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但是我担心你,”赫斯特说道,“你知道我担心你。我觉得,许多事对你来 说比对我更难。你所看到的真相与我所看到的不同。 即使我所面对的情况是痛苦的,你所面对的更令人难以忍受。你难道不知道我 了解这一点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吗?我不知道怎么样解释更好些……你瞧,多尔顿,我明白你对我 是怎么想的,但是这事并不像你想像得那么简单。你是那么虔诚,亲爱的。”迪迪 听到这番亲密的话语脸上露出了笑容。“在这里就有个真理观的问题了。你想抹煞 掉自己眼里的真实,想像我一样。我不认为你能做得到,多尔顿。即使做得到,你 也不应该去那样做。你得正视我的局限,还有你的局限。你一定不要太急于改变自 己。” 迪迪所听到的主要是赫斯特甜美的声音,但也听懂了一点,知道他受到了批评。 温柔的批评。因此,觉得这种批评是可以接受的。只要赫斯特不收回她的爱情。而 收回爱情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假如,有一天,她以她所特有的平静方式向他宣布, 我不爱你。 如果赫斯特说的是她从来都不爱他,从不,迪迪(现在)觉得自己会死掉。然 而,如果赫斯特的意思是她不再爱他了,那样的话,迪迪会努力让她再次爱自己。 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当然,不会简单地强迫赫斯特爱自己。他会让她相信。但是, 通过什么方法呢? 对一个盲人,他能做什么手势,给她什么东西或者证据来证明自己的爱情呢? “我是那么地爱你。”迪迪(现在)说这些不合时宜吗?而且作为自己对赫斯 特刚才一番话的惟一回答?言辞不能强行干预心脏无条件的运动。 ‘你知道我爱你,多尔顿。我只是希望我的爱会给你带来益处。“ 迪迪弯下身来寻找赫斯特的嘴唇、她的舌头。她要知道就好了。 迪迪感到满足了。他有了自己的珍宝,用爱的火焰烧死了黑色的魔鬼。他的金 发天使,虽然看不见,但却会将他挽救。她已经开始救他了。而他呢,作为交换, 会保护她免受世俗世界的伤害。 这个世俗世界被各种各样的墙壁隔绝,木头的、砖块的、石头的,还有水泥的, 这些墙壁里插满有棱有角的东西,能划破人的皮肉;这些墙壁目光冷漠,摩擦起人 来非人道,使人心灵受伤害。迪迪将全心全意地照顾她。 “好人儿迪迪”知道在他想做的一切当中有种满足自我的自私目的。在他要全 心全意照顾赫斯特的誓言中有一种考虑。赫斯特将依赖于他,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赫斯特只是通过自己来了解世界,而非通过别的什么人的眼睛。这一点是肯定的了。 迪迪不会与任何人分享赫斯特。她知道他对她的占有欲会是多么地强烈吗?她会不 喜欢这样吗? 除了占有欲之外迪迪也满足……想到即将由他承担的这一切责任和实际工作, 有一点是正确的:迪迪没有感觉到他是在做出牺牲。因为在每天为赫斯特殷勤效劳 的时候,他自己也是个受益者。 如果说赫斯特会从他真诚的服务中获得客观利益的话,他获得的更多。是精神 意义上的收获。 这种收益就在于这样一种事实:当他向赫斯特描述可感世界或向她解释她所接 触的可感事物的意义时,他会有机会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来看整个这个世界。 迪迪会给赫斯特描述见惯不怪的落日,那么这轮太阳会被看成首次落入地平线。 看到一个孩子被打,将不会让他数日间哭个死去活来。关于集中营的文学作品将不 会被当成人类惟一的真实。一只小昆虫死去将被当做一件小事:就是一只小昆虫死 了而已。大城市的大粪不会轻易地从裂缝中或平台上窜出来沾到迪迪的身上。尖厉 刺耳的声音不会像泥沙一样沉积在他的脑子里。 在地铁里、在公共汽车里、在会堂里、在海滩上、在公园里、在办公室里、在 大街上会碰到邋遢路人,想像中或突然想像出来的这些人的生活将不再那么令人恐 怖得要死。 尽管迪迪的工作是去保护赫斯特免受可感世界的伤害,他却努力用豁达的态度 来看待这个世界。不只是把这个世界看做是一个饱受污染的场所,而且看做一个需 要重新发现重新审视的空间。 要这样做,必须在不是十分害怕自己被触摸的情况下,因为他有个先人之见: 这个世界定然是会使人受伤的。他十分害怕去触摸,因为他有个先人之见:他肯定 是会被拒绝的。 毫无疑问,如果迪迪看不见的话,他的害怕是会有所减弱的。 视力使他得以在远处就得出结论,在他还未靠近到可以触摸或者被触摸的时候。 视力鼓励对事物进行抽象——抽象是有视力人的奢侈品。而对于赫斯特,正如对于 所有的盲人,只有等她接近某种东西,并且有了具体的接触,才能得出判断。当看 不到任何东西的样子时,就不会有总体归类。当看不到任何东西的样子时,所有的 东西都会成为具体的、实在的、可以触摸的。 迪迪感觉,也许他的所有恐惧都来自视力这种祸福参半的天赋。因为他看得见, 他能对世界有个抽象的感知。在远处。这种本领是需要迪迪忘记的。遣散他的想像 力,他的想像力沾满对过去影像的怀疑和对未来充满担忧的凝视。