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默菲 在毗连科博尔图的岩石海滩上,一些海滩侍者正在油漆小船。到了六月,等旅 游季节一开始,那些划船就要下水,大部分被美国人、瑞典人和德国人按小时租用。 美国人经常要超过他们租用的时间五到十分钟。而个子瘦长、皮肤白皙的瑞典人一 过半个小时就会受不住阳光的烤晒而提前上岸。至于那些德国人你就很难笼统地说 了。他们常常为了那些被冲上岸来的啤酒罐而受到人们的责备,但也有人觉得这不 大可能,因为德国人是个极爱干净、做事严谨的民族。年轻的德国姑娘梳着短而直 冲的发式,戴的耳环形状奇异得连在几何书里也难以找得到。而德国男人则要传统 得多,他们穿凉鞋时也穿着长袜;当然,在海滩上他们就光脚了,把袜子塞进了他 们的口袋。 克里斯廷对这些游客的了解得助于她那一知半解的意大利语。这是她第二次来 阿默菲呆上一个月,虽然这儿的人大多都不太热情,但显然还是有人认出她来的。 海滩上的男侍者们跟她谈论着那些游客,似乎她并不属于他们一类。其中有两个男 侍者(海滩上通常有六到八个男侍者,打理划船的、出租躺椅的,或者玩飞碟的) 问起了安德鲁。他们想知道那个每天坐在酒吧第二层同一张桌子前、脚搁在蓝色的 涡卷花纹铁栏杆上写作的人是不是她父亲。克里斯廷说他不是她父亲。这时另一个 男侍者拍打了一下他的伙伴说:“我说了他是她的老公。”她摇摇头说不是。第三 个男侍者——他也许对伙伴们想知道的事并不怎么感兴趣——说他姐夫正在把生意 做大。到了六月他打算出租悬挂式滑翔机和摩托车。最先同克里斯廷攀谈的男侍者 告诉她说,悬挂式滑翔机就像草坪躺椅,只是装有割草机的马达,能在空中飞行。 所有的人听了都大笑不止。克里斯廷抬头望着天空,像这样的碧空万里已经有好几 天一了。 她走上陡直的楼梯,来到海滩酒吧的第二层。有三个女人在那儿吃烤面包和果 汁。果汁盛在一只只细长的玻璃杯里,有个女人还未碰过饮料,她的吸管上挂着餐 巾纸。白色的餐巾纸折成三角形,看上去像一面白帆。她的两个伙伴在看一些男人 膛涉着向海里走去。他们趔趄着脚步,竭力在避开那些伤人的石子。那个女人则凝 视着另一个方向,在那儿崎岖陡峭的险崖上,一道水泥石阶宛如马蹄莲的唇瓣绕行 于一幢建筑物的圆形正面,那幢建筑是卢娜旅馆的酒吧和餐厅。 克里斯廷瞧瞧那几个女人的手。没人戴着结婚戒指。她此刻想——怀着越来越 强烈的窘迫感——刚才她应该告诉他们她和安德鲁离婚了。但刚才的情形是——用 不可思议来形容也许还不够——她突然害怕一旦她说了实情他们还会追问下去;她 不想说自己是那种俗套的女人:一个漂亮、聪敏、嫁给了她的教授的女孩。可是, 欧洲人在这种事情上的价值观和美国人是不一样的。她何必非要解释他在她一生中 所起的影响呢?那些侍者真正想知道的只是她现在是不是和他睡觉。他们像世界各 地的提问者一样普通。 她突然想到欧洲人——他们似乎善于把稍有离谱的事情编成精彩的喜剧——也 许可以把她和安德鲁的关系拍成一部有趣的电影:她二十岁时为了嫁给他而跑到了 巴黎,但又失去了勇气;两年后在纽约嫁给了他;有过一次人工流产;后来离开了 他;几个月后又在他们1968年第一次巴黎之旅所呆的那个旅馆里重归于好,然后在 那个夏天离了婚;保持了十五年的联系;接着又开始在一起度假。他在这期间结过 婚,现在离了,有一对双胞胎男孩,他们跟母亲住在密歇根州。 她静静地坐在安德鲁的桌子旁,等他写到某个可以停笔的段落处。他可以几秒 钟、几分钟、甚至半个小时视而不见她的存在,然而她已经不再会为此而恼怒了。 她刚准备把椅子移向阴凉处,他抬起了头。 他饶有兴趣地告诉她说,今天一大早有一对英国夫妇和他们十多岁的儿子就坐 在邻近的餐桌前;那个望着他写作的英国妇女把他看作是她儿子的道德楷模。她以 为他是在写家信。她听见他用英语在叫茶,便以为——他显得更津津乐道,又一次 对克里斯廷说——他是在写家信。