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吵架过后的几天里,迪迪和赫斯特似乎活动起来都小心翼翼的,大部分时间都 保持沉默。迪迪觉得两人都还处在震惊状态。 两人除了性交外不愿意相互接触。不过逐渐地,他们生活的节奏受这次吵架的 影响减弱了,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尽管仍然十分平静。白天总是呆在家中。每日的 散步放弃了,很少离开公寓。 不知道这种生活方式原本是赫斯特的愿望还是迪迪的——他说不清——两个人 (现在)都喜欢这种生活方式。迪迪甚至也不再用一个早晨两个晚上去遛狗了,他 把狗交到防止虐待动物协会去了。赫斯特并没有像迪迪预料的那样逐渐消除对狗的 反感,反而变本加厉。艾克赞开始有反应了。当赫斯特走进起居室的时候,艾克赞 就会缩到长沙发底下,而且当迪迪喂它的时候或者拿出牵狗绳准备上街的时候会显 得十分地恭顺或者过分地激动。如果迪迪认为他能让艾克赞重新恢复往日的精神活 泼劲,他是不会把它送走的。可是他认为他做不到,承认这只狗的转变无可救药。 他不再喜欢艾克赞了。 在过去的两年里,迪迪曾将无处发泄的爱大量地倾注在这条狗身上。尽管迪迪 没有意识到自己主动地想念过这条狗,或许(现在)他的心中还是出现了某种空白, 只不过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他会很想说些柔情蜜意的话,这些话只能对动物说, 至多也只能对不说话的人说。也许这就是他上星期整个周末都在想自己写过的一篇 东西的原因——如果需要有个原因的话。在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迪迪开始写一篇 小说,而且十分努力地写了一年。他给自己的作品取名为《狼孩的故事》。是用第 一人称写的,因为迪迪很难想像除了主人公之外别的什么人能讲述这个故事。他一 直没敢拿自己的作品给老师或朋友看。他相信当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没有写作的才能。 后来他认真钻研起医学预科的学业,就放弃写作了,而且再也没有尝试写小说。但 是他一定很珍视自己的作品。 尽管他再也不曾重读一页自己的作品,但这些年来他一直保存着那些稿子。第 一稿和第二稿都保存着。第一稿是用派克钢笔写在三本活页本上,那支笔是母亲送 给他的中学毕业礼物。第二稿是他用打字机打出来的。(现在)他想把自己的“小 说”读给赫斯特和自己听。 他清楚地知道稿子放在什么地方。在那只沉重的纸板箱里,纸板箱放在前厅壁 橱里,从未打开过。里面的东西有: 小学时候的成绩单; 四本中学年鉴、二十五期每周一期的校报,是从他四年级当上执行编辑后收集 的; 他的各种毕业证; 长形马尼拉纸信封,里面装满他自己和保罗小时候的照片; 八岁时制作的粗陋的弹弓; 他的“天主教徒”日记,从十二岁记到十五岁; 他参加径赛和篮球赛的获奖证书; 一本信访集文册,贴满了报纸和杂志文章的剪报,都是关于保罗的报道,还有 音乐会节目单和其他各种反映他弟弟生涯的纪念品,但是只到1960年; 他十岁时画的巴斯德的水彩画像; 几枚斯蒂文森竞选徽章; 一只用线绳捆起来的大纸包,里面盛着他跟琼认识后两个月间的书信——多到 一天三封、便函和电报。 把箱子搬下来。但是手写的也好,用打字机打的也好,一份稿子也不在箱子里。 这怎么可能呢?再找找!迪迪确信稿子是不可能丢掉的,也不可能在自己不知道的 情况下被人扔掉。“有条不紊的迪迪”又到其他有希望找到稿子的地方翻找。最终, 找遍了公寓房里的所有壁橱、所有的抽屉和所有的箱子。什么地方也找不到稿子。 另外一件东西也不在纸板箱里。那是保罗十八岁获得的肖邦奖金质奖章。“迪 迪,你替我保存吧。”保罗从华沙回来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说道。