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亲爱的,现在可千万不要让我跟你往回走。你知道,我不能让你独自回去, 而且我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往前走。相信我。跟我在一起。” 赫斯特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停顿,她继续走着,甚至也没有放慢脚步。她默不 作声,脚步平稳,就算是愿意与他一起前行的表示吧。不过她随时都可能会改变主 意。恐惧可能会占上风。而且一旦赫斯特决定要返回,她就一定会那样做的。迪迪 没办法劝她留下来,也阻止不了她,除非用武力。迪迪知道她害怕。麻烦就在于迪 迪自己也很害怕。 毫无疑问,那富有节拍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发出声音的东西也好,人也好,当 在前方不远。(现在)隧道显得不再熟悉,似乎没有见过,甚至是不可知的了。迪 迪怀疑自己是否曾到过这里。他怎么可能到过这里呢?到过这个隧道?迪迪所能感 觉到的与所有铁路隧道没有什么不同:长长的封闭空间,湿冷的空气,黑暗、坚硬 的土基路面,还有他们沿着走的空荡荡的铁轨。而且,就像在所有的隧道里一样, 所有的声音都发闷,似乎有回声效果。 只有一个独有的特征:铁轨是弯曲的。就像上次隧道里的铁轨一样。尽管没有 长长的火车慵懒地卧在铁轨上,不容易看出铁路的弧度,但迪迪确信眼下这段铁路 的弧度比上次见到的要更明显些。 (现在)迪迪看到前面有亮光。没有看到直接的光源,而是铁轨转弯处漏出的 光环。为了看清楚那里是否真有光亮,迪迪关了一会儿手电筒。“前面有灯光。” 他轻声对赫斯特说。她没有应声。 迪迪重新打开手电筒。过会儿又关闭不用了,把手电筒挂在腰带上。 又走了一分钟,灯光,还有在强光下工作的人都映人了迪迪的眼帘。强光来自 隧道顶上悬挂的一个大架子,架子是用不规则的锻铁条制成的,上面装有少说十几 只裸露的灯泡。灯光底下,一个又高又壮的工人在修铁路。从远处迪迪觉得那人穿 的工作服同英卡多纳的十分相像。穿着靴子、工装裤和汗衫。主要的不同点是在附 属装束:眼前这个人穿了一件长过膝盖的棕色皮围裙,系在脖子上,遮住汗衫正面。 这一点与英卡多纳不同。 “我看见有人就在我们的前面。”迪迪喃喃道。 “我们找到那个铁路工人了吗?” 赫斯特的问题触动了迪迪,像大石板一样压到他身上,迪迪停住了脚步。赫斯 特的问题令迪迪感到震惊、沉重,喘不过气来。迪迪为竟会产生这样的误解而感到 惊讶。似乎赫斯特认为他俩正在走近的人就是英卡多纳,出发前迪迪给赫斯特说起 过,他将英卡多纳的事情向她和盘托出,包括报纸的报道以及他与英卡多纳遗孀的 会面。似乎她仍未听懂他说的事。或者更有可能是她不相信他所说的事。 “是另一个人。”迪迪说道,自己也不自信了,没有多说。 (现在)快走到工人跟前了。从面部和形体来看,这人确实像英卡多纳。而且 更为令人不安的是,这人也在拆除铁轨上的某种障碍物。不过眼下的障碍物与前次 的不同。这次是一块块灰白的长方形物体——不是石料就是水泥,迪迪说不清楚。 已经拆掉很大一部分了。 迪迪紧紧地搂着赫斯特的腰,停在离那人约十英尺远的地方,那人还在用凿子 和锤头起劲地忙碌着,凿着石块之间的填充物。 迪迪的头都有点儿大了。尽管他很想否认,但是这人跟英卡多纳像得不可思议。 年龄,身架,身高,表情都很相像,两人长相相同,都很普通、很粗糙。他们会是 弟兄俩吗?英卡多纳有一个年龄相差不多的弟弟或哥哥,也在铁路上干活。名字叫 查理。弟兄之间至少会有些差异。不过不可能,那太荒唐了。