“你能想象吗?”安德鲁说。“我天才的头脑竟 要用来涂写一大堆石头和地中海。或许她倒没这么想,只是觉得我过于勤奋了。” 她笑了。说得刻薄点,要是有人以为他对任何事情、甚至那些与他无关的事情 都喜欢谈论的话那未免有些可笑;但更可笑的是,面对别人对他情有可原的误解, 他常常是深感困惑,而不会一笑了之,哪怕有些误解显得再荒唐无稽。她早就注意 到,当阿弗里德。希区考克老一套地在他自导的影片里过过场、露露脸时,他会兴 奋得手舞足蹈;可是当她让他看马丁。肖特在周六剧场里像埃德。克里姆利那样近 乎疯狂的表演录像带时,他却皱起了眉头那情形就好比一个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件来 历不明的玩艺,要他很快判断出那玩艺是一尊圣像呢还是一团石化了的牛粪。 她逐渐意识到,他在谈话中表现出的木衲恰恰是非常吸引她的地方。他甚至看 不到事情之间的联系。事实上,一些比拟、暗喻或明喻在他眼里都是闲谈。能让黛 安。阿布斯迷住的东西他却毫无兴趣,可他会打开艾夫登的摄影集,像研究鹦鹉螺 的剖面图一样仔细去翻阅一组公司经理的肖像。当他对某事真正发生兴趣时,他就 卷曲起手指,似乎可以从掌心里获取到某种思维。 前一天,安德鲁的出版商给他发来电报,问他的随笔集何时能交稿。他这一次 跑在了写作时间表的前面,所以收到电报后感觉特别好。据来自美国的消息说,准 备去罗马出差的出版商本来想到阿特拉尼来和他们呆上几天的。但就在他们刚要离 开美国时,利比亚遭到了空袭,航班被取消了,人们不得不放弃了他们的旅游计划。 出版商没有在电报里提及来意大利的事。这儿很少能看到美国人:显然利比亚事件 和切尔诺贝利事件把那些本来要来旅游的美国人都吓跑了。 克里斯廷望着天空,心想到了夏天不知那儿会出现多少个悬挂式滑翔机。伊卡 罗斯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好几年前,她在安德鲁的诗歌课上学过奥顿的那首描写伊 卡罗斯坠海而死的诗。再要回忆起那个坐着听讲的她已经很困难了,虽然她有时仍 记得,当时她第一次为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而感到兴奋。等她上了大学,发现别人 都热衷于思考,她也静下心来读了好多书,使自己的读书心得默默地积累起来。在 米德尔顿的大学所度过的那几年,她始终对彻夜的争论感到惊讶。有时虽然她也参 与了,但争论对她仍仅仅是一种声音而已——一种很抽象的东西,类似于她的惊讶 ;就如同她离开了城市居住到康涅狄克的郊外后,常常在夜晚听见的此起彼伏的蝉 鸣和猫叫,以及其它那些被微风融和成怪诞的、类似电子琴声音的动物和昆虫的鸣 叫。像她这样既聪颖又漂亮的女孩应该是很善于表露自己的丰富情感的,但她面对 这个大千世界和突如其来的友情却有些茫然失措,只会暗暗地去承受,也许这就是 安德鲁喜欢上她的原因。他把她因茫然而生的沉默错当成了沉着,一种老于世故的 沉着。现在,尽管他们离离和和了这么多年,对他来说她显然仍是个谜。这个谜也 许就是他为什么会如此迷恋她。 他们一起用了午餐,她用一根细细的红色麦管在吮吸果汁,玩着孩提时候的游 戏:把果汁吸到麦管口,然后用舌头抵住,再慢慢地释放出压力,使吸上来的果汁 掉回到杯子里。她的目光越过栏杆,看见海滩上只有几个情者还在砂磨着船只。另 一个坐在海滩的一块水泥板上的桌子前吃着冰淇淋。虽然她离得远听不见,但她猜 想他大概是在听安置在另一个酒吧间里的自动唱机——她所知道的唯—一架放美国 音乐的自动唱机。 “你在同他们调情,”安德鲁咬着面包卷说。 “别胡扯,”她说。“他们天天见到我,只是互相说些打趣的话而已。” “他们也天天见到我,可对我就视而不见,”他说。 “我比你友好。但这不等于说我在调情。” “他们在调情,”他说。 “嗯,那也是没有恶意的。” “对你而言,也许是。他们中有一个想用摩托车撞倒我。” 她正喝着果汁,她抬头望着他。 “我不在开玩笑。我手里的《使者》也掉了。” 他说话时狡黠的神态把她逗乐了。“你肯定他是有意这么做的?”她问。 “你就爱说我连简单的小事也看不懂,”他说,“我这就向你证明我能看懂这 种简单的小事。我心里再明白不过了:他们同我的妻子调情,接着看见我在穿马路, 便开大摩托车的油门想进一步羞辱我:我在他们眼里不仅是个老傻瓜,而且还是个 胆小鬼。” 他说得很急,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把她称作了“我的妻子”。她等着他是否会作 出纠正,但他没有。 “这些人真蠢,”他说。望着他一脸的怒气,她止不住笑了。多么的孩子气— —多么的可爱,又多么的傻,把激动的情绪一览无遗地表露在脸上。他叉着双臂坐 在那儿,像一个印第安酋长。 “他们全都像疯子一样开车,”他说。 “全都是?”她问。(几年前他曾经问过她,“你认为浪漫主义诗人全都是这 样的吗?”) “全都是,”他说。“你要是一大早就在城里的话,你就会看见他们的所作所 为了。他们骑着摩托躲在小巷里,当我穿马路时,他们骑着轰响的摩托冲了出来; 今天早上,我拿着(使者)站在交通岛上,他们中有一个俯身在摩托车的把手上, 像猫一样弓着背,然后突然转向,似乎想冲上交通岛来。” 她使劲不让自己笑出来。“那么说,他们的确像你说得那样,很蠢,”她说。 出乎她的意外,只见他站起身,收起了书本和便笺簿,丢下一句“你关心得真 多”,便气冲冲地走了。 望着他的离去,她紧锁起了眉头;她突然有些遗憾:她应该表现出更多一点的 同情心的。要是男侍者中真有人想撞倒他,她当然不会无动于衷。 安德鲁走得很匆忙,把拐杖也忘了。 她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旖旎的景致使她平静下来。她开始悠然地眺望 地中海。有几只风浪冲帆船——都在远处——两只划子和不少于六条的明轮小船也 在她的视线之内。她凝神观望,在看哪一条船最先冲过那片水域;这时她意识到有 人在看她,她转过头去。那是个年轻的女子,脸上的笑显得有些踌躇不决。在另一 张桌子上,她的朋友正以期待的目光望着她。她用带有很重的法国口音但却是道地 的英语说,“对不起,你可以在这儿呆一会吗?我想请你帮个忙。” 那女子在阳光下眯起着眼睛。她三十岁不到,有着修长、被晒成黝黑色的腿。 她穿着一条白色短裤,一件绿衬衫和一双高跟鞋。鞋子上有葡萄和葡萄叶形状的花 饰。克里斯廷立刻对她产生了好感:雅致的衣饰,得体的举止——充满期待的神情。 “行,”克里斯廷说。当那个女子从手指上撸下戒指递给她时,克里斯廷这才 意识到自己在还没有弄清要做什么之前就已经允诺了别人。 那个女子想让克里斯廷在她和同伴去划船期间戴上她的戒指。他们只去划半个 小时,她说。“我的手指都胀开了,到了海里一遇到冷空气又会缩小;我不想老是 提心吊胆的,生怕掉了这件爱物。”她笑笑。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她的伙伴一阵风似地把她带走了——直到那位女子和她 的同伴停止了嘻嘻哈哈、推推搡搡的戏闹,跑下科博尔图陡直的台阶,走向海滩时, 克里斯廷才端详起这枚戒指来。 戒指很引人注目。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简直把克里斯廷看呆了。她觉得这有 点像神话故事的开头——想象一下:一个女子把戒指给了一个陌陌生生的人。戒指 是银的——银或者白金——穹顶处嵌有一颗很大的蛋白石。蛋白石的四周围有一圈 细颗粒的红宝石和稍大一些的钻石。这是一件古董——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个女子 觉得她可以信任克里斯廷。