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也许,要理解赫斯特,迪迪不仅仅要爱她或者与她保持相爱的关系。如果要让 他们的结合成功,使他们共同的生活充满活力,也许他必须对她迷恋到有挥之不去 的感觉。但是令人挥之不去的只有带有某种毁灭性的东西,除此之外,还会有别的 东西吗?没有。 那么或许迪迪必须发现隐藏在赫斯特深处的毁灭性因素。听起来荒唐,是不是? 但是也许并不荒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圣人,不是吗? 就以赫斯特对她母亲的态度为例吧。也许女儿并没有简单地原谅她十四岁那年 斯黛拉。内伯恩对她进行的伤害。也许并不是简单地因为赫斯特热爱而且想念她的 母亲。被伤害的孩子所应有的愤怒哪里去了?她只能压抑这种怒火,也就是说,怒 火还是存在的:表现出来的却是反转过来了,变成了善意。而黑暗恶毒暗流在胸中 激荡。也许赫斯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应该善良些。但是,如果情况是这样的 话,她的善良里面包藏祸心。没法抹杀她黑暗的、魔鬼式的一面。只是把它隐藏起 来了。迪迪一定要更加仔细地观察她。关系不能太密切。不能促使赫斯特将他当做 自己的母亲。 出租汽车停在了华伦医院门前。迪迪付了车费,走下车来。 在他口袋里是平装书《埃玛》。他在医院大厅里的咖啡角停了下来,要了一份 鸡蛋色拉三明治,另加吐司和咖啡。赫斯特吃饭不多,午饭可能已经吃过了,但是 迪迪虽然一个小时前同内伯恩太太在火车站狼吞虎咽了一份三明治,现在又饿了。 当他拿着小纸袋乘电梯上楼的时候,嘴里已有口水了。其刺激因:肚子饿了,而且 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吃东西了。另一个刺激因:心中泛起一股对赫斯特的柔情蜜意。 预感到见到赫斯特,与她共度今天下午的巨大喜悦,尽管病房的环境对他们的行为 还是有很大局限性。但是环境一直在向好的方向变化。今天内伯恩太太离开了。没 有必要虚言假套了。赫斯特自己也更活跃些。自从医生允许她下地以来——已经一 个星期了——他们可以呆在她的房间,也可以坐到走廊尽头的休息室里。而且再过 两天,最好的选择已历历在目:他们可以拥有为自己营造安乐窝的整个世界。 (现在)他觉得自己乘出租汽车时的想法愚不可及。就是他的那些计划:想通 过仔细观察赫斯特找到掩盖在其完美假象下面的瑕疵,有悖常理,不免卑鄙。如果 赫斯特表露出了性格方面的瑕疵——谁又没有瑕疵呢——他会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爱 人。就像奈特利先生那样,耐心等待,自己的真实感受秘而不宣,直到埃玛意识到 自己的错误,深感羞愧,痛改前非。这时,到了最后最需要的时候,奈特利先生才 为她擦上慷慨之爱的药膏。 “自以为是的迪迪”很有可能是赫斯特来发现瑕疵,他的瑕疵。 是赫斯特需要有极大的耐心来容忍他。但是这一痛苦的过程可不可以绕过去呢? 如果迪迪已经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愚蠢的,他为什么不能变得聪明些呢?聪明点 儿做事。哦,迪迪已经无数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从心底里为自己的错误感到羞 愧,努力想改正自己的错误。只不过他不理解。不能真正地理解。他像一个旅行者 在自己意识的迷宫里无望地、无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 惩罚的迷宫。 初始的迷宫。 