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雷肖的把戏 圣诞节的前两天,联合邮寄公司的货车停在了夏洛特的家门口。夏洛特的前夫 爱德华给她寄来了一包东西,另一包更大的是寄给他们十九岁的儿子尼古拉斯的。 她立即把自己的邮包打开了。礼物和去年寄给她的一样:是一磅用银色条纹纸包装 的澳洲坚果巧克力,一张贺卡上写着“爱德华。安德森和他全家祝贺圣诞快乐。” 今年的贺卡是由爱德华的妻子写的:不是他的笔迹。夏洛特把那包东西倒在厨房的 地上,玩起了打弹子的游戏,她把坚果互相弹射,看着它们向四面滚去。尼古拉斯 去加油站加汽油时她喝了点波旁威士忌,但只呷了几口。她在玩巧克力弹子游戏前 先把厨房的门拉上了;不然的话,霍雷肖月条狗,会撒腿冲进房来,它一听见厨房 里有动静就会这么做。霍雷肖是新来的——一个来度假的客人。它的主人是尼古拉 斯的女朋友安德烈亚,她和父母亲一起飞往弗罗里达过圣诞节去了,而尼古拉斯要 来这儿过他的圣诞节,于是他把霍雷肖也带来了。 尼古拉斯是圣马利亚学院的三年级学生。他有着父亲那样的卷发——爱德华讨 厌这种头发,他管它叫乱毛——但没有他的蓝眼睛。夏洛特为此总感到惋惜。尼古 拉斯的眼睛像她:那种很普通、棕色的、她喜欢看的眼睛,尽管她也说不上来为什 么她会觉得这种眼睛有趣。她得时常提醒自己别老盯着他看。那天吃早饭时他还在 说,“夏洛特,刚起床就被人盯着看总有点不自在。”他现在常常叫她夏洛特。六 年前她搬到了夏洛特茨维尔,虽然这是个比较好客的小镇,她也结识了不少人(她 最终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再和她开诸如夏洛特住到夏洛特茨维尔之类的玩笑了), 可她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和她一样也有个像尼古拉斯这么大的儿子的。世上真是 无奇不有,她认识的两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女人居然还怀着孕呢。其中一个似乎有些 害臊;另一个则欣喜若狂。可就是这位欣喜若狂、刚从弗吉尼亚法律学院毕业的四 十一岁的准母亲竟还是个未婚女子,这真是一件丑闻(住在夏洛特茨维尔的人们自 嘲地把丑闻称作绊闻,他们不相信有丑闻)。还有一些流言蜚语说她已经四十三岁 了。 夏洛特在镇上的一家名声已久的律师事务所当书记员。十几年前,她和爱德华 分居后先去了华盛顿,她在那儿进了美利坚大学继续读她的学位,读的是法律学院 的预科。尼古拉斯去了拉斐德寄宿学校,周末由她住在克利夫兰园区的父母去接, 夏洛特则整天关起门来埋头于书堆。但还是有麻烦:尼古拉斯在新的学校很难合群 ;而且,夏洛特和爱德华之间的矛盾似乎也随着他们实际距离的增加在日益加剧, 尼古拉斯因此不断受到爱德华打来的寻衅电话以及他根本不相信她能拿到学位的态 度的影响。压力实在太大,最后她决定放弃当律师的打算,改当书记员。爱德华也 开始来看他们了,乘高速列车往返于纽约和华盛顿。有一天他带来了一个黑头发、 黑眼睛、一身珠光宝气的年轻女人,之后不久他们就结了婚。圣诞卡上提到的“全 家”是指她和前夫所生的一个女儿。夏洛特从未见过那个孩子。 夏洛特从后窗向外望去。霍雷肖在院子里,正对着风在唤。尼古拉斯在回家的 路上买了一根桩子和一副狗链,为了在假期里能管住霍雷肖。事实上,那狗显得十 分快活,对来到夏洛特院子里的鸟啊猫啊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尼古拉斯这会正在楼 上,跟安德烈亚通着电话。尼古拉斯对这个女孩所表现出的热情和专注丝毫不亚于 向溺水儿童扔救生圈的救生员。 夏洛特又倒了点威士忌,并往酒里扔了三块冰。