难说。 内伯恩太太对她侄女的态度温柔但却有点公事公办的意味。听到这个消息,赫斯特 看上去真的很不安,至少是对决定的突然性。几次问她伯母是不是已经拿定了主意。 似乎接受了内伯恩太太肯定的回答,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也没有央求她伯母再多 呆些时日,这一点令迪迪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迪迪心想,赫斯特一定很不安。她也许在想内伯恩太太是不是没说出她 决定要走的全部真实原因?赫斯特是不是在担心,因为她无法琢磨伯母的面部表情, 是不是漏掉了反映她伯母感情和意愿的某些线索? 迪迪替赫斯特琢磨她伯母的面部表情。肯定比以往都客观。 难道她只是想表现她的尊严吗?又一直掩饰着她的真正感受:受伤的自尊、空 落落的感觉。但是如果让迪迪来判断的话,他会说内伯恩太太的性格中没有这种能 使人如此成功地掩饰感情的自尊心。迪迪猜想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想明天真的离去。 正是因为她并非真要走,所以她也就不会真的感到痛苦。 迪迪想表明他对内伯恩太太一点也不生气了。他说,就他而言,希望内伯恩太 太不要走。除非她真的想走。“不管怎么说,你很快就会到纽约看望我们的。”迪 迪说出这番话,令人惊奇。可能是考虑到迪迪声言要与赫斯特独处,两个女人都不 曾提起过将来相互探访的事,尽管这事时常在她们心头萦绕。令人感到奇怪的是, 如果说有人多少有意劝说内伯恩太太留下来的话,这人不是赫斯特,而是迪迪。 但是迪迪错了。内伯恩太太不是在吓唬他们,而是真的要走。 迪迪弄明白了伯母的决定是真的,一阵喜出望外。先前以为伯母走也好,留也 好,对他无所谓。然而显然,此事与他大有所谓。过去的厌恶感又涌回心头。内伯 恩太太,不管怎么说,还是他与赫斯特结合的障碍,是可怕的过去的痕迹。而一旦 她离开,惟一的障碍就是赫斯特什么时候出院了。迪迪不小心多少表现出了自己的 喜悦。内伯恩太太(现在)要比迪迪估计的敏感得多,马上感觉到了迪迪态度的微 妙转变,而且对其做出了正确的理解。对迪迪和赫斯特都疏远了些,多少有点儿责 备的意思。她对赫斯特说,对迪迪不无含沙射影:“赫斯特,如果我再呆下去,懒 洋洋地无所事事,就是坐坐吃吃看看电影,我也会像多尔顿那样发胖的。”赫斯特 微笑了。迪迪感觉同赫斯特空前团结。尽管两人不能相互交换轻松戏谑的眼神,而 一般年轻夫妻在孩子似的对付长辈耍小脾气的时候都会那样交换眼色的。那些长辈 们都太老了,不会再有这种寻求幸福的机会了。 也不管内伯恩太太今天下午或者今天晚上怎样跟他闹别扭,迪迪都不生气。相 反,对这位老女人就要独自一人回到她称之为家的地方感到难受。离开她最亲密的 人,几乎可以说是她的女儿,回到举目无亲的地方。一个寡妇,无儿无女,度过余 生。尽管赫斯特曾安慰迪迪说杰茜伯母回特雷霍特的前景并不那么凄惨。她可以在 公共图书馆工作到六十五岁,还有许多她认识了一辈子的同龄朋友。 在临别前共进晚餐的时候,内伯恩太太不无寻衅地提出了迪迪和赫斯特什么时 候结婚的问题。迪迪开始想实话实说,告诉伯母这个问题全看她侄女是什么意见, 而就他而言,他可以在任何时候同赫斯特成亲。如果她乐意的话,明天也行。不过 转念一想,如果实话实说的话,尽管再简单不过了,却会让内伯恩太太感觉太复杂 了,不免要担心。迪迪犹豫不决,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知道,多尔顿,”女人哀伤地接着说道,“我在你和赫斯特的问题上是持 十分开放态度的。