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多尔顿,请你冷静下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把自己的杯子放到地板上, 赫斯特双手抓住迪迪的肩膀,把他推倒到枕头上。 她把手伸进被子,开始抚摸他的胸脯。迪迪把她的手推到一边,猛地坐了起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赫斯特!不要再把我当做使气的孩子。” “难道你不就是个使气的孩子吗?”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脚处。 迪迪(现在)平静多了。“好吧,也许我是个使气的孩子。但是我仍然还是有 一丝成人气儿的,正是我剩下的这点儿成人气儿要跟你说话。你所忽视的正是我的 成人成分……你明白吗?” “我在听着呢。” 她离得太远了。“起码,你先回到这边来。到我的身边。坐到床上。” 赫斯特重又坐回到床边。“我在听着,多尔顿。” 会有效果吗?迪迪想试一试。尽力平抚着恼怒、沮丧和绝望。 “我说过了,我在听着呢。” “是的,我听见了……很难启齿,我十分生气。可我深知让我生气的绝不是你。” “噢,多尔顿,那就把火发出来吧。我求求你。不要再闷在心里。如果你担心 我会受不了的话,那么你不必。我能忍受的。” “你还记得在你打断我跑出去弄咖啡之前我在给你说什么吗? 赫斯特,你还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你说你觉得你生病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因为你害怕。” “不错。那么,你知道应该充满关切地问我什么?你的下一句台词?”一种阴 郁厌烦的表情蒙到了赫斯特的脸上。迪迪打着响榧子。“快!快!” “再说一遍你那句词。”赫斯特说道。 迪迪几乎笑出声来。吓唬她是没有用的。尽力耐心点。“好吧。我的台词是‘ 我害怕。”’ “害怕什么?” “好极了!” “我不喜欢做这种游戏。” “该死,这不是游戏,赫斯特!” “是的,是游戏。但是我们来做吧……我会做的。我想做。你瞧。”赫斯特让 自己的样子好看点儿,就像没有瞎的人常做的那样:将额头上几络搭下来的头发捋 到一边,把墨镜向鼻梁上推了推,舒展开眉心。“害怕什么?”赫斯特在努力使自 己的声音甜一点儿,迪迪听得出来。可她的声音里仍有金属般硬邦邦的东西,她掩 盖不住。她怎么会这么生气呢?对于一个想从男人身上获得力量的女人来说,这是 自然的。对于赫斯特来说生气是自然的。她被人弄瞎了,需要的是非凡的力量和能 力。不过,尽管她有残疾,却也很强壮。可她竟然会对他软弱一面的深刻表白感到 生气,这是多么不公平啊。难道她不能同情他吗? “害怕什么?”赫斯特又问道。 迪迪很想把暖和的被子踢到一边,拱身从床上起来,把那肮脏的窗户打开,放 进些冰冷的空气。或者出去散散步,哪怕只是沿着被污染的哈得逊河,在库房和码 头之间走走。搭乘一辆火车离开这座城市,搭乘一条船离开这个国家。再也不回来 ……但是那都是谎话。迪迪的身体(现在)不想说谎,不愿带他到任何地方去。 甚至不愿带他到窗前。 赫斯特又问了一句:“害怕什么?” 迪迪几乎忘了。吃了一惊,他脱口而出:“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想是… …这难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惟一害怕的东西吗?” “我不明白,多尔顿。” “不,你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说?”这就是令迪迪总感到害怕的赫斯特不透 明的另一面吧?是她毁灭力量的表现?她像是一堵墙。“我知道你像我一样了解我, 如果不是比我了解的更深的话。” 迪迪觉得好像自己是盲人,完全依靠别人的好心肠。他蔑视自己求人,可是他 太害怕了。“赫斯特,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可是我不明白,多尔顿。真的。你千万不能过高要求我。我知道你不愿意听 我这样说,可我不能不这样说。还记得离开医院那天我对你说过的话吗?那时我们 在公园里。我说你所看到的真相跟我的不同。这一点没有改变。” “我当然记得,”迪迪不耐烦地喊叫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能理解。但有 时候我的确不能理解。好吧,你说过那番话,而且坚持那样的观点,我真是恨透了 ……但是你听着,我们现在千万不要吵架。我愿意相信你所说的是真的。即使情况 像你说的那样,你仍然能够帮助我。在这一点上,我们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你不 害怕你的真相,而我害怕我所看到的真相。” 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脯上,她为什么什么也不说了? “帮帮我,赫斯特!” “你害怕什么?” “我想……我想,我害怕我不得不去做什么事,而这件事我现在没在做,”迪 迪结结巴巴地说,“是我赖在这该死的床上回避去做的事情。” “好吧,那么你就起床去做吧。”