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迪迪仍在往里走着。逐渐地他感觉害怕了。过去曾有过的迷信重新出现在他的 脑海里,令他恐惧。那是关于传染的迷信。他八岁的时候曾经认为摸青蛙会生瘤子, 尽管他父母嘲笑他这种荒诞的想法,他还是坚信不疑。而他(现在)担心摸狼孩他 会传染上什么病。迪迪也会变成动物吗?缩到不足五英尺?身体表面长满毛?迪迪 瞧了瞧自己搂着狼孩身体的双手,腾出一只手来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耳朵和前额。 没有摸到令人讨厌的毛,也没发现有什么其他变化。但是狼孩则不然了。离上一次 用关切的目光看狼孩不过就一会儿工夫——迪迪不得不时常将视线移开来关注一下 脚下——然而当他(现在)再看的时候,就在这么一会儿工夫,这怪物的脸上和其 他衣服遮不住的地方又长出更多的毛。他的毛不仅是还在长,而且速度惊人,看得 出毛发在生长,就连最没耐心的人也会发现这一点。狼孩比几分钟前显然大多了, 肌肉更加发达,比以前强壮得多,显得更加粗糙扎眼。当然还没重到迪迪抱不动的 地步。 他们来到漆黑的洞穴中一个狭窄处。“我得把你放下来。”迪迪平静地说道。 一半心思想把他放下来,一半心思不想放。轻轻地把哼哼呀呀动来动去的狼孩放了 下来。狼孩似乎不是太在意。 蜷缩在洞穴或隧道冰冷的地面上,用一脸恳求的神情看着迪迪。 迪迪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误解了这个动物;毫无道理地害怕他。迪迪蹲 跪在狼孩身边。紧紧地拥抱他。动作有点别扭,因为他不知道狼孩能承受多少爱抚 和身体接触。迪迪想把他拉到膝头,来回摇晃他。但是担心伤害这个孤儿的自尊心, 或者削弱他刚毅的个性,而这一切在他毫无疼爱的孤独生活中来之不易。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恰在此时,英卡多纳闯入了梦境。他本人并没有出现,只 是想到了他。正当迪迪不无疼爱地看着狼孩,想用面部表情表达他无法用言辞表达 的感情的时候,他意识到,同时也存在一种希望,这就是在那个被害的工人问题上 也能做些补偿。 他想做出这样的补偿。不是对英卡多纳一个人,一个陌生人,而是对英卡多纳 身上迪迪所蔑视所惧怕的东西——比方说,动物的野性。迪迪(现在)觉得他不再 怕英卡多纳了,而是能够对他做出肯定的评价了。 胜似驱鬼咒语,虽然支离破碎,但这却是这场梦最令人满意的部分。也许就是 梦的这一部分,不是从梦的开头就延绵展开的长篇故事,使迪迪从梦中醒来,他觉 得心情轻松多了,心灵受到洗礼。 他幸运,恰在这个时候从梦中醒来,而不是让梦继续下去,效果最好不过了。 他过去却总是强迫自己继续往下做梦。直到全然丧失自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陷阱。 单程车票。“遭诅咒的迪迪”。 迪迪把梦的糟糕结尾抛到了一边。尽管这种良好的感觉不常出现,但是一旦出 现,他总想保持这种感觉,获得这样的感觉往往需要长时间做梦,但时间又不能太 长。不是用琥珀将这样的感觉进行防腐处理。而是把这样的感觉种植下来。让其生 根,生长。 不过从他的个性中总会分泌出某种酸液,将这种良好的感觉腐蚀得无影无踪, 或者来自外部的某种力量,像铅一样沉重,把迪迪拽回到带着枷锁的意识中。 尽管迪迪很乐意给赫斯特朗读这部“小说”未完稿,这部“小说”引发了他的 梦,但是故事的结局仍悬而未决,所以迪迪觉得没办法讲述这个梦本身。英卡多纳 出现在梦里,而迪迪却从未强求赫斯特接受英卡多纳的真实性,不过这不是无法讲 述梦境的原因。 他也可以只给赫斯特读点儿片断。赫斯特的无知可能会带来麻烦,但那也不是 无法讲述梦境的原因。即使讲述梦境的其他障碍都被清除了,还会存在另外的障碍。 这个梦与他是那样的息息相关。一切的一切都捆绑在梦里。他与自己父母的关系、 与玛丽的关系、与保罗的关系、与琼的关系。最重要的是,与自我的关系。 也包括那一闪而过、荒唐却抹煞不掉的与英卡多纳的那一幕。还有他对赫斯特 的爱情。 迪迪模糊地觉得梦见了自己的灵魂本身。原则上讲,他愿意与赫斯特分享这种 感受。就像往常他渴望将自己的一切都托给赫斯特一样,毫无保留。也许他只是有 些担心。