建筑艺术的迷宫。 这个戴着椭圆形墨镜的女孩,在黑暗中步伐坚定,将把他带出迷宫。 “赫斯特?”赫斯特不在病房里。迪迪想从大学生和州议员的太太那里了解赫 斯特到哪儿去了。 可能在休息室里。 迪迪急步沿走廊走去,走到尽头的休息室,这个房间一面全是窗户,就像阳台 一样。她在这儿!一见到她,迪迪的心豁然开朗,因为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摆脱不了 一种恐惧:根本就不存在赫斯特这么个人。或者赫斯特会消失,就像英卡多纳那样。 就像关于英卡多纳之死的报道一样,缩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迪迪对这人的死变 得越来越虚幻感到不安,对(现在)此事不再那么强烈地萦绕于心感到不安。 赫斯特身穿她那件黄色睡袍,面冲着太阳,躺坐在活动靠背椅上。长长的金发 搭在椅子边上,看上去好像刚洗过。是今天早晨洗的吗?她是多么地苍白呀。多么 需要阳光、清新的空气、体育运动,多么需要吊胃口的食物,多么需要恋人充满热 望的身体呀。不过赫斯特,至少,还是找到了太阳。太阳从赫斯特的墨镜上闪烁升 起。正如赫斯特就是迪迪所找到的太阳,黑色的太阳。 三天之后,星期三的上午。医院安排赫斯特十点钟出院。 担心万一医院让赫斯特提前下楼,迪迪九点就到了医院。早到的措施是由于迪 迪太激动而采取的吗?不完全是。提前整整一个小时是因为迪迪很高兴替赫斯特考 虑得仔细些,迪迪算是个非常殷勤的求爱者,考虑最周到的保护者。他愿意去等她, 而不愿哪怕有一点儿让她等他的可能。而且还有一个不太令人高兴的原因。因为他 感觉到赫斯特对他心存疑虑。这种疑虑超出了一般盲人或者完全依赖他人生活者的 正常猜疑。而是对他,迪迪的疑虑。 迪迪(现在)必须向他的新娘做出证明。 十点整,赫斯特走出电梯来到大厅。一位护士扶着她的手臂,提着她的皮箱。 迪迪将香烟掐灭在立在一旁的烟灰缸里,从他坐那里一枝接一枝抽烟、心神不安地 翻杂志的长凳上跳了起来,急步穿过大理石地板,前去拥抱那女孩。抓住她的手臂, 接过手提箱。 当他们走出医院雄伟的大门时,迪迪注意到赫斯特漂亮的脸蛋有些浮肿。她哭 过吗?当然,她的眼睛被那副大大的椭圆形墨镜遮住了,他不问是看不出来的。但 他不想问。如果迪迪能从今天起让赫斯特幸福,刚才哭没哭过并无多大关系。而他 能让她幸福。 迪迪感觉浑身都是劲。两个人用都够了。 “我们走一走吧。”他说道,“太阳真好。” 十一月底了,天温暖得有些不符合这个季节。迪迪帮赫斯特脱下淡褐色驼毛外 衣,搭在自己的左臂上。 迪迪引导着赫斯特,两人走了三个街区,直接向门罗公园走去。迪迪心情十分 愉快,只要去想赫斯特。他注意到不少男人都停下了脚步,用淫荡的目光看着赫斯 特只穿贴身单薄衣服的身体,不免有些不悦。赫斯特穿的衣服就跟她在火车上穿的 那件一样,似乎是专门让人摸的,而不是让人看的。自然,看到别的男人羡慕他有 这样的女人,觊觎她,迪迪心中也很高兴。迪迪喜欢男人们在街上盯着琼看。但赫 斯特则不同。琼看得见有男人在盯着她看,也可以去看那些男人,打量他们,唾弃 他们,更感觉迪迪好。然而赫斯特谁也看不见,没有什么好选择的。就拿眼下发生 的事来说吧。刚刚走过去一个穿蓝色工装裤的狗杂种,盯着赫斯特瞧,然后一脸流 氓相地冲她撇嘴吐舌头。也许,如果赫斯特能看见的话,她会愿意跟那个人在一起。 也许与迪迪相比,她会更喜欢那个人。 即使阳光灿烂。即使赫斯特第一次真正属于自己:他俩走出了世俗的世界,而 且只有他俩。他拥有她的全部。然而迪迪还是继续想着世俗世界里的事。尽管同时 也在想着赫斯特。迪迪感觉赫斯特看不见不完全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他很高兴她 永远也看不见所有的一切是何等丑陋。