她坐在面对厨房长台的凳子上, 台面上放着电话机、便笺本,要付的账单以及几颗还没有缝上的钮扣。还有两节不 知是旧的还是没用过的电池(她已经记不得了),一些回形针(她已经记不起来最 后那次用回形针是什么时候了),几只瓶塞,一小瓶维西尼,几片散落的阿斯匹林, 一只破碎的手镯。台面上还有一只叫作柠檬调味器的小玩艺,是从上门来的推销员 手里买的。她突然把它拿了过来,像个指挥一样摇动着它,因为尼古拉斯在楼上放 起了韩德尔的唱片。他总是让音乐声盖过他在电话里的谈话。 “哦,我的天……”她忘记就柯南神父的生日晚会一事给塔兹韦尔家回电了。 她答应过等尼古拉斯决定去还是不去之后就给他们回电的。她本来打算早饭时问尼 古拉斯,但她忘了。此刻她突然想到霍雷肖也许能帮她的忙。它只要一进门就会发 疯似地满屋乱窜,如果这样能使尼古拉斯放下电话的话,谁会责怪到她的头上来? 她来到屋外,哆嗦了一下,快速地解开了狗链,领它进了屋。它身上的毛又软又冷。 同往常一样,见到她它就很高兴。他们刚进屋,它便向楼上窜去。她站在楼梯下, 听着霍雷肖在尼古拉斯的门口大声喘气;接着,她清清楚楚地听见门砰地一声开了, 尼古拉斯站在楼梯口往下瞧。他那副神情还真像是在救溺水儿童一样火烧火燎的。 “它到屋里来干吗?”他说。 “外面太冷,”她说。“尼基,塔兹韦尔一家要给柯南神父举办生日晚会。你 和我一起去吗?” 重乐器同时奏响了。她一定显得受到了惊吓——他不会没有看见她的双手突然 间抓住了楼梯的扶手——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匆匆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回到厨房后,夏洛特脱下靴子,用一只穿着袜子的脚轻轻抚弄那条狗;见有人 逗它,它马上直起身子,开始了它的表演,那是它最善长的把戏。它显出得意非凡 的神态,坐在那儿伸出了右爪。接着它用嘴贴着右爪来回摩擦;右爪放回到地面后 又举起左爪重复刚才的动作。它打了个喷嚏,向左转了两圈,然后跑上前来接受你 的抚摸。当然这把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每次总能把客人逗乐。有时夏洛特 甚至在房间里发现它自己在这么做。“好啦,你真行,”她揉着它的耳朵轻声说。 她听见楼梯上尼古拉斯的脚步声便问,“你去哪儿?”他太自顾自了,这使得 她心里很不舒畅。他大半天的时间呆在楼上,不是看书就是打电话。这会他已经穿 戴好了外套和围巾。他从不把外套和围巾挂在门厅的衣橱里,而是放在自己的卧室, 好像每时每刻都要整理好行装出门似的。 “回加油站,”他说。“别担心,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昨天问他们是否有时间 修一下后刹车,他们说今天下午能帮我弄。” “我为什么要担心?”她说。 “因为你会觉得车子不安全。你脑子里尽是事故灾难。” “你说什么呀?”她说。她正在开圣诞卡的信封,心里想:迟做总比不做好。 “我拇指骨折那会儿,你紧张得就像我要瘫痪似的。” 他说的是去年的事——骑自行车受的伤,当时他在结冰的人行道上滑倒了。她 根本没必要为这事去印第安那,可她心里牵挂得不行,一想到他受伤就恨得要命。 上大学是他第一次离开她。她没有直接去学校——只是在那儿的一个汽车旅馆里和 他打了电话。(她现在承认,当时她心里想月次旅行也许能有机会见到安德烈亚, 一个尼古拉斯开始在信里时常提到的不住校的学生。)尼古拉斯实在没想到她会千 里迢迢地赶来。他自然没什么大碍——只是左手上有个绷带而已——他近乎怨恨地 说,他无论说什么她都要大惊小怪,真受不了。 “没忘了晚餐吧?”她这会儿问尼古拉斯。 他转身对她瞧瞧。“我们早已说过了,”他说。“七点——是吗?” “是的,”她说。