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狼孩对迪迪解释说,正是第一次刮胡子之后,他意识到出问题了。他发现刮掉 了绒毛又长出一层硬毛,而且一小时内就长出来了。毛不仅长在该长的地方——比 如两腮边上,下巴,还有嘴唇上面,而是满脸都是。比方说,他的前额上有,脸腮 上有。而且脖子上,耳朵下面也都有。不用说,他的整个身体都长出了浓密的毛。 只有他的掌心、腿弯和脚心上没长毛。 总而言之,希叶沃瑟·肖正在变成狼孩。这一进程他无法遏制。这种变形尽管 来得迟,但却无法改变。自从吞剑演员林登毫无理由地以十分残忍的方式告知他的 身世之后,希叶沃瑟本来就已经怕见人了,害怕人们的假面具,害怕人们背叛亲友 而毫无顾忌。(现在)大自然给小希叶沃瑟带来的后果给他以最充分的理由躲开人 群。尽管他睡觉很警醒,但还是学会了白天睡觉,只是到夜里才出来活动。而且一 旦听到有人说话,就赶快逃跑。 他对迪迪说,他就是这样生活到今天。四年了。(现在)才二十岁。被告知了 他的年龄,迪迪很高兴,否则凭外表他是猜不出来的。尽管他个子十分矮小,但胳 膊腿却很粗壮。平时,他穿着从垃圾箱或公路边捡来的衣服。星期天的时候,他穿 得好一些,衣服是从小牧场的晾衣绳上偷来的。填饱肚皮的是从牧场厨房里偷来的 食品,还有野餐的人剩下的食物。主要是野餐者剩下的东西——野餐的人很慷慨, 而且食物品种繁多,狼孩告诉迪迪——使他在过去的一年里得以生存下来。 他的新家,已经居住一年多了,是一个山洞,山里的狮子曾经住在里面,不过 (现在)狮子早就走了。这山洞在萨比诺峡谷,在卡塔林纳山脉的丘陵地带。就在 图森城外。这一带的自然环境很美,即使如此,这个峡谷仍然出类拔萃,十分壮观, 是城里的家庭或情人周末野餐的好地方。狼孩的洞穴在离地面七十英尺的峭壁上, 从那里他可以看到野餐的人,听到他们的谈笑、他们的半导体收音机。他看到野餐 的人午餐大嚼大咽之后,老人在树阴底下打盹,年轻情人到溪边去搂搂抱抱,上中 学的男孩子在玩足球。狼孩既想拥有他曾经拥有过的人类这种休闲的生活,又惧怕 人际交往。 有时,野餐的人们就在他的峭壁脚下大嚼大咽,他可以从大约五十英尺的高度 垂直向下看着他们。而且,由于峡谷的传声特征,他听得到下面的人说出的每一个 字。几乎不存在被人发现的危险。垂直的峭壁上只有很浅的脚窝,而且相隔很远。 向上攀爬十分危险,没经过训练的人是不敢往上爬的,然而对于职业攀登人士来说, 峭壁的高度和危险性又不足以引起他们的兴趣。 在狼孩居住在山洞里的一年间,只有一个野餐者认真地尝试着爬过这峭壁。那 是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女孩儿,长得又高又瘦,头发又黑又长,脚穿运动鞋,腿着牛 仔裤,身上内穿一件红格儿衬衣,外面是一件饰有流苏的皮夹克,可能是在图森南 边的比马人居住地旅游商店里买的。女孩的脖子上挂了一只皮圈,皮圈上挂着一只 铝哨子,在那个炎热的下午,狼孩曾见她吹这只哨子召唤她的狗,一只小猎犬,女 孩称它为“小花儿”。女孩对攀爬可能带来的危险一无所知。狼孩往下看着,捏着 一把汗,他一看便知,她既不是个有经验的攀援者,动作也不十分协调。但是她没 有摔下去。无知、勇气、自负以及毫无恐高反应,她虽然气喘咻咻,却竟能稳稳地 一步一步向上爬。她已经爬上二十英尺了,正十分痛苦地停在那里喘息。她紧抓的 尖锐岩石划破了她的掌心,血流出来了。她又接着往上爬。狼孩屏住了呼吸。女孩 很聪明,冲着狼孩的洞穴爬上来。因为这个洞穴是个天然的休息场所,离峭壁顶约 有四分之三的高度,而且是攀援过程中惟一可以休息的地方。 迪迪心中不安起来,他一声不吭,只是在听。这个故事将怎样结束呢,是喜剧 还是悲剧?不愿意设想一具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谷底的岩石上。狼孩扯了一下 迪迪的衣袖,不让他走神。狼孩何曾有过这么好的听众?听好了。 迪迪吸了一口气,狼孩接着讲他的往事。 女孩还在一把一把地往上爬。离狼孩的洞穴越来越近了。他已经开始感到恐慌 了。如果女孩爬到洞口的斜坡,用手一撑爬上来,看见他,看见他这个样子,他该 怎么办呢?再过几分钟她就能爬上来了。也许他可以学那只已经离去的狮子叫,在 她爬到洞口之前把她吓跑?