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射在玻璃上的时候,女佣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来到客厅了,她 们都做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工作。这边的打开了窗子,那边那个则是在擦玻璃,她们 穿梭于走廊的各个角落,做起工作来显得非常仔细。也就在这边忙得热火朝天的时 候,有一个地方却是静得让人发毛,那就是中庭西边的千寿、藤代、雏子的房间。 今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大日子,因为家族会就要开始了,它在无形中给家里的 人带来了不小的压力。每个人的心中都夹杂着一丝丝异样,但是却没有人能说上来 这是为什么。矢岛家的宅子里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只有女佣们在各自做着手中 的工作。 如果是在以前,宇市来了以后都会先到账房里去转一圈,可是今天他的表现显 得有些奇怪,因为他没有去账房,而是直接穿过第二道门,来到内院中。他到这里 来有什么事情吗? 走廊是女佣们刚刚打扫过的,而且不难看出她们费了不少的时间,因为上面还 发着黑光,两只脚踩在上面发出“吱吱”的响声,如果不小心的话还可能滑倒。宇 市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他的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一个多月了吧,他心里想着。 当他走进正房客厅的时候,抬头看了看那扇窗户,发现它已经被打开了。他在心里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扭头看了一眼西厅那边,女佣人阿清正在做着打扫,还有几 个佣人正在帮忙。她们好像是在为家族会做准备。阿清正在擦拭香台,那些供器已 经摆放在佛坛里面了,香台也放在了经文桌上,用来开会的场地也已经收拾好了, 看上去她们似乎做得不错。 大管家提早的到来让阿清感到有些吃惊,她急忙放下了手中的工作,过去跟他 打招呼。而且她还想请教他一个问题。 “早上好,大管家。您来得真巧,我想请教一下您看会议的椅子该怎么放啊?” 这是让阿清感到为难的事情。正好大管家来了就可以解决了。 宇市用眼把客厅扫了一下,把手指向佛坛的方向说道: “看见没有,那儿,佛坛的正面,把茶几放过去。然后再放两把椅子在左边, 今桥那边的姨母和她的丈夫坐在那;让大小姐、二小姐和她丈夫坐在他们的对面; 至于三小姐嘛,就坐在她姨父的旁边好了;我就坐在最下边的位置。” “家族会真的能按计划进行下去吗?” 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阿清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半信半疑的表情。其实她为此操 心也是人之常情,因为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可是藤代她们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当 初把会议定在了十点左右,现在表上的指针都指向九点多钟了,也难怪阿清会问这 样的问题。 “是的,当然会按照规定的计划进行,这件事情是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改变的。 还有你们,一定要抓紧时间把这屋子打扫干净。” 宇市点了点头,并吩咐了她几句,转身就向屋外走去。可他好像也在担心着什 么,当他走到正房的拐角处时,一个空间进入了他的视线,同时也让他停下了脚步。 是中庭,还有藤代、千寿、雏子她们姐妹三人的房间。清晨的阳光从窗子外面射进 来,暖洋洋的,就连院子里的树叶都伸展开来,随风轻摆着。可是为什么屋子里却 让人感到一丝丝的寒意呢?他看到三位小姐的窗户都紧闭着,而且走廊里静得连掉 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这种情况是以前没有发生过的,让宇市的心里感到有些吃惊,在穿过走廊的时 候,他故意把每一步都走得很重,让地板发出“吱吱”的声音。当他走到藤代的门 前时停下了脚步。 “早上好,我是宇市,现在进去方便吗?” 他站在门口跟屋里的人打着招呼,没过几分钟就听到里面的人回答他说: “哦,进来吧。” 