她开始写另一张圣诞卡,打算把这件事干完。 “大概要在加油站花上一个小时,”他说。 然后他走了——像他父亲离家时经常那么做的一样——不说声再见就走了。 她又写了几张卡,然后打电话问花店能不能在纽约给她订到风鸟花。花是送给 她的知己马丁的,他刚从基韦斯特岛度完假回到寒风呼啸的上东区。夏洛特很高兴 听说已经有人订到这种花了,而且已经订出了一打。“我们会有好运气的,”花店 的女营业员对她说。“要是在纽约也找不到风鸟花,我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找了。” 那女人的声音很年轻——夏洛特挂上电话后突然想到也许她就是万齐尔家的女儿, 因吸毒被大学开除后刚被镇上的一家花店雇用。夏洛特把双手握在一起举到唇边, 默默地向圣母马利亚祈祷道:永远别让尼古拉斯和毒品沾边。保佑我的尼古拉斯。 塔兹韦尔家的餐厅漆成了橙红色,靠墙有一只中式的大玻璃书橱,书橱的边角 都用钢皮包着,来自柜子里面的光源泻在一块块有棱有角的玻璃上。书橱的搁架也 是玻璃的,折射出七彩的冷光。见到经营杰弗森之梦饮食公司的马丁。克密斯亲自 在那里张罗,夏洛特并没有感到吃惊。夏洛特茨维尔镇上的人对生意都很看重—— 即使那份乐趣并不全靠运气得来——夏洛特很欣赏这一点。伊迪丝。斯坦顿,塔兹 韦尔先生的表妹,也是夏洛特搬到夏洛特茨维尔后的第一个朋友(她还记得她们在 一起吃的第一顿午餐,伊迪丝的目光越过海鲜色拉停留在她的睑上:这个在伯韦尔。 麦基律师事务所工作的新来的漂亮单身女人能适应这儿吗?)正在同柯南神父交谈。 夏洛特细细地打量着神父的脸——那是张圆圆的、单纯的娃娃脸,只是眼角处有几 道深深的皱纹——在那上面看得见她称之为出神的阁下的表情。对伊迪丝的喋喋不 休(她准是又在告诉他去年夏天她在圣巴巴拉的一家健美商店里上的专为时髦女子 开设的课程)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笑笑,要不就咕哝一句“别信以为真”,可他 的兴趣显然是装出来的。伊迪丝不是天主教徒,她无法理解像菲力浦。柯南这种老 于世故、德高望重的人。他曾经告诉过夏洛特,他勤工俭学读完康奈尔大学后(他 父亲在纽约州北部的一个地方开有一家汽车修理行),就骑着一辆哈莱。戴维森跑 遍了全国,同时对自己想从事神职工作的愿望作了反复的斟酌。夏洛特这会一想起 这个秘密不觉笑了。就在上个星期他还告诉她说他现在仍时常渴望回到摩托车上去 :他把头盔仍留在卧室壁橱的最上面一格。 一个传者经过,夏洛特终于拿到了一杯喝的。她扫视了一下屋子,很高兴看到 尼古拉斯正在同麦凯家的女儿安吉拉交谈,她是从乔特大学回来过圣诞的。夏洛特 想起一个月前的一天,安吉拉的母亲珍妮特就如何申请同丈夫沙兹合法分居曾来咨 询过韦伯尔。麦基律师事务所的头。身为律师的沙兹此刻正搂着妻子的腰,同几个 夏洛特不熟悉的人在交谈。也许沙兹还不知道她咨询过离婚这码事。女主人M.L , 身着一件桃红的晚礼服走了过来,夏洛特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真令人愉快。谢 谢你邀请我们。”M.L.和她拥抱了一下说,“也许刚才没顾上跟你们打招呼,我准 是走开了。”她走开时夏洛特闻到了一股香水味——M 工。晚上总是抹乔伊牌香水 的——还听见了绸服的摩擦声。 马丁。万泽尔走到夏洛特跟前,跟她聊起了他那条患关节炎的腿。他用手指弹 了弹前胸口袋里的药瓶。“如今的医生个个都喜欢用安特唯复合制剂,”他说, “你随便去问好了,他们一听就会来劲。你以为瓶子里是洛得斯制剂?把瓶盖打开, 取出药棉,然后你对它顶礼膜拜吧。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他发觉柯南神父好像在 注意他。