咧嘴笑着把奖章放 在迪迪的餐盘里。迪迪一直弄不清,这一行为意味着保罗喜欢他的程度比他所想像 的要高,还是意昧着保罗对自己意外成功一夜成名不以为然,比迪迪想像的更加不 以为然。最终的结果是,迪迪觉得保罗这一出人意料的礼物似乎更像一种妖法,而 不是来自弟弟的祝福。想到保罗有朝一日会要回这枚奖章,迪迪一直没有勇气把它 扔到垃圾箱里。为了弄清楚纸板箱里到底有没有稿子,迪迪把箱里的东西全都倒在 客厅的地板上,几乎在不经意间,他发现那枚用漂亮的皮革和天鹅绒盒子盛着的奖 章也不翼而飞了。他明显地感觉松了一口气。 然而《狼孩的故事》不见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迪迪努力不使自己对稿子的不翼而飞感到太沮丧。告诫自己,那只不过是自己 年轻时一件毫无价值的杂物而已。没有什么实际用处。所以,并不是什么真正意义 上的损失。可是仍然还是感到难过。他曾对给赫斯特读自己的作品寄予了那么大的 期望。 把自己的一部分交给赫斯特,而自己的这一部分从未与他人共享过,甚至对琼 他都是保密的。他有种预感,他写的那篇故事能在某种程度上减轻由于送走艾克赞 而带来的难言痛楚。虽然不能成为一种安慰,但是,其主题是相互关联的。 赫斯特从起居室走了进来,站在他旁边。“你在干什么,多尔顿?在找什么东 西吗?” 噢,只是在整理以前的杂物。想扔掉些垃圾。 能在反复做的梦里重现他稿子里怪诞的故事,部分的也好,变形的也好,差不 多是迪迪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这种梦差不多是迪迪(现在)做的惟一一种梦了, 使一个月来骚扰他的梦——还不如说是些难以记得清楚的噩梦——发生了变化,因 此颇受欢迎。 以前的那些梦让迪迪感到卑微,大部分早晨醒来的时候都感到有块大石板压在 胸口上。而现在做的梦却往往能使迪迪醒来的时候,心情愉快,感觉轻松,似乎受 到了净化。 在梦里,《狼孩的故事》保持着原作的风味,即“文学”品质,迪迪大学二年 级喜欢读小说,很是欣赏这种“文学”品质。情节发展缓慢凝重,自然主义的写实 细节似乎太多了些。这样的梦不断做了几个星期,基本符合原作的情节。实质性的 改变出现在小说的结局部分。 按照标准的形式,梦是以引子开始的。迪迪遇见狼孩,狼孩正在哭泣。尽管有 时候,梦里的这个狼孩看上去同普通的人完全一样,但他实际上是个动物。迪迪对 这一点很清楚。狼孩对这一点也很清楚。事实上,这就是狼孩哭泣的原因。因为他 是动物,而且因为他想成为某种更好的东西。什么更好呢?引子结束。 梦的主要内容分成两部分。 第一部分,狼孩讲述自己的身世,从他出生时说起。迪迪听着,有着做普通梦 的反应。对他所听到的感到吃惊,带着悬念往下听。同时他又觉得这是段他已听过 许多遍的故事,然而还是十分乐意再听一遍。 狼孩的故事。狼孩告诉迪迪他出生在一个令人尊重的马戏演员家庭,父亲姓肖, 他是肖家的独生子,借用他爷爷的名字,取名叫希叶沃瑟。他爷爷是个纯种的切罗 基人。他父亲是个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他母亲是个驯狮员,来自布达佩斯。他父母 在马戏团演员当中可算是贵族了。他们有鲜见的技能,但不怪异,而且不是畸形人。 狼孩童年跟着父母四处周游,幸福而充满冒险,直到他父母在一次汽车事故中 双双丧生。那是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北普拉特,马戏团在那里的集市上演快一个星期 了。小希叶沃瑟只有十四岁。 这个孤儿很快被父母在马戏团里最好的朋友收养了。这人是表演吞剑的林登。 希叶沃瑟从记事起就认识而且喜欢林登,早就把他当做最亲的叔叔。可以作为继父, 林登却表现得很卑鄙,这一点男孩以前未曾发现过。对孩子不管不顾,外加冷嘲热 讽和污辱,直到最后,给孩子留下了最残酷的伤痕。一天,吞剑演员毫无理由地冲 着孩子大发雷霆,对孩子冷冷地说,他死去的父母并非他的生身父母。