藤代作出了这样简单的回答。他推开门看见的一幕是:一个梳妆台摆放在十张 草席那么大的房屋正中间,一大堆做工精良的服装在床上乱七八糟地放着。而藤代 则是坐在梳妆台的前面,看起来好像遇到了让她心烦的事情。 “哎呀,实在是不好意思,打扰了。”宇市站在门口看到这种情况以后立刻意 识到应该退出屋去。 “没关系的,离开会的时间还早呢,我只是想把这些衣服都拿出来看看哪件合 适而已。” 说着,她从所有的衣服中挑出来一件丝线花纹和服,是草芽色的,让人看上去 很清爽。她把衣服披在肩上,在镜子中上下打量着: “这件怎么样啊?我想这件衣服在今天这种场合穿是再合适不过了。” 藤代把那件草芽翠绿色衣服往身上一披,而在这件衣服的后面则是银色的丝线 绣着“家徽”。 “对于这些女士的衣服嘛,我这个老头子可没有深究过。今天的会虽然是家族 会,但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只邀请了今桥那边的姨母夫妇参加,至于穿着方面,我 想也没什么特殊的要求,随便一些也是可以的……” 当听完宇市说的这番话以后,藤代的心情显得有些激动,她顺手把衣服披在了 身上,转过身来对着他说道: “虽然说在会议当中没有外人的参加,可是这毕竟是我父亲遗嘱上所提到的分 配遗产的日子,我想今天的会议将会起着一个转折作用,它可能成为一个让矢岛家 的历史有着关键性转变的会议。对于别人怎样看待这一天并不重要,但是对于身为 大女儿的我来说是相当重要的,所以我愿意穿戴有矢岛家家徽的衣服。也许这也是 我的一种特殊的爱好吧。” 在宇市看来,藤代完全沉浸在那件绣着家徽的衣服里了,而且在她说话时他还 觉得她是在自我欣赏,让他想不透。整个房间的空气跟着紧张起来。于是,他稍稍 地移动着身子,想要离开。 “好了,我想时间也快差不多了,请您换好衣服后到客厅里来。我先出去了。” 说完,他径自离开了藤代的房间,沿着走廊走到下一个房门口,千寿的房间。 他还像刚才跟里面的人那样打了个招呼。 “请进……”里面传来的是千寿低沉的声音。 宇市推门进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良吉的身影,可能是两个人走岔了吧。这间 屋子的摆设和藤代的不太一样,里面铺着花席子,而席子上面则放着青瓷的插花瓶, 千寿正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插花。那些花是紫色的,而且是从根部到枝头全部都是, 看上去仿佛充满了沉静的气质。那些枝头上的一些黄色的小叶子,都弯曲着,显得 非常有趣。现在的千寿看上去是那么地安静。 “是宇市先生啊,找我有什么事吗?”千寿放下手里正在摆弄着的花花草草, 转过头来笑着对宇市说。在他的印象里,千寿总是喜欢静静地笑,给人很亲切的感 觉。 “不,没什么事儿,只是我看开会的时间马上就快到了,有点放心不下,所以 才过来看看……” “是这样呀,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放心吧,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过去。” 千寿总是让人这么放心,宇市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并没有穿那种看上去 很华丽的服饰,只穿了一件绛紫色和服,并扎了一条朱红色的腰带。面部上了一层 淡妆,看上去很朴素,在那里静静地插着花。 “看起来你们几个当中还是你的心里比较清闲。” “其实也不是这样,现在乱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把时间放在这些花草上,也许 它们可以给那颗躁动的心解除一些烦恼,并让它保持一丝安静,你说呢?” 只听“啪”的一声,是千寿把金叶的下枝剪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她并不喜欢它 的下枝吧,然后又把修整好的插在了花瓶里。 宇市看了看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退了出来。他要进的最后一个房间是雏子 的。虽然窗户是关着的,可是却能从走廊的拉门中看到屋里的情形,因为拉门是开 着的。 这个典型的日本式房间里铺着大红色的地毯,还放着几把交椅。红色代表热情, 可能是她的性格才让她选择的这个颜色吧。雏子坐地上的姿势很随意,而且她好像 刚才还看过报纸,因为现在报纸还放在她的膝盖上。人现在是在那儿坐着了,可是 她的目光却显得有些呆滞,也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小姐,我可以进去吗?” 