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一辆红色大众汽车停在消防栓边。 那个人站在墨西哥餐馆前面好几个小时了。 街对面三楼有个女人赤身裸体地走来走去。噢,她出现了。 她正在拉下窗帘。 如此等等。除了一些细节,基本上还是老样子。 过了第四个星期,搬家的动力更小了。(现在)快到深冬了。 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日子。赫斯特和迪迪在床上度过更多的时光,这似乎很自 然,就像其他动物一样。 通常两人同时睡着,但是赫斯特有比迪迪多睡几个小时的习。 惯。从一开始迪迪就愿意躺在她身边,直到大约中午她睁开眼睛,微笑着从床 头柜上取墨镜戴上,赤身裸体地起身,打着赤脚踩在地板上。起初,迪迪醒来后继 续在床上躺一上午是为了给赫斯特做伴儿,同时也乐于靠着她那温暖柔软的身体。 近来,他却觉得即使赫斯特已起床他也起不了床。他常常躺在床上,等赫斯特冲完 澡,梳好头发,穿好衣服,再到起居室去放唱片,或者到厨房里准备吃的。这时, 往往已经是大约一点钟了。赫斯特把吃的拿进卧室,两人一起吃。如果他能说服她 不马上回厨房洗盘子,她往往重新躺回到床上。如果她坚持要回厨房,那么十五分 钟之内,迪迪就会在床上唤她,要她回到床上来。 她回来后,两人就做爱。做爱越来越成为两人关系和谐的主题。因为琼经常长 篇大论地斥责他,对他床上的功夫不以为然,起初迪迪有点抑制,但迪迪却不无惊 奇地发现自己同赫斯特做起爱来很有脸面,几乎是永不疲倦。真是奇迹。另外还有 一个奇迹,他的激情靠的不是剥夺与放弃。似乎完全恢复了青春活力。赫斯特也同 样热烈、富于创造性,而且比他更加渴望。一个月之后,他们做爱的频度竟然比起 初还要高。每天三四次。迪迪觉得他的激情不仅来自性欲。赫斯特的激情是不是也 不仅来自性欲?赫斯特似乎同样渴望两人通过性行为来融为一体,提出做爱要求的 次数不少于他。 性爱的晕眩。达到高潮后脑白质被切除似的感觉。迪迪的意识昏沉沉的,飘飘 然,但不能说是马上就会睡着的感觉。有时候,他但愿自己有胆量向赫斯特提议: 让我们一块死去算了。(现在) 就自杀。就在我们融为一体,无比快乐的时候。 有时候,迪迪觉得他们两人得长谈一次。不是吵架。不是提出一种自杀的方案。 而是要弄清问题,把他俩不理解的东西拖到光天化日之下。对。(现在)就开始。 可是恰到这样的时候,他的思绪会戛然而止,脑子里一片空白,而且像节目停止后 的电视机一样发出轻微的毫无意义的滋滋声。迪迪曾经想说的话记不起来了,一点 儿也记不起来了。他试着把自己扑朔迷离的想法召回来,但却觉得自己的四肢是那 么沉重。那是自己在努力思索,却不能成功?一种吞没一切的疲劳感。如果他还没 有上床,他就会想赶紧钻进被窝里。如果他已经上床,但赫斯特不在自己身旁,他 就会想马上唤她过来。然后两人一起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他会用全身所有的部 位拥抱着赫斯特,他的胸膛紧抵赫斯特柔滑的后背,他的手臂将她柔顺的腰完全搂 住,手掖到她的腰底下。醒过来,亲吻,抚摸,做爱。做梦,半梦半醒着,做爱。 也许他想说的事情与英卡多纳有关。鉴于迪迪对自己杀人的真实性没有疑问, 而赫斯特却不相信,或者不在乎他认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这对于他与赫斯特关系的 一致性和坦诚性不啻是一个令人痛苦的瑕疵。赫斯特应该了解她所爱的人能做出什 么样的事。 但是他不想再复述这件事。接近真相的裂缝,显然是很可怕的事情。道出真相 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人们怎么使用这种真相,如何对这种真相做出反应却是 预先无法确知的。说出真相的话,迪迪就不得不去碰运气。赫斯特可能会害怕他。 