再看看。迪迪尽量只 注意与英卡多纳不同的地方。还是那些差异:这人的脑门上没绑着灯,身上穿着皮 围裙。这人不是迪迪印象中深挖地下土的矿工形象。从他的形象和干活样子来看, 眼前这个人像制革匠。或者像正在打铁的铁匠。或者说得远一点,像个挖坟墓的。 “你看到什么了?”赫斯特轻声问道。 赫斯特竟然在这一刻出声讲话,尽管轻声低语,令迪迪大惊失色。那人专心工 作,显然没听到他俩走来的声音。否则他为什么不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一眼或者表示 他知道他们的到来呢?但是由于赫斯特打破了沉寂,那工人自顾自的行为就具有另 外一种,不是那么单纯的意义了。他肯定听到了赫斯特刚才说的话。即使先前不知 道,(现在)他知道有一男一女站在他旁边。所以,如果他仍然不打招呼,或者干 脆连头也不抬,那就说明他在故意不理他们。 迪迪感到恐慌。他有一种不着边际的想法,如果不讲话的话,他们就不会被那 人看见。现在赫斯特说了话,他们被发现了,暴露了。 暴露的后果是什么?他们陷入了一种难堪的,甚至是危险的境地?这要看他们 是在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了。 迪迪做好思想准备,愿意承认身边这位阴郁的工人正是英卡多纳吗?是的,就 像所有的人都乐意接受无法解释的事实一样。 对于这样的事实,任何解释都不能令人信服,都不能驱除显而易见的疑点。迪 迪不仅做好了思想准备,而且都已经走到了全然相信的边缘。事实上,他已经走到 底了。在火山口底下。与不可能的事物安然相处。或者说正在转圈,转圈的路线连 着一串房屋,屋里尽是不可能的事物。 对迪迪相信事物的容量还可以有种不太走极端的说法:他能相信两种互不相容 的事情。英卡多纳死了,英卡多纳还活着。同时相信这两种情况与相信迪迪自己死 了而同时又活着并无不同,或者说并不更难些。 说得更平易一点,迪迪的观点是这样的。他(现在)既相信又不相信:这人就 是英卡多纳。 他的判断和观点是那样地不确定,无法对赫斯特的问题做出简单直接的回答。 最好还是等一等,看一看。 工人发出哼哼声,显然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他停止锤凿水泥。蹲到放在地上 的帆布包跟前,从里面抽出另一种工具,一把大锤。他站起身来,把大锤举过头顶, 踮起脚跟,随后猛地把大锤挥下来,向(现在是)障碍物顶部的一大块石头狠击。 赫斯特被巨大的响声吓了一跳,轻声尖叫了一声。迪迪用手捂住她的嘴。 又一块大石头松动了,工人用撬杠将其撬下来,去抱那块被征服的石块时,工 人吹着不成曲调的口哨,把石块抱到隧道壁洞中,摆到撬下来的其他石块上。返回 到障碍物的路上,他冷冷地直接瞟了迪迪和赫斯特一眼。继续吹着口哨,但却什么 话也没说。 迪迪为自己的胆怯感到难为情,把自己的手从赫斯特的嘴上拿下来。“原谅我, 亲爱的。”他轻声说道。“我正在想我们俩应该怎么办。可是如果你惊惶失措,我 的脑子也乱了。什么也没法想了。” 工人又开始干活了。也许听到了迪迪所说的话,因为这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 笑了。他散发的气味像野兽,喘息声也像野兽。 “他笑什么?”赫斯特一直靠在迪迪的左侧,迪迪的手从她嘴上拿开以后她仍 保持这样的姿势。当她直起身来的时候,发现一只鞋的后跟嵌在铁轨和大道钉中间, 使劲拔出脚的时候差点摔倒。 迪迪抓住她。“小心点!” “我没事。”她想要自己站直身子。“多尔顿,他笑什么?” “我不知道。”迪迪说道。“也许我知道。他是在欺负我们,他是想吓唬我们。” “他离我们有多远?”