我没有要求你们回到家乡举行教堂婚礼什么的。我了解现在年轻 人的感想。赫斯特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我甚至都不敢向她提及此事。不过你可比 她稳健得多。你有理智,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我看得出来。一开始,我就看出 来了。在火车上的时候。让杰茜伯母感到高兴些吧,好吗?我们家族丑闻已经够多 的了……我知道我没法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赫斯特长大了,你也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求你一件事。向我保证赫斯特 一出院就跟她结婚。如果只是举行个民间的仪式,我也不在乎,你愿意仪式多简单 就多简单。只要表明你们结婚了就行,不要像动物那样只是同居。请向我保证,多 尔顿。“ 迪迪真的感动了,他做出了她想要的保证。半立起身来,身子探过餐桌,双手 捧住她那灰发不整的脑袋,郑重其事地吻了她的两个面颊。 第二天下午,迪迪陪内伯恩太太去火车站,为她送行,回特雷霍特,她一次车 也不用换。到这座城市差不多三个星期了,这是迪迪第一次到车站。在相邻的铁轨 上,纽约、波士顿标准公司的火车在跑来跑去。他从告示牌上看到“私掠船”号每 天往返布法罗和纽约市之间,而且再过四十三分钟到站。迪迪见到这列火车还在跑 的证据,不免一惊。也许他以为自从他坐完那趟车以后,也就是十月二十七日北上 的那趟车,就再也没有“私掠船”号了? 迪迪弄不明白他的感觉出了什么问题。死掉了吗?或者只是新长出了肉,感觉 迟钝了?在这两个星期里,杀死英卡多纳的事怎么会一点儿也想不到呢?迪迪一定 是生活在什么梦境里,或者得了健忘症,或者得了什么性格分裂症。 因此,当迪迪提着内伯恩太太的箱子和几只棕色纸包裹上火车,帮她找到包厢, 安顿她坐下来的时候,并不以为自己会感到特别地不安。他又错了。他很不安。火 车上的环境让他回想起那熟悉的窘迫,过去的噩梦又得以重现。要不了一会儿,他 就会开始恐慌。他特别担心他来不及下车火车就开动,拉着他离开赫斯特。 “我觉得听到汽笛响了。”迪迪不安地喃喃道。 “乘务员说火车在这儿停二十分钟。你肯定还有时间……多尔顿,请再把行李 架上的箱子给我拿下来。我想把拖鞋拿出来。” “唉呀,我肯定听到汽笛响了。”害怕陷在火车上,迪迪猛地向上伸手抓箱子。 匆忙中,迪迪笨拙地往下拽箱子,箱子下来的时候砸到他的头上。 “哦,你受伤了!我来看一看。上帝!等一会儿,我箱子里有邦迪创可贴。” “不用麻烦了,杰茜。没事的。” “可是你在流血,多尔顿。你有手帕吗?呶,用我的。”女人开始在她的手袋 里翻找起来。迪迪觉得又听到火车汽笛响了。他相信,如果他的发迹有少量流血, 那是因为他的头顶鲜血直冒。他觉得脑袋马上就会裂为两半。 把内伯恩太太从手袋里扯出来的手帕推到一边,迪迪倾身向前,用唇轻碰了一 下她扑满粉的脸,匆忙地同伯母告别。 来到站台,他感觉自己很愚蠢。还有很多乘客在登车,一些乘客沿着站台漫步, 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火车两点过三分开。他的手表显示还差十分钟到两点,站台 上的大钟也是这样显示的。 自然,他没有马上离开,向伯母挥手,透过肮脏的玻璃冲她微笑。 过了好像无限长的时间,汽笛真的响了。站台上的工人发出信号。 车头那里有人躺在铁轨上吗?有位工人(现在)正在往安全的地方爬吗?