比方说,在他们吵架的时候,赫斯特已经表示出这样的感觉。而且,也不管是不是 出于害怕他,赫斯特会觉得他应该做点什么。赫斯特很会说服人,但是迪迪不想被 说服。她也许会劝他到警察局自首。然而,迪迪并未感觉有负罪感或者忏悔感, (现在)他能证明自己那样做是对的,这样一来,他和赫斯特就会分开。即使他杀 了一千个英卡多纳,他也不愿意同赫斯特分手。迪迪不打算就杀死英卡多纳一事做 任何事情。对此他不能赎罪。他不愿意因此而受到惩罚。可他为自己的杀人行为也 找不到什么借口。 告诉赫斯特似乎只不过是在放纵自己。其惟一的结果:让赫斯特感到伤心,也 许是比伤心更糟的感情。迪迪要那样做的话就太自私了。如果一种罪行的告白除了 增加听者的负担便毫无意义,那么这种告白又有什么益处呢? 于是,迪迪便孤立无援了。等待着英卡多纳的阴影离开自己更远些。准备忍受 与失去知识相伴相随的晕眩和恶心。然而迪迪的努力没起什么作用。迪迪对自己这 一秘密的痛苦意识尽管已经有所减弱,但没有再进一步减弱。(现在)这种意识固 化了。使他和赫斯特之间产生了不可逾越的距离。因为迪迪清楚,也不管他和赫斯 特之间有多少真爱,他们的共同生活是建立在他对真相的隐瞒和她甘愿被骗的基础 之上的。他俩起初在火车上的相遇时的能量是剩余的能量,是他与英卡多纳争斗剩 下来的能量。 也许这就是迪迪(现在)觉得难以离开这套公寓房的原因。带着无限的热望、 坚定的信念,迪迪要通过与赫斯特联盟对世界进行处理,进行改造,然而他却发现 了他先前未曾预见的东西:这个世界是用难以处理的材料构成的。迪迪想用他恢复 了的活力这种强酸来溶解世界上顽固的丑恶,至少将这个世界上的丑陋涂掉一些, 可以在上面重新写画些什么,把自己的幻想蚀刻到上面。他(现在)觉得世界向他 挤压过来了,一点儿也没有改变,而且毫无疑问充满威胁。硬邦邦的,冷冰冰的, 就像一面不锈钢的镜子。几乎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从保罗到萍水相逢的人—— 都在向他诉说着英卡多纳的事情。所有的人,以他们的人类特征,也不管他们人类 特征的表现形式是多么渺茫,多么微不足道,都在以英卡多纳的身份同他说话。不 知不觉中,每一个人似乎都是英卡多纳的代理人,无声地吼叫着,要喝迪迪的血。 赫斯特独自一人站在这无限复制的神秘世界外面。赫斯特是英卡多纳的克星,让迪 迪想到的只是她自己。 终于发展到了这样一种程度,迪迪干脆起不来床了。迪迪绝望了。他本应当是 强壮者,给赫斯特以力量并对她进行保护。成为她的眼睛,而她则成为他的灵魂。 (现在)他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了。赫斯特完全靠自己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偶尔拖拖 地板,扫扫地,掸一下灰尘,织补袜子。放一下唱片。给她伯母打封信。当然也做 饭。她给迪迪洗脸,给他刮胡子,把饭端到床边,而且每过几小时就钻进被窝与他 躺在一起。 一月中旬的一天,中午过后不久,迪迪小睡醒来,依然昏昏欲睡。前额神经痛。 呼吸窘迫。大汗淋漓。不过(现在)这些感觉并不陌生了。怎么会这样呢?是在不 知不觉中一步步变成这样的吗?不管怎么说,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在发生,它 却已经发生了。迪迪身体虚弱,完全卧床不起了。赫斯特是他的护士。他的体质在 下降。除了要上卫生问,他从不起床。上卫生问的时候总是感到头晕。有时候得靠 在赫斯特身上。 屋外天黑了吗?今天星期几?迪迪先是用双手摸摸脸,然后摸摸胸脯。显然他 在不断地消瘦。他的颧骨、肋骨、胳膊肘、膝盖还有髋骨都突出来了,硌得很疼。 他曾对生活那样充满信心,对感觉的更新抱有那么多的希望,却误入歧途。迪迪麻 木地意识到,他正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 快!