“你现在会 以为你是个弃儿,嗯?也许你甚至觉得这事令人激动,很是时尚。比方说,你可能 是某个王子或电影明星的儿子。慢着!别抱有太高的期望,小崽子。还有更荒唐的 呢。”林登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以止住笑,随后弹了一下吊裤带,平静了下来。 “这是一段好故事。没有你想像的那种软绵绵的团圆结局。” 希叶沃瑟。肖不仅不是肖先生肖太太的儿子,而且也不是他们中任何人的儿子。 事实上,他是两只大猿的儿子,这两只大猿已跟随马戏团多年,演非洲那场戏。生 出这孩子乃是一种变异,怪异得很,是大自然开了一个没有医学先例的玩笑。当然, 那无毛的肉色婴儿很快被从大猿那里抱开了。被产在猿猴笼的稻草上几分钟之后。 那对和善但却无后的夫妇收养了他。 “马戏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吗?”希叶沃瑟问道,尽力抑制住抽泣。 “是的,大家都知道。”吞剑演员说道。“当你从大猴子屁股里掉下来的时候, 他们也都感到震惊,通常要让演马戏的感到震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想马上开 枪打死你,不留一点痕迹。也为你做件好事,善事。为此没有人会有麻烦。谁会相 信你曾经存在过?我记得我赞成这样干。经理也赞成。他说你侮辱了上帝,全能的 上帝想要你的命。不过,我才不信那些宗教的废话呢,可是我同意他的意见。” “后来呢?”心碎了的男孩问道。 “噢,后来,他退缩了。一帮心软的家伙占了上风。不过因为有几个年轻人情 绪十分激动,想做点什么事。我们募了点钱,以便事后用钱封住经理的嘴,然后开 枪打死了你那毛绒绒的父母。 这就是狼孩给迪迪讲的故事,哭得泪水像不竭的泉水。擤了擤鼻子。他继续讲 下去。 听到这可怕的身世不久,希叶沃瑟就离开了吞剑演员林登,离开了马戏团,离 开了一切。开始是坐着火车,到处流浪。但是觉得这种生活与人接触太多了。逐渐 地,他小小的年纪就过上了老到的隐士生活。住在人迹罕至的山洞里、地沟里、大 山峡谷中,或者住在离小农场一段距离被人遗弃的小棚子里——先是在内布拉斯加 州,后来到了科罗拉多,最终来到亚利桑那州。事实证明他更喜欢这样的生活。 命运之悲惨,无以言表哇,迪迪在梦中这样想道。而且觉得泪水涌到眼眶。只 是因为狼孩吗?或者也因为自己可怜兮兮的孤独? 然而狼孩的故事还有一段更加令人恐怖的续集。令人恐怖的情节是从流浪的一 年多之后开始的,那时希叶沃瑟只有十六岁。 这段情节与他的长相有关,也涉及到与他的长相有关的许多深层次内容——历 史的、生物的、心理的、精神的。一直到十几岁,他的长相与任何一个美国男孩儿 没有什么不同。比同龄的男孩要矮些,但是马戏团的医生解释了希叶沃瑟的担心。 发育迟滞,不是很常见,但绝非不正常:男孩儿到十八岁才进入青春期尽管鲜见, 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却是完全正常的。没什么值得过分担心的。 的确,也许有一天他会为曾有这样一个阶段而感激的:很有可能他会长得很高。 十六岁的时候,他注意到脸上开始长胡子了,他大喜过望,因为有医生的那番话, 这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在最近的三年中他连一英寸也没长高。当时希叶沃瑟住在亚 利桑那北部煤矿工人遗弃的小棚子里,他赖以生存的食物主要是野生浆果,还有小 猎物。他已学会下套子逮猎物,有时赤手空拳也能抓得到。他喜气洋洋地仔细观察 了自己的脸、胸前、腋窝、胳膊、后背、胯间和腿,立即动身到离得最近的公路边, 搭车到了离得最近的弗莱格斯塔夫镇,他站在一家影剧院门边的角落里,讨了足够 的角币分币,到一家杂货店卖了刮胡刀和刀片,然后搭车出了镇子,回到他自己的 小棚子里,刮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