自从因保罗不请自到引发的激烈争吵以来,迪迪不完全信任赫斯特了,再 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信任她了。上帝作证,他想信任她,但却不能够。赫斯特的话刺 伤了他。就像保罗来的那天晚上,迪迪打开门缝往门厅里瞅被灯光刺伤眼睛一样。 失去了他的狗,也对迪迪产生了伤害。尽管是迪迪,而不是赫斯特提议把狗弄 走的。正式放弃艾克赞只是印证了他对自己的惩罚性看法,以及对整个世界的惩罚 性看法。在这个世界里,信任任何人或信任任何事简直就是在发疯。可是如果迪迪 不是“受伤害的迪迪”,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情况会怎么样呢?比方说,是一个 能将艾克赞从歇斯底里和恐惧状态恢复原样的人?还狗一种良好的状态。如果迪迪 不是“受伤害的迪迪”,而是另外一种机敏而充满活力的人,情况会怎么样呢?迪 迪固执地认为自己应当是那样的一种人。 想成为“好人儿迪迪”。总想超出自己感情允许的极限,过一种道德崇高的生 活。 既然是这样,迪迪不应当降低一下自己的标准吗? 这些问题,是迪迪所不能面对的。因为他并不聪明超群?或者只是不够坚强? 或者只是从一开始就在活力和个性方面有缺陷?迪迪从来也未曾认真地思考过这样 的问题。甚至连试都没试着考虑这样的问题。像往常一样,他想低着头猛力冲过这 些令人恐怖的问题,到达一个稳固的、可以置苦乐于不顾的优势位置。把痛苦擦抹 得干干净净。找一个既凉爽又安静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坐下来,一点儿危险也没 有。他的意念就像无坚不摧的撞锤。 迪迪试图使用他的意念,突出重围。模仿眼睛看不见的人。 实际上,眼睛看不见的人有两类。 一类是高尚的。比如希腊雕像。塑像的眼睛看不见,却因此而显得更富活力, 更深沉持重,更让人不能忽视其存在。 当我们凝视这些塑像的时候,让我们感到自己很充实。 另一类是鄙俗的:这类人看不见是因为被激怒或者深感绝望。他们的看不见是 被动的产物。是空洞的。就像那些消极的死人雕像。当人淹死了,眼睛是人体第一 个开始分解腐烂的器官。鳗鱼就是在刚淹死人空洞的眼窝里穿梭。 迪迪乐意当一个高尚的盲人,就像希腊雕像。要是他知道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 高尚的盲人就好了。 他不知道。他只能囿于与赫斯特共同生活更加缩紧的危险空间里,重蹈覆辙: 心不在焉,规避人生。有一次,赫斯特在厨房里做午饭,迪迪走进厨房取只苹果, 他发现赫斯特心情灰暗,泪如雨下。 这只是他第二次看到她哭泣,是吧?第一次是在保罗造访的那天晚上,两人吵 架快结束的时候。这是迪迪第一次撞见她因他不知的原因而哭泣。尽管赫斯特曾经 对他说过——他永远都忘不了她是在什么情况下是怎么样告诉他这件事的——她经 常哭泣。显然,她或者不再哭泣了。这很有意义,值得琢磨。或者她仍然不住地哭 泣,但却不想让迪迪看到。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很值得琢磨。 难道迪迪不应该重视厨房里这一珍贵的时刻吗?可能又是一个转折点。他触摸 到了一个立体的赫斯特,因为他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赫斯特的样子。 然而迪迪又一次没有抓住这一时机。缠绕在自己内心生活的团团乱麻里,他只 是将赫斯特搂在怀里。默默地祈祷,赫斯特不高兴可千万别是因为他,或者因为他 所做的事。 过了几分钟,赫斯特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冲他微笑了,他也没有深究其中含义。 迪迪和赫斯特在西二十一街住了六个多星期了。保罗造访未成那天之后不久, 艾克赞被处理掉了,所以除了迪迪和赫斯特之外,没有任何活物与他们住在一起。 那场大吵似乎已经忘却。至少,在迪迪一方情况是这样的,而且赫斯特从来没 再提这件事,也没说任何话让迪迪想起她那天晚上对他可怕的指责。保罗像往常一 样没再出现,迪迪认为这一事实向赫斯特证明了他没有冤枉他弟弟。但是他只是推 测:赫斯特一定口服心服了。两人实际上再也没提起保罗。赫斯特不仅绝不吵架, 而且最近说话也很少。不过她对迪迪总是爱意悠悠,还总是以各种迷人、令人吃惊 的方式帮迪迪做些事。例如,她会给迪迪剪指甲理发。