多么疯狂的冒险行为,那可是一枚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的 贵重戒指。尽管她没看错人,但冒的风险确实太大。当克里斯廷向下面的海滩望去 时,她看见那两个男子和出租划船的侍者正把稳住小船,那个女子爬了上去。接着 那两个男子也跳上了船。他们大声嚷嚷着,然后一起大笑起来;眨眼的工夫,他们 已经远离海滩了。那个女子坐在船的后面,背对着海滩。 侍者经过时,他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便问她想要些什么。 “白葡萄酒,”她说。她很少喝酒,但戒指使她有些紧张——一点儿的紧张再 加上一点儿的兴奋——这一意外事件似乎让她产生了新的需求。喝点酒看来就是她 此刻所需要的。 她望着小船渐渐地远去。船上的声音早已听不见了。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越 来越小的船影,她觉得简直难以相信,在如此美好的世界上竟会有一个国家为了报 复恐怖主义而去轰炸另一个国家;也难以相信一个核反应堆竟会发生火灾事故。 此刻,在水面上左右穿梭的明轮小船不像先前那么平稳了。一个孩子往水里扔 着石子,他一蹦一蹦的,为每一次的成功发出开心的尖叫。克里斯廷看见有两个头 戴草帽的男人掉头在看那个孩子和紧挨着他、坐在岩石上的母亲,那只克里斯廷认 为乘着法国人的小船消失在了悬崖的转角处,那儿有一个利用峭壁开凿出来的游泳 池,在露娜酒吧和餐厅的后面。 侍者端上了酒。她小口地抿着。酒和果汁通常是冰冷的。罐装的苏打水几乎都 是室内的温度。冰冷的酒非常爽口。侍者还送上了五六块饼干,放在一只小小的银 盘里。 她隐约地记起在大学时曾读过一本小说,讲的是战争快结束时一个在意大利的 美国女人。那个女人很忧伤,而且不愿再有快乐——至少书里或许就是这么说的。 她还记得小说里充满了一种失意的氛围——从小说人物身上的失意感再弥漫到读者 身上的失意感。书名她已记不得了,但克里斯廷记得那个女人想要的两件东西:银 蜡烛台和一只猫。 一艘快艇驶来,跳跃在白浪飞溅的水面上。与这艘快艇相比,那些明轮船—— 随着酷热的消退,海面上突然间冒出了更多的明轮船——似乎跟钓鱼用的软木浮子 一样毫无生气地浮在水面上。 克里斯廷刚喝完的那杯酒叫埃皮斯科普,是在当地装瓶的。这种酒很少出口, 所以在美国几乎找不到埃皮斯科普。人就是这样:当他们回到家里翻着那些照片时, 他们会想再买到曾在饭店里喝过的那种酒。但往往是买不到,于是,最后连那张上 面记有酒的名牌的纸也找不到了。 克里斯廷又要了一杯。 那个曾和她生活了好几年的男人放弃了在华尔街的工作,去当了一名摄影师。 他极想在摄影上有所建树,因此要克里斯廷也相信他会成功的。她有好几年在杂志 上寻找他的作品——一些可能在折页上出现的小块的图片说明。每年总有一二幅。 直到近几年,这些她所熟悉的图片便不再出现了。她记得,那个男人常常因为知道 哪天是土拨鼠日并热衷于研究土拨鼠出洞时是否能看见自己的影子而令她吃惊。她 和这个男人曾去过希腊度假,虽然她很怀疑他是否比她更喜欢松香味的希腊葡萄酒, 但他每年有几次用希腊菜肴去款待客人时,菜单里总要有这种酒。 她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人看成是那种典型的美国女人:青春不再,凭眺着大海, 前面的桌子上放着半杯酒。但她最终想,她丝毫不像小说里的那个美国女人——可 人们会说,所有的女人生来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那个想成为摄影家的男人在谈话时总要问她的想法,但随即——当她说出自己 的想法,见他显出惊讶的神情,又赶紧补充说她的想法不能代表他人的观点时—— 他又会说她一再表明自己不能代表别人实际上是想把自己的偏见强加于他人。 