火车 很长,迪迪看不到车头前面。缓慢地,火车开动了。迪迪跟着跑了几步,继续表演 着挥手微笑的哑剧。火车加速了。迪迪停了下来。 只要能安全无恙地走出火车站。谁知道呢。马洛里警长也许就在附近逡巡,仍 在进行调查,尽管报纸上对此只字未提。也许马洛里警长通过研究十月二十七日星 期天“私掠船”号的乘客名单,凭着一种神秘的直觉,会认出迪迪并拦住他问些问 题。也许梅拉·英卡多纳前来抱怨没收到她认为应该从铁路局得到的赔偿金,脸红 红地从哪个办公室的门里冲出来,身后扯着瘦小的托马斯·弗兰西斯。甚或是那个 邮票贩子或者那个肥胖的牧师,两人中的一个也许就住在这座城市,或者经常需要 从纽约来这儿办事。 如果迪迪真想忘记过去,那就意味着不仅要忘记琼而且要忘记过去的一切,所 有的一切。甚至包括最近发生的事情。甚至包括最可怕的事情。拒绝过去需要超级 勇气,比人身遭受极度危险的情形下所需要的勇气要大得多。迪迪没有那么勇敢。 过去仍在拉他,就像风洞,迪迪就像被塞进风洞里的某种实验飞机的精制模型,被 风剧烈地撕扯着。也许没有被迅速地撕成碎片,模型显然在颤抖,在下陷,在风洞 的压力下变扭曲。太脆弱了,达不到正常的性能和安全标准。经过重新考虑和实验 室的更多的研究,这种新机型的结构缺陷是可以弥补的。这就是基本的要求。但是 这值得吗?已经给这种机型一次机会了,进行了实验。精力最好还是投入到设计某 种新东西上,一种没有失败污点的东西。于是,这家公司决定不再在研究这种机型 上投入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取消了生产这种飞机的计划。 迪迪感觉到风的吸力。感觉自己在摇晃,就好像自己还是那么瘦骨嶙峋似的。 但是不,他不再那么瘦了,尽管也不算胖。而且那不过是冬天的寒风,因为迪迪身 在更靠北的地方,这里的天气比他习惯的地方要冷些。火车轰隆隆地驶进驶出使狂 风更加猛烈。 不过这还不能解释迪迪为什么就站不直。他没有那么虚弱。 的确。也不够强壮,或者说也不那么特别地勇敢。不过他(现在)没有必要特 别勇敢了,因为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如果说过去在往回拉他,现在有一股力量在 往前拉他。也就是说,是未来的力量。 迪迪仍然在车站里面,但开始离开火车进出的场所。(现在) 走向出口。过去也许不会直接变成未来,但是这个问题有通过别的途径加以解 决的可能。把时间当做空间。一旦时间变成了空间,那么一种空间就可以为另一种 空间所替换。例如迪迪的情况。 过去在这里。这里会使负罪感油然而生。因此他可以走到别处去。而且他有地 方去,孕育他的未来的医院。迪迪有赫斯特和她所居住的空间,这个空间迪迪要与 赫斯特共享。当赫斯特与他共享他居住的空问的时候,当他把她拉进去的时候,那 里就会变成一个不同的空间。变形了,消毒了。 迪迪坐在出租汽车里,他的惶恐不安平息了,离医院越来越近了,离下午与赫 斯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迪迪感觉满足吗? 也许是的。直到今天,赫斯特是他意识中的安慰。他不是对这女孩感到满足, 他对她的感情充满浪漫情怀的活力。但他并没有对她着迷到忘乎所以的地步。相反, 她对于他的迷惑恰恰是一种解脱,一种平衡。 对于独立于自己之外的赫斯特他又有多少了解?似乎没有多少,应当承认,她 不是那么容易被理解的。但是迪迪尽力去理解了吗?计算一下近来努力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