尽管是冲迪迪的耳朵低声说的,工人还是可以听到的。 “抓住我的胳膊。”迪迪低声说道。 “抓住我的胳膊!”工人用严厉沙哑的嗓音说道。 终于!迪迪舒了一口气,接上话头。“那么说你打算说话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跟你说话,伙计,”工人说道,“不过跟这位夫人,哼, “他咧嘴笑了笑,”那就不同了。不错,就不同了。” “多尔顿!” “多尔顿!”工人模仿着重复道。 迪迪生气了。这人又傲慢无礼,比上次更加傲慢无礼。不加掩饰地进行威胁。 但是这一次,因为迪迪不是独自一人,一切都不一样了。英卡多纳对迪迪并不在意。 认为迪迪是个微不足道的对手,几乎不愿看迪迪一眼。而这一次,工人却是冲赫斯 特来了。工人粗糙的面部表情扭曲了,不是像上次那样出于蔑视,而是出于欲望。 赫斯特当然没看到,而且也看不见。迪迪得同时替两个人看着。保护赫斯特比保护 自己还重要,不让她受统治这个世界的野兽的侵害。迪迪要当圣乔治。 他走上前去。一只手紧抓着赫斯特。四处找寻着他可以使用的武器。 英卡多纳小看了他的对手。这一次站在对手面前的迪迪有经验了,他的手经过 血的洗礼。迪迪怒火满腔,准备一战。他松开了抓紧赫斯特的手。 英卡多纳仍在往前走,面对病弱的迪迪,对自己体力上的优势毫不怀疑,他手 里连把斧头都没拿。然而,迪迪心中充满怒火和厌恶,不打算采用绅士方式。即使 这是某种为荣誉而进行的决斗。 他把颤栗不已的赫斯特推到身后,又拿起了一根撬杠,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嚯,想跟我玩,嗯?”工人嘲弄道,冲着迪迪手中的武器点着头。 “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迪迪喊道,“你就会明白我会跟你玩什么。”迪迪 感觉很强壮,不可战胜。感觉他是用石头做的。 “情场战场同样公平!”英卡多纳嘲笑道,躲闪到迪迪的左侧,迪迪的撬杠打 了个空。用劲太大,没打着人,迪迪差点失去平衡,撬杠差一点打断自己的小腿。 不要,住手!赫斯特呻吟道。英卡多纳抓住了她的乳房,随后又窜到一边,像拳击 手一样跳来跳去。 “赫斯特!”迪迪喊道。他不敢再去看她一眼,因为那样做的话,他的眼睛就 会离开英卡多纳。然而他得知道。“赫斯特!”意思是问:你没事吧?他伤着你了 吗? “多尔顿,不要杀死他!” 但是迪迪听不到赫斯特在喊什么,更不要说理解她的意思了。 她的喊叫似乎同一些意义不明的喊叫、劝告和命令混成一团,例如,“醒来!” “嘿!”“吸氧!” 盛怒的迪迪想杀人。在这一点上是没有退路的。你必须杀死你所切齿痛恨的东 西,除非你愿意被你所痛恨的东西杀死。 尽管英卡多纳手里没有武器,迪迪要杀死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迪迪掂量着 他没法从正面进攻击中他,即使没有武器,这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工人也还是 太灵活了。迪迪必须智取。刚才击空,手指还在发麻,但是迪迪双手尽力握紧铁撬 杠。与此同时,他喊了一声:“赫斯特,躺下!”英卡多纳停止了跳动,眼睛在瞬 间从迪迪身上移向赫斯特。恰在此时,迪迪将撬杠打向那人的脑袋。 一声惨叫,英卡多纳双手捂住脑袋,摇晃了一下,旋转身体,膝盖弯曲,轰然 倒在了地上。蜷缩着躺在那里。被打碎的脑袋喷出鲜血、脑浆、碎骨头,还有些像 脏水一样的东西。这一次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