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保罗这个人太懒了。” “也许你是对的。”赫斯特说道。“我不知道。” “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迪迪继续说道,“这让 我很痛苦。如果我能痛恨这狗杂种,再不去想他也好哇。” “可是你是想把保罗变成一件东西,而不是一个人。变成一件你可以丈量其尺 寸而且一成不变的东西。” “噢,亲爱的,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听上去很糟糕,的确。我只是不愿 意一辈子总是对人、人们的行为方式以及他们是何等卑鄙腐败等问题而震惊不已。 感觉自己总是个让人笑话的傻瓜。”他犹豫了,对自己说最后一句话时自我怜悯的 腔调感到吃惊。 “多尔顿,亲爱的,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太过简单化了。这一点儿也不对头。 你没有考虑到的因素太多了。” “不错,事情本来就简单嘛。”他顽固地坚持道。“人们想拖延时间的时候就 让事情显得复杂些。人们不想拿主意的时候也是一样。他们玩这种把戏太精道了。” 赫斯特叹了口气。迪迪相信他说的这番话里的一个字吗? “也许我是笨,”他继续说道,“不过笨人也有权利采取自卫措施。这正是我 对保罗所做的。上帝,我并不想给他下结论。不管怎样,大家不是都说每一代人都 有极少数人,有这种非凡天赋的人,是不能按照普通人的标准来做判断的?我个人 并不喜欢这种说法,但是那没关系。我自知保罗是多么特别,而且我也希望他过得 好,诸如此类。但是我疲倦了,亲爱的,而且遍体丑陋的伤痕。” “这么说你就不要对他做判断。那你又想干什么呢?” “没什么可干的,我想。”迪迪回答道。“只是我想知道保罗现在或者将来怎 么做才能让我相信他。重新相信他。我不相信保罗。”他将自己的面颊在赫斯特赤 裸的肩头蹭来蹭去。“我除了你谁也不信任。” “我不信任谁都不信任的人。” 赫斯特生气了吗?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迪迪用胳膊肘将自己撑起来。“喂!刚才你还劝我不要对保罗做判断。可是瞧 瞧你现在,在对我做判断了。”他希望能看到她的脸。但是他熟悉她那腔调,一点 儿也不会错:透着令他不悦的自以为是。迪迪(现在)生气了,显然赫斯特以其无 可争辩的智慧给了自己狠狠的一击。不给自己留喘息的空间。不管她是多么地正确, 迪迪更加感到生气了。如果她不为自己辩解的话,他就会抓住这个把柄不放。“你 有点儿专横、不友善,赫斯特。” “我也许是的。不过有时候你的绝望令我厌烦。” 迪迪被她严厉的责备触痛了。“我的绝望!”他喃喃道,滚到赫斯特的身边, 但一条腿弯曲地搭在赫斯特大腿上。“我们为什么从不讨论你自己的绝望?你像我 一样感到痛苦,只是你更能忍受而已。我对斯多葛式的忍受哲学已经受够了。我虚 荣心没那么强,连对背叛我的人都不能发句牢骚,骂上一句。” “那么我的虚荣心太强了?是不是,多尔顿?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不错。” 赫斯特将身体从迪迪的腿下面撤出来,(现在)坐到了床边,赤脚踏在地板上。 扯下她的黄色休闲上衣,这件衣服似乎一直挂在一支床柱上。赫斯特穿上上衣,系 着纽扣。一时间,迪迪什么也没去想,只是看着她的乳房,在街灯的光影里,赫斯 特的乳房熠熠闪亮。迪迪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两人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 蜜月期结束了。 “你最好接着说下去,把话说清楚。”女孩直着嗓子恨恨地说道。随后她到卫 生间去了一会儿,门也没关。迪迪听得到她小便。 他等待着,想说的话没说完,堵在喉咙口,直到赫斯特从卫生间出来,站在床 脚边。事情要闹大了。但迪迪先是对赫斯特不同情他感到失望,后来又对赫斯特刚 才空前的恶毒表现怒火难按,他刹不住车了。 “你对我的意思清楚得不得了!别对我说你不曾怀疑杰茜伯母对我说起过你母 亲的事。还有你是怎么被弄瞎的。” “不错,”赫斯特说道,“我确实认定你知道这一切。杰茜伯母一定会告诉你 的。那又怎么样?我现在不明白你指责我什么?” 迪迪清楚他想说什么,而且张口就来。“我指责你制造了一种令我窒息的气氛。 我一定是个笨蛋,也许是世界上惟一的笨蛋,才能适应这种气氛。” “我还是不明白,”赫斯特说道,“你是说因为我是盲人?所以我利用这一点 迫使你以某种方式来对待我,而如果我能看得见的话,你是不愿意那样做的?我让 你怜悯我?我要求你娇惯我?” “不是!我的意思恰恰相反。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理解,会宽容,会不计较 你所做的一切。可是你却完全不以你是盲人,来寻求同情、特殊照顾。天晓得,那 样做是人类正常的脆弱表现。而你所做的比这更糟。” “我做什么了?”女孩不耐烦地尖叫道。“告诉我,多尔顿,勇敢点儿。” “我会说的。”