“我没有大不敬的意思,”他说。 “在说谁的坏话?”柯南神父说。“制药公司?”他的目光在夏洛特的脸上滞 留了片刻,然后眨了眨眼睛将目光移开了。他叉起一只虾送进嘴里,摇手谢绝了侍 者另一只手递过来的餐巾。 弗兰基。梅尔金斯突然出现在夏洛特的面前,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拂过一个吻。 弗兰基元旦时遇上了严重的车祸,柯南神父去医院探望了他,出院后他便人了教。 人们对此有许多闲话,当然还谈到了他的那桩官司后来是在法庭外了结的,人们由 此推测弗兰基拿到了不少钱。当弗兰基和马丁大谈起止痛药时,夏洛特走开了。她 来到屋子的边门处,那儿已经有人敲了一会门了。是奥伦和比利!奥伦可是个闹事 鬼。圣诞节他送给他的侄子每人一个鼓;有一次他还在宴会上乱扔米饭,把婚礼宴 会搞得一团糟!她一开门,他就给了她一个熊式拥抱。 “怎么回事?”两人进屋后M.L 望着门外说。“啊,我敢说准是弗兰基让他的 司机在外面等他。”她挥挥手,还对司机吹声口哨。她转向夏洛特。“你能相信吗?” 她说。她的目光越过夏洛特朝弗兰基望去。“弗兰基广她喊道。”难道你想让司机 整夜呆在屋外的车道上?这里有的是吃的,叫他进来随便吃点。“ 柯南神父在同男主人丹。塔兹韦尔交谈。他们望着壁炉台,在谈论搁在上面的 一幅上了镜框的小裸体画。她听见柯南神父叹惜地说那位画家最近离开了大学艺术 系,回纽约来住了。夏洛特从传者那里又拿了一杯酒,然后把目光投回到柯南神父 的身上。他正在细细品味那幅画。去盥洗室时,夏洛特瞥见尼古拉斯张开着拇指和 食指,正一五一十地在告诉安吉拉。麦基那次手术的情况。安吉拉瞧着他的两指间, 仿佛是在看一件在显微镜下面蠕动的有趣的玩艺。他的手?尼古拉斯的手做过手术? 夏洛特走到盥洗室门口时,一个传者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很高兴盥洗室这会正 好没人,因为她离家前已经喝了两杯了,晚宴上又喝了一杯。她把杯子放在洗手池 上,然后坐上了抽水马桶。要是把饮料留在外面会怎么样?被人看见了会不会说三 道四? 盥洗室很小,虽然那扇小玻璃窗开着,夏洛特还是闻到了烟味。她探过身去关 上富,上了插销,把手在黑衬衫上擦擦。“噬噬,”她模仿着绸衫上发出的声音说。 “里面有人,”她听见门外有人说。她呷了口酒,然后拉开插销又把窗推开了。天 空黑黑的——她望见的那一方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外面的风很大,像是树丛里有 逃出笼子的野兽在嚎叫。她转身去洗手。水龙头使她想起了几年前她在罗马看到的 一个喷泉,当时她第一次做新娘。许多神情夸张但躯体不完整的雕塑让她看了很不 舒服:巨大的大理石头像——狮子和怪兽饰,飘拂的长发,口喷泉水的神话里的野 兽——而完整的躯体只有天使和精灵才有。她擦干了手。这不可能——不可能所有 的喷泉都是这个样的。我干吗去想罗马的喷泉,她问自己。 她开了门,看见马丁。万泽尔正站在光线幽暗的走廊里,他那张白皙的脸和他 的黑色条纹外套所形成的反差真是邪乎。“晚会真不错,嘿?”他说。她停留在门 外过道的正中央。稍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光顾张望把道给挡住了。“年年如此,”她 好像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他走了过去,她也朝晚会的热闹处走去。当她走下两格台 阶进人客厅时,一个男人朝她走了过来,那人的妻子在29号公路上开办了一家儿童 室。“夏洛特,你刚才没听见我妻子又在这儿瞎胡扯。她刚才对柯南神父说——哎, 他又走开了——她认为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是今年的事。