有可能,过一段时间,他也看不到这些丑陋 的东西了。那该有多好啊。什么也看不见。垃圾车、流浪汉、霓虹灯招牌、下水道、 塑料玩具、停车场、不幸的孩子、自动售货机,还有百老汇安全岛长凳上坐着的老 女人。 他难以想像,有赫斯特陪伴,他会因英卡多纳的事而感到恐惧。因为她永远不 会感觉到他的恐惧。(现在)迪迪感觉多么幸运:赫斯特不相信曾有过隧道里发生 的事。盲人看不见实实在在的人,也同样看不见鬼。盲人不会受到鬼魂的困扰。最 糟糕也只是对一些事情感到困惑。这是一种超级绝缘体,可以让迪迪远离恐惧。 (现在)迪迪不害怕英卡多纳了。因为他不必总是,或者大部分时间来为自我左想 右想。赫斯特在这儿,夹在迪迪和迪迪的自我之间。什么也看不见,拒绝去看。拒 绝承认梦中自我的裂变。 他们快走到公园了。昨天下过雨,闻着今天上午沁人肺腑的空气,迪迪愉快得 头都晕了。“闻一下,亲爱的。”他嚷叫道。他的右臂,就是揽着赫斯特腰的那只 手臂,将她更紧地抱在自己的右侧。“能感觉到太阳吗?” “能。” “我们正在路过一个水塘,里面有……我数一数……七只白色和棕色的鸭子。 一个男孩想在水塘里开金属的鱼雷快艇模型…… 可是模型沉到水里了。听,他哭了。现在他母亲把他抱起来了……“ 他们走过了水塘。“想吃只冰淇淋蛋筒吗?冰棒?还是爱斯基摩饼?” 好吧。一种带棒的香草椰衣冷饮。迪迪买了两份。 又走了一段路,来到小贩看不见的地方。迪迪选择了一棵树下阳光灿烂的地方, 把他们的衣服放在一边。“摸一摸树皮,亲爱的。在这儿,把手伸给我……”他在 树下坐下来,背靠着树干;赫斯特垂直躺了下来,头枕在他的大腿上。 “你长胖了。”他把她脑袋轻轻地拢向自己的肚子。“你需要长胖一点儿。现 在好看多了。” 迪迪把头仰靠在树干上,眼睛望着天空。他多么想将这一刻永远镌刻在脑海里。 无以言表。她一定理解他此刻的心情。迪迪对赫斯特的感情比他对琼或者其他任何 女人的感情要深得多。他的爱就是他生命的印记。 “你舒服吗,多尔顿?如果你想变一下姿势,不用管我的头。” “我很舒服。我不想。”他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抓住她的头,把她的头放到 自己裤子里突突勃起的性器官上,靠着自己的肚子。 “睡觉吧。” 赫斯特的呼吸似乎更慢更深了。她(现在)睡着了吗?迪迪可以把她的墨镜推 上去看一看她的眼睛是不是合上了,但是那样可能会弄醒她。还有一个担心,因为 阳光很强烈,他不知道她的眼睛是否对光还有点感觉。 她没睡,她在轻轻地动着。她的手摸了一下前额。 “今天上午下楼之前你哭过吗?”一段长时间沉默之后,迪迪轻声问道。女孩 点了点头。“为什么?告诉我好吗?”也许赫斯特在为她母亲而痛苦。如果这次手 术成功地恢复了她的视力,她母亲的罪责就可以撤销了。斯黛拉。内伯恩尽管还有 罪,但罪责要轻许多。就像迪迪的情况一样,如果英卡多纳能死而复生,他的罪责 尽管不能完全消失,但也会小得多。 “为什么?”迪迪又问道。 “因为我眼里还有那么多眼泪,而且我不相信会出现奇迹。” 迪迪怀疑出了什么问题。但想让这个问题露出来,不想回避它。“你说的奇迹, 是指我们吗?我们俩走到一起。你不相信…… 这个?“ “我信。”赫斯特说。 “我明白了。不,也许我没明白……告诉我,信与不信就那么重要吗?” “不。至少我不认为是那样……”迪迪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一切都正常吗?他 能够理解这些词句。赫斯特举起手来抚摸他的面颊。“我让你不安了吗?抱歉。我 不想让你不安。” “不用为我担心。”迪迪哑着嗓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