她喝光了酒,心想上帝啊,怪不得我爱安德鲁。 现在是下午五点,阴影爬上了餐桌。海滩上的几把遮阳伞折拢后被搬离了支杆, 用蓝色的麻绳紧紧地捆扎起来。有两个男侍者在去贮物房的路上斗起了剑法,他们 身子敏捷地跳跃在岩石上,用伞尖刺向对方。他们中的~个用伞在空中划了一个Z 字,又继续向前走去。另一个回头在看一个高个的金发女郎,她穿着肉色的比基尼 泳装,手腕和脚踝处挂着两根细细的金链。 克里斯廷看了看表,又回头向划船消失的悬崖处望去。悬崖的盘山公路上,一 辆观光旅游车开来,正使劲按着喇叭让迎面而来的小汽车停下并往后倒。形成在地 平线处的云端里出现了一抹淡红色。一只明轮船驶向了海滩,一个男侍者走下岩石 去拖它。她看着他涉过荡着碎波的浅水,把船朝岸边拖曳,然后用力把稳它,不让 它摇晃。 在阴影里,戒指呈淡紫色。它在阳光下闪烁出红的、绿的和白的色斑。她微微 晃动着手,这样可以看到更多的色彩。这很像看海,看大海里那些沐浴到阳光的礁 石。 她此刻又略带期待地向海面望去,想见到划船里的那几个法国人。她发现云已 经变成暗红色了。 “我已经付钱给卖柠檬的小贩了,”安德鲁从她身后走过来说。“和前几次一 样,他又说在大门口留下了好几袋柠檬。我仍装傻,对他说我们只要了一袋,收到 的也只有一袋,其它的跟我们无关。” 安德鲁坐了下来。他看看她前面喝光的酒杯。也有可能他是越过酒杯在看远处 的海面。 “每个星期,”他叹口气说,“都是老一套。他按响门铃,我要了一袋柠檬, 而他不肯当场收钱。然后他周末来要我付两袋或三袋的钱——而我到手的只有一袋。 其它的根本不存在c ”安德鲁又叹了口气。“我干脆这么回答你看行不行:‘你说 什么,齐托先生,三袋柠檬?我应该付你十袋柠檬才对。我们喝到了最最爽口的柠 檬水。还吃到了最最美味的柠檬蛋糕。我们还做了柠檬蛋白馅饼,往橙汁里掺新鲜 挤出的柠檬汁。让我再多付点钱。让我把我所有的都给你。为了那些妙不可言的柠 檬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很吓人。他很容易激动、烦躁,有 时令她也感到害怕。她把手紧紧地按在他的手上;他重重地吸了口气,不再讲下去 了。她望着他,突然意识到他年轻时富有魅力的任性如今已变成了癫狂——一种他 甚至不想克制的癫狂。可要是他是对的呢?要是事情真的不像她所想的那么简单呢? 要是每天和她交谈的男侍者果真对她有所企图而且对他心怀恶意呢?要是写那本小 说的人是对的:美国人真的很功利主义——功利得近乎偏执,觉得每个人都试图在 欺骗他呢? “那是什么?”安德鲁问。她正深陷在迷乱的思绪中,听到他的问话不觉一惊。 “什么?”她问。 “那个,”他说着把手从她的手下抽了出来。 两人同时望着那枚蛋白石戒指。 “一个海滩侍者给的,”她说。 他皱起了眉头。“你是说那枚戒指是假的?” 她把手放在大腿上。“不,”她说。“一看就知道它是真的。你不相信他们中 有人会对我着了迷而送我一枚真的钻戒?” “难道我错了,它不是个不值钱的假货?”他说。“不,我还没有蠢到去相信 有个侍者会送你一枚昂贵的戒指。如果是你自己买的这我倒还相信。” 他伸出手指让侍者过来。他要了杯加牛奶的茶。他目光平视,望着海滩。此刻 的海滩上除了那个母亲和她的孩子外,已经空无一人了。孩子停止了扔石块,正在 母亲的怀里晃悠着人睡。克里斯廷说了声请原谅便跨过木板凳向科博尔图后面的酒 吧走去。那个侍者正在向吧台后面的侍者要茶。 “对不起,”她轻声说。“有没有钢笔和纸?” 吧台后的侍者拿出一支铅笔,又递给她一张名片,随后转身往茶壶里倒开水。 她搞不懂那人是不是认为铅笔和钢笔是一回事,名片和纸也没有什么区别。他 是故意跟她作对还是没有听明白她的需求?管他呢,她想,还是快点把事干完吧。 