那可是去年的事。发生在去 年春天。” “好啦,我信你的,”他妻子强打着笑容说。“你干吗又要提这事,阿瑟?” 尼古拉斯走到夏洛特跟前,这时主人摇响了铃,人群静了下来。 “这不是圣诞老人的铃声。这是为柯南神父辞旧迎新的铃声,”主人兴高采烈 地说。他又一次摇响了铃。“因为他今天又成了我们的寿星。只要他年年增岁,我 们就会年年为他祝寿的。” 柯南神父举起酒杯,脸有些发红。“谢谢大家——”话刚出口,主人又摇响了 铃,把他的声音淹没了。“哦,别说了。别让我们占用晚会的时间听你布道,”主 人说,“该用星期天的时间,菲力浦月p 天会有你的受制听众的。生日快乐,菲力 浦神父,舞会开始!”人们笑着,欢呼着。 夏洛特发现有个人的酒杯在置于两块小地毯中间的茶几上留下了一圈白光。珍 妮特的丈夫走过来跟她聊起了治疗失当保险的费用,这时夏洛特感觉到尼古拉斯的 手抵了一下她的肘部。“时间不早了,”他说。“我们该走了。”她把他介绍给珍 妮特的丈夫,可尼古拉斯却避开他们,走进了一间卧室,那里竖着两只挂满外套和 毛皮围巾的临时衣架,还有许多外衣高高地堆在床上。接着她和尼古拉斯已经和M.L 站在了大门口,边费劲地穿上外衣和手套边在道别。直到门关上了夏洛特才意识到 他还没有跟柯南神父说过一句话。她转身向住宅望去。 “行了,”尼古拉斯说。“他根本没留意。” “你跟他说话了吗?”夏洛特问。 “没有,”尼古拉斯说。“我没什么可跟他说的。”他朝车子走去,已经走到 了车道的尽头。 “我只是问问,”她说。 他离她太远,没听见她的话。他拉开车门,让她坐了进去,然后他从车头前绕 到了车的另一侧。她意识到有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 “好吧,”他坐进车里,砰地关上门。“你又受屈了,你总是受屈。要不要让 发动机开着,我们一同回去跟柯南神父道晚安?这样就体面了。我鞠个躬,你行个 屈膝礼。” 夏洛特这会除了沮丧,说不清是哪种情绪在使她更觉得难受,但后来她意识到 是哀伤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不,”她轻声说。“你说得对,他连我们离开都没留 意。” 电话两次打断了他们圣诞夜晚上吃茶点送礼物的庆祝。尼古拉斯一整天都对她 很好——甚至还带她出去吃了午餐,跟她讲某某教授总是用提问的方式授课的趣闻 来逗她开心——因为他意识到他在昨天晚上离开生日晚会这件事上耍了态度。每次 电话铃一响,夏洛特就希望不是安得烈亚打来的,要不尼古拉斯又会一去没了时间。 第一个电话是纽约的马丁打来的,他收到花喜出望外;第二个是M.L 打来的,祝他 们圣诞快乐,并对那天晚会上因忙乱而没能好好陪他们说话表示歉意。 尼古拉斯送给她一条羊绒围巾和一副浅蓝色的皮手套。她送给他几本从格兰特 一曼哈顿书店订购来的书,一件带帽的厚运动衫和一张让他随意购买的一百元支票。 他父亲送他的是一只他祖父留下的镇纸和一只即使从火箭发射垫上发射出去也照走 不误的手表。当尼古拉斯去厨房烧水时,她身子滑向沙发,瞄了一眼那张礼物卡。 上面是爱德华极为潦草的笔迹,“爱你的,爸爸。”尼古拉斯回来打开了最后一件 礼品,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梅莉莎寄给他的。那是一支便宜的圆珠笔,上面有一 个女人像。笔一倒过来那女人身上的衣服就不见了。 “梅莉莎多大?”夏洛特问。 “十二三岁,”他说。 “长得像她母亲吗?” “不太像,”尼古拉斯说。“她实际上是她姐姐的孩子,我从未见过她的姐姐。” “她姐姐的孩子?”她呷了一口掺有波旁威士忌的茶,在嘴里含了一会才咽下。 “梅莉莎还是个婴儿时她母亲自杀了。我猜想是她父亲不要她。