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赫斯特说好。 准时。上午十点一刻,“樱桃谷”号地方火车异常兴奋地从隧道北口疾速冲出 来。这是一列小巧赢弱的火车,给人印象是比“私掠船”号力量小多了。想到“私 掠船”号那台强有力的封闭式柴油发动机那股沉默劲儿,眼下这辆火车发动机顶上 烟囱喷出的浓烟似乎只是赢弱的徽标。 迪迪站在有坡度的田园里,这地方比铁轨要高出几英尺,他看着听着,赫斯特 也在听着。火车的轰鸣声最终在脚下渐渐地消失了。(现在)地面重又恢复了安静。 昨天下过雪了。田野里散落着片片薄雪,雪掩盖了枕木和两条铁轨,只能看见一窄 条白色的冰壳。但是迪迪和赫斯特并不感觉冷。太阳照耀在天空,温度一定在华氏 五十多度——这在一月下旬是少有的。 迪迪查过火车时刻表,而且这会儿正从口袋里掏出时刻表最后再查一遍。从时 刻表上看,星期四通过这个隧道的下一趟车,也不管是往哪头跑的,十一点十二分 进人隧道。还有整整五十七分钟。迪迪算计着,他们走到“私掠船”号停车的地方 用不了一刻钟。 再用一刻钟从隧道里出来,他们的时间很充裕。迪迪不打算在那里呆多长时间。 他想,几分钟就足够了。 迪迪和赫斯特一起走进了隧道,他俩手臂挽着手臂。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近午的阳光被甩到了身后。尽管迪迪带来了一只沉重的六伏手电筒,仍然很难看清 楚路。强烈的粗光柱没有驱赶走黑暗。比上次他用的微型手电发出的微弱光线好不 了多少。 就本质而言,这段隧道是没法照亮的。此外,迪迪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与光的关 系变得更加复杂,更加可疑。也许手电不顶事与这样的事实有关:手电只能他用。 任何光线都不能让赫斯特看得更清楚。不管有没有手电光,对她来说,这隧道是一 样的黑暗。可是两人的感觉过于相通了,迪迪在这样的事情上已经分辨不出自己来 了。在赫斯特看来是黑暗的地方,迪迪也觉得是黑暗的。比方说,这段隧道。尽管 迪迪不应该忘记,隧道外铁路两边冬日底下的漫漫雪野,在赫斯特看来也是黑暗的。 隧道里凉,但很潮湿。油和潮湿岩石的气味很浓。他们继续往前走,迪迪稍稍 走在前面一点引路。“不要担心,亲爱的。我能清楚地看到咱们要走的路。”然而 是他在担心。他觉得两人是童话里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在中了魔法的森林里游荡。 迷路了。因为是男孩儿,他必须比女孩儿更勇敢,更坚强。安慰着因恐惧而啼哭的 小妹妹,搀扶着她,照料着她。但是迪迪还记得,最终证明:女孩的头脑更清醒, 更能干。她的哥哥被巫婆抓住了,关了起来,准备要煮着吃了,而充满智慧的妹妹 还在想方设法保持一点自由——通过计谋,而不是力气。正是妹妹最终救了哥哥。 迪迪要力争既强壮又多谋。 但是隧道不只是一个充满恐惧和威胁的地方。这一次,隧道也让人感觉熟悉、 放心。这便是重复做某件事的好处。隧道就像家里一样。 对于这里的黑暗迪迪也有同样的感觉。与赫斯特共同生活了几个月,迪迪觉得 自己是一切黑暗场所的主宰者。黑暗让他感觉熟悉。没有亮光他也同样可以在隧道 里找到路。为了检验自己的勇气,他关掉手电筒一分钟。的确,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迪迪不总是方向感很好吗?可是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是在炫耀,而这种行为与现在 所做事情的严肃性很不相符,他便又重新打开了手电筒。 (现在)他们在穿过一串污水坑。迪迪对此倒不担心,因为他穿着一双沉重的 鞋底夹钢板的皮靴,而不是通常上街穿的那种软皮鞋。但是赫斯特的脚却一定会弄 湿的。“亲爱的,我来抱着你吧。你的穿戴不合适,你应该穿平底鞋、休闲裤。我 们真傻,竞没想到这一点!” “我没事。” “真的?” “是的。不过我不喜欢这里的气味。” “是柴油味,我觉得。” “不是,除了柴油,还有别的什么味,”她问道,“你闻不到吗?” 迪迪没有闻到别的无法辨别的气味。 “你冷吗?”迪迪关切地问道。他自己已感觉寒气逼人。他意识到赫斯特的外 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亚麻裙装。 “不,我不怕冷。” 迪迪刚想再说些关切的话,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他们脚步声以外的声音。感谢 上帝,可千万别是火车开来的声音。这是一种低沉有拍节的声音。“赫斯特,你听 到了吗?”迪迪抓紧她的手。 “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亲爱的,不要悄声说话。说话的声音一定要盖过迪迪 胸腔咚咚的心跳声。两人(现在)都在聆听,走路尽量不发出声音,同时又不放慢 脚步。“多尔顿,我害怕。”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真的。我想回去。” 迪迪弄不清楚是什么让他更感到惊讶。是(现在)更响更清了点儿的莫名的声 音,还是赫斯特的担忧,甚或是这种担忧可能导致的后果。也许赫斯特会逼着他与 她一道返回。也许赫斯特会丢下他返回,让他自己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