这种想像力耗尽 了他的活力,把所有的一切都交付到时间的行李架上。要置身于现在,要遣散所有 的想像力,不能预计未来,只是生存于现在。 当然,他不能挖掉自己的双眼。那样的话就冤枉它们了。迪迪需要做的是难得 多的工作:是他肉墩墩的脑浆子——百分之九十是水——仍然装在他的颅骨之内, 而且运转正常。必须学着忘却看东西的老方式。如果不是太晚的话。 同赫斯特一起刚回到纽约,迪迪就向沃特金斯公司递交了辞呈。“由于健康的 原因。”公司退休金积累计划的退款、股份收益——公司巴不得赶快买回去——还 有三年的积蓄,加起来至少够他和赫斯特一年的花销,另外还可以支付给琼的赡养 费。迪迪有个模糊的想法:在这些钱花光之前,找份可以在家里干的工作。 比如翻译专业书籍。迪迪语言能力很强,懂德语和俄语。或者作为自由职业者, 为专门出版科学和医学文献的出版社编辑书稿。 他做这种工作很称职,而且在他先前的工作中结识了不少科学期刊和图书出版 界的人。不过他现在还没就找这样的工作采取任何行动。没有去市政厅去申请许可 证。也没有着手去找套新公寓。 十二月热得很,与季节不符。在这个月开头的几天里,迪迪和赫斯特将大部分 不睡觉的时间用来到户外“观光”。赫斯特,尽管被频繁往返汽车的轰鸣声、刹车 声和鸣笛声搞得很紧张,却显得十分向往这种新鲜感和运动感。起初迪迪领着赫斯 特往远处跑,到布朗克斯区的动物园去听动物的叫声,闻动物的气味;到中央公园 的湖里以远离密集的汽车;乘坐电瓶船到斯坦顿岛的摆渡去闻海水的腥味、柏油的 臭味和木榴油的酸味,去感受船的摇摆。当他们在康尼岛上游荡的时候,迪迪用语 言将已遭破坏的夏季游乐装置残骸描述得淋漓尽致。两人悄悄溜进老鼠横行的世界 博览会废墟,东摸摸西戳戳。迪迪又连续说了两个小时,用同样活灵活现的语言进 行了描述。如果想讨好某人的时候,迪迪可以巧舌如簧。 接下来便是沉默的一天:两人手拉手在蒙托克冬日空旷的海滩上游逛。 一点儿一点儿地,重新进入可感的世界。但是迪迪在从事这项事业的时候是不 是犯了个错误,画的地图是不是包括的范围太大了?走得是不是太远了?他(现在) 记起了自己的旅伴是什么样的人。赫斯特不仅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对这座城市及其 环境一点儿也不熟悉。也许什么也看不见这一条原因就足够了。不管是什么地方, 不管是多远的距离,对她来说,几乎完全一样。无法猜度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的 相对关系,在任何一个特定的时间,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置身何地呢? 在对盲人的地貌感有进一步了解之前,迪迪决定将他和赫斯特的探险范围局限 一下。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曼哈顿:这里距离可以用街区的数量来衡量,而每个 街区可以用步数来丈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迪迪会感到厌烦或者不安。虽然在这里 居住十多年了,迪迪对自己居住的城市远非了如指掌。即使是曼哈顿中心区,迪迪 居住过的两个公寓房都坐落在这里,也有不少他第一次注意到的景象。 在第二个星期里,规模变小了。不坐公共交通工具,因为他们探险的范围只是 徒步能走到的地方。迪迪描述着建筑、汽车、海报栏,还有在路上碰到的人。滔滔 不绝地说话的时候,迪迪尽量将噩梦从自己的视野里筛掉,清除自己话语中的厌恶 情感。尽量不带个人成见,力争生动形象,甚至还要有点儿幽默。奇怪的是,一旦 迪迪拿定主意,为了赫斯特他要克制自己的病态反应,培养自己的幽默感,竟然发 现这样做一点儿也不难。(现在)一切都可笑,正如先前一切都可怕一样。比如说, 附近商店、仓库和卡车上的招牌。 这些招牌难道不是一直在这里的吗?迪迪以前肯定是看到过的,看到过几百次 了,出来购物的时候,取洗好的衣服或者遛艾克赞的时候,或者乘出租车路过的时 候。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现在) 当他读给赫斯特听的时候,这些招牌却变得那么外国味十足,那么不知所云。 刚果轮胎公司 曼哈顿汽车收音机维修公司 欢迎富尔顿房客肉市场 岩石药店 自动化花店 雄鹰纸和绳线公司 L&S 奶制品 默撒餐饮店 哥特色彩公司 赫拉克勒斯地板安装公司 布劳斯& 布劳斯驯犬学校 找到了邮票和钱币店 雅各布·莱斯玻璃公司 特洛亚诺卡车运输 好心肠饭店 普天日本化公司 彼珀漆业材料 涂层可靠织物公司 尤尼达印刷行 门士。米尔木材公司 世纪排版服务行 勇敢一玫瑰休闲衣 新切尔西改革民主俱乐部 阿德拉投递公司 乔尼冷热“英雄”餐饮店 租赁有限公司 卡普兰·瑞吉德甩卖包装公司 埃柯刀具 精密钢材切割有限公司 乡村习惯清洁公司 本·珍特利父子猪肉店 光谱电镀公司 拉·木拉拉瓷器 通常,迪迪读出几家招牌名称,两人便会突然格格笑个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