反正他抛弃了 她。” “她姐姐自杀了?”夏洛特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瞪得很大。突然她记起 了前一天晚上,记起了盥洗室里打开的窗户,那黑黑的天空,扑面而来的夜风。 “很可怕,嗯?”尼古拉斯说,他把茶袋从杯子里拎出扔进茶碟。“嘿,我吓 着你了?你怎么会不知道的?我觉得你是那种对灾祸很敏感的人。” “这话什么意思?我从不去预测灾祸。我对梅莉莎一点都不了解。当然——” “我知道你一点都不了解她,”他打断了她的话。“我说——别跟我来气,我 只是想说,我觉得你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对什么事都不过问,因为你害怕答 案。这就使得别人也不愿和你说话。有事也不愿告诉你。” 她又呷了一口茶,茶已经不太热了,上面飘浮着漏出来的茶叶末子。“有人跟 我说话的,”她说。 “这我知道,”他说。“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不愿和别人 沟通,别人也会对你退避三舍的。” “谁退避三舍?”她说。 “夏洛特,我不了解你的生活。我只想说你从来就没问过爸爸一家的事——有 多久了?十一年。你甚至从不提起我后母的名字。她名叫琼。你根本就不想知道, 就是这么回事。” 他踢开了脚边的一团包装纸。“不谈这个了,”他说。“我想说的是你总是在 担心。你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她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而是喝了口茶。也许有这个年龄的孩子的母亲总显 得很压抑。是谁说的:做父母的在这几年里很难有所作为?那是柯南神父说的—— 他说尽管我们总是尽心尽力,但总无法指望成功。她希望柯南神父这会在这儿,那 这个晚上就会不一样了。 “别生闷气,”尼古拉斯说。“从昨晚起你就在生我的气,因为我没有去和柯 南神父套近乎。我跟他又不熟。我和你一起去参加晚会是因为你要我去。我已经不 再信教了。我不再是个天主教徒。我不信柯南神父所信仰的那一套。就因为他二十 年前对本已失去信心的生活重新做了安排,你就把他当成了英雄。我不觉得他是英 雄。我可不在乎他的选择。那是他的事,跟我毫不相干。” “我从不提你不再信教的事,”她说。“从来不提。我们别去谈它。” “你不必作任何表白。糟糕的是你使我觉得我在让你担惊受怕。好像我是存心 跟你过不去。” “你要我怎么做?”她说。“你要我演戏演到什么程度?我是在担心。我的努 力并不讨你的好。” “是我不讨你的好,”他说。“为了来弗吉尼亚和你一起生活而没去他的家, 我得罪了爸爸,可这也没有讨你的好。即使我去了那个无聊的晚会,就因为有位神 父恩赐地说要为我的灵魂祈祷,我也没有因此而讨你的好,因为你要我在那儿。这 种念头压根儿就没有在你的脑子里出现过。相反,你还责怪我说离开时我没去和他 握手。要是我告诉你那车子没修之前开起来有点不对劲,你又要咬着指甲不肯坐进 去了。我希望你别再担惊受怕的。我希望你别再这样。” 她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望着他。他已经是个大人了,她心里想。个于比他父亲 还高。尼古拉斯摇着头走出了屋子。她听见楼上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不一会,音 乐响了起来。他放的是摇滚乐,不是圣诞音乐,无情的重低音似乎在敲击她的心脏。 尼古拉斯赢得了一分。她坐在那里,吓得要命。 声音扰乱了她的梦:一下,两下,又是一下。接着她被吵醒了。