宇市从拉门缝中把头探了进去,这一举动好像把雏子吓了一跳,她急忙站起身 来,如果这种姿势让其他人看见了,是很不雅观的。她转过身来用很高的声音说道 : “哎呀,原来是你呀,吓我一跳。找我有什么事吗?” 雏子的声音很高,因为平时她也是这个样子的。宇市把他那绿豆大的眼睛眯了 起来,有种不屑一顾的感觉。他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 “难得今天你也变得这么安静了?是不是脑子里又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呢?” “其实也没什么,我现在正在数天棚上那些小孔的个数呢!” “什么?你在数天棚上的那些小孔?别开玩笑了,那么多,数得过来吗?”宇 市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同时也对她的这一举动感到莫名其妙。 “嗯,是的。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很闷的,总想干点什么,可是又因 为藤代和千寿姐姐的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也不敢弄出一些大的动静来。所以从 早上开始,我就一直在数那些孔,到现在为止都数过三遍了。哎,真希望今天快点 过去,不用今天,只要会议快点结束就可以了。我也能出去玩会儿,不用一个人待 在这个静得让我感到无聊的屋子里了。你说是不是呀?”说完这些话,雏子又凑到 他跟前神神秘秘地说,“离开会的时间不远了吧?” “大概还有十五六分钟吧,我想你应该准备一下了,等一会儿今桥那里的姨母 到了就可以开会了,抓紧时间吧。” 说完这些的时候,他用眼角瞥了一眼放在雏子膝盖上的报纸,正好看见了上面 印有一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他想应该是股票吧。宇市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雏子。 “三姑娘当真是在数天棚上的那些孔吗?我看不像,是不是那些股票的事也让 你心烦了?” 他说这句话的目的只是出于试探。雏子那圆圆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当然还有两 个深深的酒窝显现出来。 “可能有点这个原因吧。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突然有种想多赚点钱的想法… …”她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脱口而出。 从最后一位小姐的房间出来以后,宇市一改往日去店里的习惯,径直走到了客 厅。可能是由于会议的缘故,偌大个客厅里竟空无一人。他在客厅里挑了一个比较 昏暗的地方坐了下来,点了支烟,把眼睛闭上沉思着刚才在三个小姐房间里巡视的 情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把矢岛嘉藏的遗书拿了出来,还是一个月前宣 读过的那份,并把它放在席子上面。 几页纸上,记录着矢岛嘉藏的遗言,他是经过仔细考虑才写下对长女藤代、次 女千寿、小女雏子的财产分配问题的。长女藤代离婚以后住在家里,并没有把让祖 传的商业交给她来掌管,只是把那些不好经营的不动产给了她;继承矢岛家商店则 是招婿入门的次女千寿;至于小女雏子,也许是考虑到她没有谈及婚嫁,所以就把 一些股票和古董给了她,这样她还可以在结婚时把它们都兑成现金。这是一份多么 周详的遗嘱啊!考虑事情的多面性,无论是谁都会认为是合理的。可是三姐妹却不 这么想,她们都觉得自己分得的那些比对方少,虽然在表面上大家都不动声色,但 是暗地里却精打细算,时时刻刻都提高着警惕。这时宇市的心里升起了一丝不安, 他觉得今天的家族会不可能顺利通过,会有一些分歧产生。“希望它能开得顺利一 些吧。”宇市的心里这样想道。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就传来了喧闹声。是今桥那边的姨母进了客厅,只见她 拖着长长的和服,走在丈夫米治朗的前边。 “哎哟哟,你瞧瞧,今天的场面和上个月的家族会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今 天请过来的人好像就有我一个,看起来这次我是身负重任呐!” 她迟到了,却没有想要道歉的意思。