当她起初央求让她试试的时 候,迪迪怀疑她能不能做好这些事,担心她会剪着他或她自己。他错了,就像他对 赫斯特烹调能力的判断一样。赫斯特使用指甲刀没出丁点儿差错。理完发后,迪迪 用两面镜子瞅了自己过早灰白的头发半晌,发现理得很好,理发师的手艺也不过如 此。 这就是迪迪预想的天堂生活吗?是也不是。 (现在)迪迪独自占有自己所爱的人,这个人的美色和简明扼要的说话方式让 他感到了不竭的乐趣。但是,迪迪也意识到他恢复不久的力量正在流失,而他是那 样地依赖这种力量。一种奇怪的症状。时常,沉默很长一会儿之后,迪迪开始同赫 斯特搭话。当然,赫斯特听得到迪迪已到喉头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她抬起头来, 等待着。可是这时迪迪就会想不起来自己想说什么来着。这也许可以用神经一时紧 张来加以解释,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重要的是,迪迪和赫斯特不是那样吵吵闹闹的。两人好像发誓要避免发生那天 那样的争吵。尽管他们之间说话少多了,但是他俩之间的对话还是充满爱意。相爱 的人共同生活,会逐渐觉得两人之间很少有需要用言辞来表达的东西。这难道不是 通常的情况吗?先是赫斯特率先垂范,用她所惯用的简洁语言说话。(现在) 迪迪甚至比赫斯特更加吝惜词句。需要说的事情少多了。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所以两人时常根本就不说话。 如果情况不过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问题还要严重得多。迪迪有种幻觉 :他正在丧失说话的能力,这种幻觉起初只是偶尔出现,可现在这种幻觉出现的频 率越来越高了。 有时候,这种幻觉让迪迪不安,令他厌烦。他意识到,人想成为哑巴恰好说明 他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他有事要说但却没有说。“懦夫迪迪”。如果他真 是哑巴,那么他别无选择。也不管是什么事——即使他想说,也说不出来。有时候, 他对这种幻觉的看法要宽容得多。他把幻觉看成是他的爱心的一部分,一种激情的 隐喻。如果迪迪是哑巴,他就跟赫斯特联系得更紧密了。赫斯特眼睛瞎了,从公正 而言,迪迪也应该相应地减少某种感官。这样一想,自己要成为哑巴的幻觉倒让他 窃悦不已。 尽管如此,可以肯定地说,还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他们两人的空间越来越狭 小了。这与迪迪所期望的,与他原来打算的,格格不人。他原来打算和赫斯特生活 在一个大得多的空间里,而且对于迪迪来说是一个全新的空间,不是被古老的优裕 生活方式尘封的空间。可是他们没有搬家,迪迪甚至从来没有看一眼《时代》报纸 上的住房广告,也没给房地产掮客打过电话。他们还是呆在原处:迪迪已经住过三 年的公寓房里。这套房子结构紧凑,对于盲人来说,意味着舒适和安全。然而迪迪 有自己的需要要满足。也不管这套房子是多么适合赫斯特,在迪迪看来,这套房子 太小了。太熟悉了。分成三个房间的这个空间,赫斯特(现在)已经像他一样熟悉 了。这个空间变得越来越小了。几乎就像“私掠船”号火车车厢那样令人感到拥挤 不堪。 在另一方面,就整洁程度而言,这套房子越来越像管理不善的车厢。看一下地 板,到处是烟蒂、脏碟子、没有放回套子里的唱片,还有做爱时匆匆脱下来的衣物。 赫斯特已经不再每天打扫一次了。看看窗户,在这样肮脏的城市里,窗户首先能表 现出一户人家的心不在焉。一层薄薄的煤尘罩在窗玻璃的外面。室内温度过高,玻 璃像出汗似的,与纽约所特有的细小灰尘溶在一起,糊在玻璃内面。内外结合,使 冬日白昼照进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使室内的光线带上死灰的色彩,把 迪迪能看到的街道和邻近建筑物的清晰性给过滤没了。能看清的越来越少了。迪迪 有意识往窗外看的次数不是很多。相反,窗户的暗化却似乎是有意识的,有条不紊。 当然,不同于从火车车窗望出去的情景,从房间窗户看到的景象几乎是没有变 化的。除了某些细节。 那是谁站在街对面的门前台阶上?是杂货店老板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