她睁开眼睛, 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她不是在床上,而是在起居室的一张椅子上,刚才她是在做梦。 很响的音乐声成了她梦的一部分。她眯缝着眼睛。起居室的一半被灯光照亮着—— 刺眼的光线同音乐声一样在烦扰着她。在没照到光线的地方她看见一团团弄皱的包 装纸散落在圣诞树的周围。她用手摸了摸前额,想缓解一下头部的胀痛,那条狗在 房间的另一头抬起脑袋。它打了个哈欠,走到她身旁的脚凳前,摆动着尾巴。 声音还在传进来。是从屋外传来的。她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怨恨感。雪早就 在下了。这会儿一定还在下。不知谁的车于在那里熄了火。 狗跟着她来到窗前。在前院那棵巨大橡树的前面,一辆汽车歪斜在那儿,车灯 对着房子。车子的一只前轮和一只后轮腾空在一道斜坡上。开车的人在拐弯时出了 错,使车子滑进了她的宅地。有个人在车旁弯倒着身子。还有个人,在驾驶座上发 动引擎,车轮又打转了。“等我人走开!见鬼,等我离开后再发动行不行?”车外 的那人大声嚷嚷道。车轮又呼啸起来,把他后面的话音淹没了。 夏洛特从衣柜里取出大衣,啪地打开了屋外的灯。她把狗推进屋子泊己小心翼 翼地走到院子里,雪渗进了她的一只鞋子。 “出什么事了?”她两手交叉在胸前问。 “没什么,”那人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我在找样东西垫在轮子下, 使它能使上劲。” 她朝地上望去,看见一只后轮胎的下面轧着一大块从她的院墙上掉落的石板。 那人又在发动引擎。 “就快行了,”那人说。 “要我替你们叫一辆牵引车吗?”她身子哆嗦着问。 没有一家邻舍的灯是亮着的。她不敢相信自己一个人这会儿在外面,而一半的 街坊都已进人了梦乡。 “行了!行了!”司机又一次在发动引擎月B 人蹲下身子在喊。车轮在石板上 发出尖利的啸声,但车子没有动。突然她闻到了一股香味——是他呼吸里的酒气。 那人跳起来敲着车窗。“慢点,慢点,该死的,”他说。“你会不会开车?” 司机摇下车窗咒骂起来。另一个人用手击打车顶。司机又一次踩下油门,车轮 呼啸地转动起来。 她第一次感到害怕了。那人用力在拉司机座位的那扇车门,夏洛特转身快步朝 屋子走去。不能让他们再这样闹下去,她心想。她打开门。霍雷肖望着她。它好像 一直在等待,现在它只需要一个回答。 在轮子刺耳的转动声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电话里向警方讲述情况和她的住 址。然后她回到黑暗的厨房,躲到从窗户和正门两侧的玻璃板都看不到她的左边角 落里。她可以听见那两个人都在叫骂。尼古拉斯在哪儿?他居然还睡得着?她希望 狗别叫,别把他吵醒,他折腾了一天好不容易才睡下。她从食柜里取出一只杯子, 朝放着波旁威士忌的橱走去,但她又停住了脚步,意识到她会被人看见。她拉开冰 箱门,发现里面有一瓶开启了的酒。她拔出瓶塞,倒了半杯,长长地喝了一口。 有人在敲门。会是警察——这么快?他们怎么会来得如此迅捷而且悄然无声? 她不敢确定。等敲门声停了有一段时间后,她才探头朝过道望去。透过细长条的玻 璃格栅她看见了一辆闪着红蓝灯光的警车。 几乎是同时,她在领口处碰触到一样东西,低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是个圣 诞老人:一枚小饰针,形状是个圣诞老人的头,戴着一顶小红帽,胖鼓鼓的脸,一 缕白色的塑料胡子。饰针的底部还挂有一只小铃。那是尼古拉斯回家的第一天他们 在一家商店里看到的,尼古拉斯一定又去过那家商店了。当时她在一只放着圣诞饰 品的托盘里指给尼古拉斯看,告诉他说她有过一枚同样的饰针——也是圣诞老人的 头像,带一只挂铃——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他后来肯定又去那家商店买下了它。 