写留言时,她一直提醒自己这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水域,那女子不会出事的。 “我得走了,”她写道。“我们租的别墅没有电话。我明天十点会来这儿,带着你 的戒指。”她签上名,把名片递给了侍者。“这很要紧,”她说。“有个女人会来, 是来找我的。一个法国女人。如果你看见有人显得很着急——”她看见侍者脸上迷 惑不解的神情,便打住了话头。“很要紧,”她重复了一遍。“那女人有两个同伴。 她长得很漂亮。她是去划船的。”她朝递过去的名片望了一眼。他接过名片,没有 看她写的内容。“谢谢,”她用意大利语说。 “不客气,”他说。他把名片往现金出纳机旁一搁,接着——也许是因为她看 着的缘故——做了一件令她啼笑皆非的事情:他把一只柠檬放在了名片上。 “谢谢,”她又一次说。 “不客气,”他说。 她走回餐桌坐下,但没有再把目光投向那只法国人的小船消失的悬崖处,而是 望着另一个方向,望着波西塔诺。两人几乎不再说话,但就在沉默中她领悟到—— 就像在外度假的游客常常会在日落时分有所顿悟一样——这世上确实有命运这回事, 她命中注定要和安德鲁在一起。 等他喝完茶,他们起身一同到吧台付了钱。那个吧台侍者两次对他们点头致意, 而第二次则带了一些不怀好意的味道;她不认为这是她想象出来的。 在卧室外通往阳台的过道里,有着比在科博尔图更开阔的视野。在托里西勒山 道的高处几乎可以对地中海进行俯瞰。从这儿望去,露娜的游泳池只是一个深蓝色 的斑点。海面上没有一只船。她听见了从下面传来的汽车喇叭声和摩托车的轰鸣声。 断断续续的嘈杂声反而使她更觉得这儿平时是何等的静谧。她经常听得见柠檬树的 树叶在微风中飒飒作响。 安德鲁睡着了,他的呼吸均匀得就像拍岸的细浪。他现在上床得很早,她常常 临睡前要去阳台上站一会儿。 好些年前当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她戴着一枚有蒂法尼式镶嵌底座的订婚钻戒 ;那颗钻石由环绕在一根细金带上的叉形片固定着。她现在毫不知晓这枚戒指的下 落,她是在巴黎噙着泪水把它还给他的。后来当他们结婚时,他给她的只是一根普 普通通的金链。回忆这些年来她不曾去想的往事——留恋它们,想重新得到它们— —使她突然间感到了岁月的痕迹。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因为她此刻有一股去卧室 叫醒他、追问他戒指的下落的冲动。 她倒是去了卧室,但没有惊动他。她轻轻地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探身关 掉了床头灯。随后她小心翼翼地躺下,拉过被子盖上。和往常一样,她开始去跟上 他的呼吸节奏,想以此来试着让自己尽快入睡。 闭着眼睛,她想起了运动着的东西:滑翔在悬崖间的鸟,水面上的船。站在高 处是能够俯视飞行中的鸟的,她在意大利常这么做。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在空中缓缓 地飘来飘去。海面上宛如点点的船只显得和阳光一样虚无飘渺,在水上闪烁着亮光。 由于不习惯戴首饰,快睡着时她的手在摸手指上的戒指环。虽然她的意识已经 有些迷糊了,但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那是与戒指有关的东西在困扰着她,就 像贝里的一粒沙子一样使她感到不舒服。 渐渐地,他的呼吸节奏变了,她的也变了。进入酣眠后呼吸声就不易被察觉了 ——只有极轻微的声响。他们也许成了两只鸟,正如她经常想象的那样,正在悬崖 间分飞东西——鸟的行踪总是隐秘的,也许显得很飘忽不定——飞向他们各自向往 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