也许能奏效。可是如果她太害怕了,就会失去本来就难 以保持的平衡,滚落到五十英尺的崖底。 女孩离得越来越近了。狼孩的毛发上尽是汗水,从他窄小的前额到穿着鹿皮靴 的脚底。他那警觉的小脑袋上毛发又湿又平,被小溪一样的汗水分成许多片。犹豫 不决——狼孩身上残存的人性弱点——与恐惧撞击到了一起。蹲在自己的洞穴里, 狼孩用自己整齐的小尖齿咬着上唇,然后紧抿起嘴唇。一边是对女孩悲惨下场的人 性同情,一边是保护自己的正常动物需求,狼孩难以抉择。 狼孩不想当动物。羡慕人类高级的苦痛。狼孩盘着长毛的双膝,刻意而又随意 地讲述的时候,迪迪注意到了这一点。 迪迪心想,他是怎么样的一个孩子呢。一个假孩子,就像一只大玩偶。 他虽然不想当动物,但是他别无选择。恐惧在撞击着狼孩瘦小的身躯,他担心 自已会绷裂开来,毛发底下的缝会绷裂。里面藏着的野兽(现在)会自己出来,而 不是由别人用刀割破表面,将野兽放出来。他是大自然的败类,他无足轻重。 然而作为一只真正意义上的动物,狼孩也许现在正在变为一个成熟的狼人。 他心中善良的天使死掉了,狼孩准备要杀人了。他接受了这位年轻的闯入者即 将死去这一事实,尽管她对他毫无恶意。狼孩的嘴巴张开了,人性的眼泪沿着毛发 茂盛的面颊往下流淌,他正要跳到洞口,模仿狮子的狂叫。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他得救了,两个人都得救了。也许多亏了“小花儿”,它已经不安地狂吠了十分钟, 女孩的父母的注意力刚刚从盛食品的柳条筐移开,四处寻视着,然后抬头向上望, 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爬到峭壁上了。赶忙站起身来。 开始又喊又叫,央求女儿马上下来,不要折磨他们,把他们吓死! 她怎么能那样做?狼孩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被迫无奈的话,谁也不想杀人, 是不是?迪迪不敢肯定。 不过女孩会听父母的话吗?她会不会选择不顺从,把自尊心放到父母对她安全 的担心之上呢?第一问的答案是肯定的,第二问的答案是否定的。她只不过是个孩 子。孩子都是听话的。攀援取消了,危险也消失了。狼孩缩回洞穴的时候,他听得 到女孩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在几英尺之下。听到她叹了口气,只是想让自己听到 的,她童稚的女低音喃喃道:“哎,见鬼!”随后就是冲着她父母大声嚷道:“好 吧!好吧!等一会儿,我马上下来。”狼孩的下巴松弛了下来。狮子的怒吼,将来 成熟狼人的叫声,无声地咽回到肚子里。腿完全软了下来。 迪迪感到困惑了。忘掉了那个女孩。事情怎么样发展才对狼孩最有利?谁也不 想毫无根据地设想他的性格。谁也没有必要判断他究竟是好还是坏。 后来,在一片灿烂的荒漠晚霞里,狼孩让迪迪抽了一袋烟,烟叶是晒干了的草, 这种草在这一带随处可见。狼孩又给迪迪讲了一些事情。狼孩说,与那个黑头发女 孩的邂逅,虽然只见过一次,相互没有说过话,而且女孩也没有看见他,是一次令 人难以忍受的最亲密的接触。几年来都没有那么近地接触过另外一个人类。迪迪对 此深感怀疑。与女孩的邂逅(现在)成了狼人珍存的记忆,每每从中获得温暖。那 次邂逅后的几个月内,狼孩时常在心中与女孩促膝长谈,谈论自己的喜怒哀乐。这 样的情形通常出现在狼孩在山洞里刚睡着的时候,但其他时候也有发生。比如夜半 三更人们都离去了,他下到峡谷中,在丢弃的垃圾网兜里寻找食物,或者自己一个 人唱歌,对峡谷里的回声乐不可支,或者在溪水里洗澡或者捧喝溪水的时候。又比 如天近拂晓,他从梦中醒来,爬下峭壁,在峡谷外的山脚下散步,跑上一跑,翻几 个筋斗,冲着月亮吼叫,偷袭巢里的鼹鼠,用他洁白的牙齿准确无误地咬断鼹鼠脖 颈的时候。 “几年来我接触人类最近的一次。”狼孩不无悲伤地说。迪迪和狼孩盘腿坐在 洞口的碎石上。“我是说,直到你到来。” 迪迪被狼孩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痛楚。 他怎么能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啊?知道世上竟有这么大的痛苦已经令人难以承受 了——更不要说要承受这样的痛苦了。