她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上了楼,狗跟在她的身后。尼古拉斯在卧室里打着呼。 她去了自己的房间,那房间在房子的前部;她没有开灯,坐在床上从最近的那扇窗 往下面瞧。跟她说过话的那个男人正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警车的车头盖上。 她看见警察的手电来回在他身上扫。那人按警察说的在解开外套的钮扣,把衣服撩 开接受检查。另一个人被带到警车那儿。她听见他在说——“我的车,听我说,这 是我的车”——但她听不清整个句子,弄不清楚司机在抗议什么。当两个人都坐进 警车后,其中有个警察转身朝屋子走来。她动作利索地站起来,一只手滑过光溜溜 的楼梯扶手跑到了楼下;狗跟在后面也跑了下来。 警察正要敲门时她把门打开了。一股冷气冲进了过道。她看见汽车的排气管在 向外冒热气。她和警察的嘴里也在呼出热气。 “我能进来吗,夫人?”他说。她往后退了退,然后在他的身后关上了门,把 冷气关在了门外。那只狗呆在楼梯的过道处。 “是条好狗,天生就不是看门的,”警察说。他的腮帮子红红的,要比她原先 想的年轻。 “他们会整夜吵闹不休的,”她说。 “你做得很对,”他说。他低头开始在文件夹上填写一张表格。“我记了五十 美元赔偿你围墙的损失,”他说。 她没吱声。 “损坏得并不严重,”警官说。“如果想要的话,你可以明天早上来取报告的 复件。” “谢谢,”她说。 “但愿是出来找圣诞老人和他的驯鹿月就有趣多了,”他说着回头看了看歪斜 在草地里的车子。“圣诞节快乐,夫人,”他说。 他转身走了,她关上门。听到门锁发出的咔哒声,她又记起了晚上发生的一切。 早些时候她曾上楼向尼古拉斯表示了歉意,说不该让圣诞夜在争吵中收场的。她希 望他再回到楼下来。她是隔着紧闭的门说的,她的嘴贴在白色的木门框上求他。当 房门终于打开时,她看见尼古拉斯穿着睡衣站在那几,她用手指撑着门框。让身子 站稳,不无惊讶地意识到,眼前的他是那么真实,他就在她面前,他正望着她的眼 睛——一个她帮着造就出来的人——然而,当他不在时,她心中对他的印象却像在 圣诞节以外的季节里想象一件圣诞饰品那么陌生。 尼古拉斯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神情疲顿、面有温色地望着她。“夏洛特,”他 说,“你干吗不早点上来?我已经下楼去过让狗进了屋。你睡得死死的。没人会说 你酗酒的。没人会看见。只要你不问这问那,就不会再有人来注意你。没人要让你 难堪,是不是?你只同柯南神父交谈,他会为你祈祷的。” 在楼下黑暗的过道里,她想起当时听了他的话以后的感受,不禁一阵战栗。她 回到楼下又蜷缩在椅子里——好吧,她是喝多了——可恰恰是她惊醒后听见了轮胎 的呼啸声和人们的叫喊声,而睡着的却是你尼古拉斯。与此同时,她又突然感到一 阵宽慰,她觉得尼古拉斯不至于生那么大的气。他一定是在晚会以后才把饰针别在 她的外套上的——在车上那场谈话之后——说不定还是他下楼让霍雷肖进屋时看见 她睡着了或醉倒在椅子里时才给她别上的。一定是衣服还挂在衣橱里时他把饰针别 上去的,为了让她第二天能看到。没想到她出门去查看汽车声和嘈杂声时提前看见 了。 她看了看狗。和往常一样,它也望着她。 “你是条好狗?天生就不是看门的?”她轻声说。接着她拉了一下饰针上的细 绳。圣诞老人的脸发出了亮光。她笑着又反复拉了几次,狗望着她。她回头望了一 下厨房的钟。已经是圣诞凌晨三点五十分了。 “来吧,”她轻声说,又一次拉动了细绳。“我表演过了。现在该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