而是用眼横扫了一下客厅,就径直走到佛 坛前面,点灯,烧香。做完这些以后,又赶紧转过身来坐到自己上面的位置上。也 就是这个时候,她才注意观察了周围的人,并且看到了身着那件庄重和服的藤代。 “姐妹几个就属你衣服最多了,今天又换了一件,连家徽都绣上了……其实也 没必要,只不过是家族会,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庄重,这样不免显得有些拘谨了, 还是随便一些吧,你们觉得呢……” 说着,她把头转向了坐在下边的宇市那里。而宇市看起来等待了很久了似的。 他把已经放在茶几上的矢岛嘉藏的遗书打开,说道: “在上个月的家族会上,对于遗嘱中写到的遗产分配的问题我也读过了。今天 又把今桥的姨母请了过来,让她作为家族中的代表,跟三位小姐一起商量继承的问 题。”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大小姐,就从你这里开始吧,说说你对遗产分配 的意见吧……” 宇市慢悠悠地把视线移到坐在右侧的藤代那里,而藤代因为今天身上穿着那件 绣有家徽的和服,所以她也就把腰板向上挺了挺,用质问的口气说道: “现在我还不想谈自己的意见,只是想问二姑娘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所继承的 那部分一共值多少钱,可以说出来给我听听吗?” “什么?你是我说所继承的那一部分,这个……”她的这一问让坐在藤代旁边 的千寿着实吃了一惊,她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藤代。 “是的,遗嘱中写到把矢岛商店的所在房地产、营业权都让你继承,我现在只 是想初步地了解一下这些一共值多少钱。” “我,在这方面我也不懂,所以这个我恐怕,我家的……” 正当她要往下说的时候,身边的良吉往前探了探身子,接着说了起来: “关于这一点,我想如果可以的话还是由我来回答……” 藤代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制止他说下去,良吉又探了探身子,继续说了下去: “那我们就从矢岛商店目前正在使用着的土地和建筑谈起吧。门脸十间,进深 二十四间,加起来有二百四十坪。按照遗嘱上面的规定,要以中门为界,我们所继 承的是外边的八十坪,至于其他的那些呢,就是由大家共同继承的。八十坪的商店, 如果按每坪四十万计算的话,总共是三千二百万。根据账目上的数据来看,库中存 有的商品一共是三千三百二十万;三辆运输车算是半旧的,一台大概可以折算成十 五万,总共四十五万;至于那些金库、桌子、椅子、货架等办公用品嘛,都已经很 陈旧了,根本值不了几个钱。就是这些了。”良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稍微顿了顿, “接下来就谈谈商店营业权的问题吧,也就是说给财产的定价问题。如果把商店的 土地和建房用同样的价钱来计算的话,四十万一坪,有八十坪,一共价值三千二百 万。” “三千二百万……你确定把所有的东西都加进去了吗?就只有这么点?”藤代 的语气中不仅夹杂着怀疑,还有些指责。 “所有的东西?”良吉听到以后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马上反问道。 “嗯,其实对于商人来说,营业权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拥有了营业权,再加上 自己合理的经营,那么就可以把营业额增加。这只是对于一般的店铺来说,如果是 一家老店铺的话,那么它的价值也就不用我详细地说明了,我想这也应该是人人都 明白的常识。对于商店的地产和营业权的估价,就现在的市面来看应该是四比六。” “你说什么?四比六?”良吉闻言色变,紧张地问道。 “是,如果对于这样一家老字号店铺的营业权来说,四比六并不是很贵。再说 了,现在你是这里的入门女婿,你怎么能这样不把商店的营业权放在眼里,又怎么 能把它看得那么不值钱?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藤代向来都是以大女儿的身份来对待别人的,当然在这次会议中也不会例外, 她对良吉的话毫不留情地予以责备。刹那间,屋内静悄悄的,只听到大家的呼吸声, 一种异样的感觉笼罩在大家的心头。只见千寿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而且身体还 有些向前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