迪迪在梦中想道,我能帮狼孩做点儿什么吗? 后来,也许对自己披露心声感到尴尬,也许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主人的责任, 狼孩说声对不起,进到洞里一会儿,洞并不深,回来时拿着晚饭用的两只刺梨。 “我就有这么多了,”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吃一只吧,很好吃。开始吃的时候我 自己也不喜欢。可不久就习惯了。” 迪迪从狼人伸过来的手中接过一只大绿球,表面还有芒刺。 “别扎着了,”狼孩说道,“等一下,先给我。我应该先切开再给你。” (现在)狼孩去拿刀为迪迪削梨。但是不应该让他——一个行动不便的流浪儿 ——来侍候自己,迪迪心中想道。我应该帮他做些事。 不过也许迪迪的心中充满的不仅仅是慷慨的同情。也许他想知道过会儿回来的 是什么东西,是野兽还是人,如果是野兽的话,是什么样的野兽。而且还拿着把刀。 (现在)一切都变暗了。不过这正好。是个自然的段落,也许下边的内容可以 冠以梦境第二部。在第一部里,狼孩及其身世占据主要位置。迪迪只是个富有同情 心的听众,有时候似乎根本不在梦境里。这个梦更像他在看的一部电影,或者是他 回忆起来的曾经读过的一部小说。但是到了第二部,迪迪在梦境的地位牢固了。他 的感情占据着中心地位。狼孩则变得更加缄默,更像影子,最终成了一个模模糊糊 的人物。迪迪说不清这是不是因为狼孩的长相在不停地变化。或者是出于其他什么 原因。 他对这一部分的记忆要差些。关于梦的第二部,迪迪通常记得的只是支离破碎 的几个场景。还有自己一系列痛苦的思索。 在这一部里,狼孩一度毛发多得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不是因为迪迪第一次看清 楚狼孩究竟长得什么样?还是狼孩真的在不停变化?也许是向野兽退化的进程加快 了,就在迪迪的眼皮底下,狼孩变得越来越像动物了?不过迪迪不想深究其详。迪 迪感觉最清楚的是狼孩又长又浓的毛不仅脏得很,而且都打了卷儿。天黑下来以后, 他们得到溪边去,迪迪心想,到了那里,迪迪要替这家伙好好洗洗。这会儿,在高 处洞穴里,迪迪至少可以把毛梳一下。迪迪知道如何梳得不痛。他给自己的狗梳过 许多次。 狼孩又长又硬的毛发从脑袋上垂下来,只露出张脸。迪迪开始轻轻地把长发打 的结梳开。然后用梳子的细齿梳理着他前额上的发卷、面颊上长出的一缕缕的胡须 以及遮住脖子的纤细些的金黄色毛发。藏在他颈部细毛底下有件硬东西,这是什么 呢?用条银链子拴着。某种护身符。有点像保罗在华沙获得的奖章。迪迪用手指抚 弄了一会儿这华丽的圆牌,正打算问问狼孩这是哪儿来的,它会带来什么好运,有 什么保护作用。这时,他注意到狼孩磨得发亮的牙齿轻微地向后收缩着,一种不安 的神情蒙上他那漂亮的棕色眼珠。(现在)不要提任何问题。不要搅了他的兴。把 护身符轻轻地放回到他褴褛的卡其布衬衣底下,迪迪重又灵巧熟练地梳起了他的毛 发。迪迪满意地注意到,那种温和坦诚的神情又回到了狼孩的眼中。狼孩(现在) 蹲在迪迪的脚边,头靠在迪迪的膝头。有时不留意猛拽了他毛发,连迪迪都担心拽 痛了他,而靠在迪迪腿边的这个怪物既没绷紧肌肉,也没往后缩。不管迪迪怎么梳, 狼孩似乎都感到是种享受。迪迪是那么地关注他,再加上体肤接触,这一切就足够 了。狼孩像猫一样发着舒服的声音,有时候打个哈欠,收紧他的胸肌,随后放松。 后来又发出古怪的声音,不像猫的声音。从梦中这一幕开始,一直到做梦结束,狼 孩显然再没说一句话。讲述身世的时候,狼孩对人话运用自如,甚至像孩子一样喜 欢饶舌,而(现在)似乎不会说话了。哑巴,像动物一样。 迪迪给这个怪物梳完了毛发。(现在)狼孩似乎在退缩了。狼孩跟小孩儿一样 大小,像个小孩子。小得可以抱起来。迪迪这样做了,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抱着他 向洞穴深处走去。洞穴比迪迪想像的要深许多。狼孩显得很愿意让迪迪多抱一会儿, 蜷缩在迪迪的怀里,脸埋在迪迪的胸前。于是迪迪抱着他挺长一段时间,走到了狮 子穴隧道般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