必须采取什么措施,如果不是已经太晚的话。赫斯特没有赤身裸体地紧靠 在自己身边。噢,上帝,她不会是出去了吧,不会吧?迪迪曾要她发誓,没有他陪 伴,她哪里也不去。可是他刚才还在睡觉。睡了多长时间?他不安地唤赫斯特,她 几乎与此同时便出现在门口。穿着迪迪的蓝色旧衬衫,丝绒裙子,脚穿网球鞋。 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拄在门前的地板上。她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卧室,右手向 前微伸,免得撞上什么东西。当然,她什么也撞不上。 (现在)撞上什么东西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她对这里的每一寸空间,以及空间里的每样东西都了如指掌:碗柜里的盘子、 橱子里的毛巾、小柜里的唱片。迪迪用盲文重新在唱片上做了标记。 就像迪迪一样,几个星期以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从床走到卫生间,没有 算错一步,仅靠触摸和对位置的记忆,便知道所有东西的确切位置。可以毫不犹豫 地从药柜里取出阿斯匹林,取到马桶边上卷纸,摸到龙头钮、门把手。已经没有必 要去开灯了。 赫斯特来到床边。此时迪迪已头晕得不行。抓住赫斯特的手,拉她在身边坐下 来。 “要让我躺下来吗?” “亲爱的,我们得谈一谈。” “为什么?” 为什么!迪迪在心中默默地喊道。她不知道吗?“因为出岔子了。我身体不好。 没能照顾你,你却在照顾我。” “我乐意照顾你。还需要做点儿什么?” “可我不应该被你照顾!有许多,许多的其他事情你可以做。 我们可以一起做……亲爱的,还记得一个月前我是多么地强壮? 而现在,不论多能吃多能睡,却越来越瘦,越来越弱,一天不如一天。“ “我们找医生吧。” “赫斯特,我不是身体有病!” “那你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知道我生病的原因。” “什么原因?” 他愿意说出来吗?是的。“我觉得我生病是因为我害怕。” 赫斯特猛然动了一下,迪迪的手被松开了。“等一会儿,我听见咖啡沸出来了。” 赫斯特离开了卧室。从后面看着她,迪迪心想,没有人会以为她是个盲人。他对她 走路的确信劲感到十分自豪。 与此同时,也十分羡慕。 赫斯特拿着两杯咖啡回来了。“给,多尔顿。告诉我要不要再加点儿糖。我就 放进一块去。”她重新坐到床上。 迪迪从她手里接过咖啡,试探着啜了一口。“太烫了。”他阴郁地说道。 “傻瓜!当然烫了。等凉一点儿再喝。” 突然间,迪迪觉得泪水涌到了眼眶。“赫斯特,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不能忍受这咖啡?”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听我说!看着我。”迪迪(现在)已经不能自已了。 “看着我!”是的,他想让赫斯特看着自己;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让她盯着自己, 直到他的脸感到疼痛,直到他不得不垂下眼帘。但是赫斯特所做的只是转过头来冲 着他。过了一小会儿,赫斯特垂下眼睛去喝杯子里的咖啡。这时,迪迪被一股猛然 蹿起的无名火摄住,全然没有三思而后行的意识,他把自己的咖啡杯向墙上掼去。 砰的一声巨响。 “除了杯子你还打碎了什么?”赫斯特平静地问道。“是不是嘉宝的照片?” “是的,该死的你。你好像无所不晓。从声音你就能知道一切,是不是?”他 开始又哭又笑。“即使……即使你根本就不知道嘉宝长得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