迪迪说道。“就是你对自己不幸的做法。我觉得这一点与你看 不看得见没有多大关系。你划出一条界线——没有更贴切的词来说你的做法。我被 你的这条界线迷住了。你的不幸成了某种隐秘的、神圣的、不能提及的东西,而我 的不幸则是四处游逛、爱得发狂。你知道,在这之前,在我的意识中,从来没觉得 这种差异有什么不妥。如果我意识到这种差异,我总是把它当做你崇高伟大的新证 据。你太完美了,不会像普通人,不会像我那样,只管表现出自己的不幸,一种粗 俗的不幸。就因为被你的界线给迷住了,我自己讲话和表达情绪的自由受到了极大 的限制。我甚至都不能让你知道我已经知道你是怎么被弄瞎的。我从未想过要谈论 这个话题,因为我觉得这个话题一定会使你深感痛苦。好像你太优雅了不会感觉到 痛苦。但是我要是再小心翼翼地绕开你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是我该死!” “多尔顿,你是个傻瓜!” “很好!我就喜欢你这样说话。别再故做姿态。就像任何一个普通泼辣的美国 妻子一样。听你这样说话我的心里会好受许多。” “你的意见不要太大。”赫斯特说道。 “去死吧,”迪迪高喊道,“我不能让你占上风,不能让你再去故作姿态。为 什么你就不能不他妈的假装比我道德高尚,赫斯特? 记得这番争吵是怎么引起的?你记得吧?我只不过是抱怨我的弟弟,而碰巧我 的抱怨是不无根据的。而且我还专门声明——我承认我的声明太矫情了,可是那又 有什么?——声明我对你是依赖的。而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跳到我的头顶上,指责 我是胆小鬼,逃兵。是扫兴精,像有些人说的那样。“ “难道你不是吗?” 不错,情况越来越糟了。“好吧,如果我是个扫兴精,”迪迪高叫道,“你也 好不到哪儿去。至少,我依赖一个人——就是你。也许我应当使用过去时……而你 谁也不相信。当然也不相信我。” “也许我相信自己。”赫斯特慢吞吞地说道。她站在床边。“也许这就足够了。” (现在)她穿上裙子,弯下腰来系她凉鞋的系带。她为什么要做这些?她不会 是要离开,不是吧? 迪迪躺在床上,瘦削的手指在离赫斯特乳房几英寸远的空气里戳来戳去,好像 她能看见他的动作,从而不自觉地往后躲闪一样。“我不相信你,噢,上帝,你为 什么非要我说这些呢?……但是,赫斯特,是你自找的……我说的是实话。我不相信 你。我不相信你自信。你不可能自信,因为你不了解自己。我不想说些空洞的话, 比如‘我比你更了解你。’我不会那样说,但是我确实了解一点儿你的真实感受, 而你却对其一无所知。” “比方说。” “比方说,你一定感到自己被出卖了,不可爱了,不真实了。十四岁那年你母 亲伤害了你以后,你一定会有这种感受的。即使撇开那无以言表的伤害,你一定也 会有这种感受的。仅仅是因为你眼睛瞎了。因为,也不管是由于何种原因,你看不 见,而且永远也看不见自己,看不见我,也看不见其他的人。你每到一处就想像出 一个世界,而且自以为这个世界并无不妥。你决心爱你的母亲,而不是像遭受如此 残忍对待的其他正常受害人一样去痛恨你母亲。 你同意来纽约与我共同生活,但你不了解我,你不信任我……“ “说下去,”赫斯特说道,“你为什么不说了呢?现在就别停下来了。” “我觉得我不愿意再说下去了。”迪迪怨愤地叹了口气。“这一切太丑陋了。” “求求你,”赫斯特不无嘲讽地说,“都说这么多了,就别中途停下来。” “好吧,我不会停下来的。”又来劲了。迪迪重又在床上坐了起来,把被子掀 起来扔到膝下。“那,你他妈的为什么就不能诚实些? 说出你对你母亲的真实感情。说出你对眼睛看不见的真实感受。 说出对我的真实感受。“ “你知道,多尔顿,你本可以随时问我这样的问题。” “是的,是的。我知道,”迪迪恨恨地说道,“而且我也一直都可以问有多少 男人上过你。还可以问从我们相遇之后你有没有跟别的男人睡过觉……”迪迪急匆 匆地说着,因为他并不真的想听到他的这些问题的答案。至少,不想马上听到。 “我本可以问你许多问题。作为回答,你会说些我为之着迷的格言警句。你有你的 所谓真实,我有我的……你远非最愿意交心最容易交往的女人,内伯恩小姐。尽管 你对自己不可动摇的敬重和你的诚实信条说明你是这样的人。” “多尔顿,我会回答你提出的任何问题。”一种挑战。 “好吧。”问哪一个问题呢?想问的问题太多了。就像迪迪身上长出了许多脓 包似的。不妨从头问起。“告诉我你对自己的母亲是怎么看的。” “我恨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知道她对我做了些什么的时候。” 迪迪本来准备好了,想对赫斯特长篇大论的回答做一番驳斥,此时猛地深吸了 一口气。好吧,接着问。“就这些?”他以嘲弄的语气问道。“不是充满圣人般的 爱心、宽容,还有同情?” “多尔顿,我向你发誓我憎恶我母亲。憎恨和厌恶是我对她的所有感情。” 不是迪迪意料中的回答。“好吧,我权当你说的是真话。现在你告诉我你对自 己眼睛看不见有什么感受。” “噢,上帝!你想我会是什么感受?”赫斯特叫道。“白痴!”借着窗外的灯 光,迪迪看得见她面部为强忍泪水而扭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