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中见伟大淡朴中见深邃——评卡罗尔·希尔兹及其《斯通家史札记》 (代译序) 卡罗尔。希尔兹是加拿大近年来极负盛名的作家之一。她一九三五年六月出生 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的奥克帕克市,一九五七年毕业于汉诺威学院,获文学士学位; 当年。她与加拿大人、建筑工程学教授唐纳德林。希尔兹结婚,并随丈夫移居加拿 大多伦多市。一九七五年,希尔兹毕业于握太华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她现定居 于温尼伯市。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四年,希尔兹曾任《加拿大斯拉夫文集》助理编 辑,一九七四年起转为自由作家。 希尔兹早在五十年代上中学及大学时便写过诗歌及短篇小说,但那时她从未奢 望成为一名专业作家,正如她自己所言,这种奢望犹如“想当电影明星”那样远不 可及;她母亲曾劝她刻苦学习,力争通过教师许可证所要求的各门考试,以备将来 守寡、离婚等不测,也好有立身之本。然而,希尔兹婚后在丈夫的鼓励下,去夜校 修了一门写作课。在夜校学习期间,她创作的一篇短篇故事被加拿大广播公司购去, 并在电台播出。希尔兹得知后,对自己如此意想不到的成功“惊诧不已”。在握太 华攻读文学硕士期间,希尔兹因撰写有关加拿大十九世纪著名作家苏珊娜。穆迪) 的硕士论文而创作了一部较为贴近自己生活经历的小说《苏珊娜。穆迪:心声与梦 幻》。这部小说再次获得成功,并于一九七六年出版。同年,希尔兹的另一部小说 《细微礼仪》问世,荣获加拿大作家协会小说奖。在此后的年月里,希尔兹又创作 并出版了多部作品,如:《偶然事件》、《爱的共和国》、《香橙鱼》、《万千奇 迹》等。至一九九三年《斯通家史札记》出版,她共发表两本诗集、两部短篇小说 集及八部小说,成为加拿大文坛极负盛名的作家。她的《斯通家史札记》一书,曾 于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五年的两年里先后荣获英国布克奖、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全 国书评界奖及美国普利策文学奖,足见希尔兹及其作品在英、美、加三国的强劲地 位。 希尔兹的创作风格颇具特色,善写常人琐事,尤精于展现人物复杂的情感世界。 她的这一创作风格在《斯通家史札记》这部小说中表现得尤为鲜明、突出。这部小 说以自传形式叙述了一位普通妇女黛西。古德威尔自出生至逝世的主要经历。一九 零五年,黛西出生于加拿大马尼托巴省中部的一个小村落——廷多尔村。出生当日, 母亲便因产后惊厥而死去。此后,黛西便由邻居、被她称为“姨妈”的克莱恩廷带 至温尼伯克莱恩廷的儿子巴克的住处抚养,而她做石匠的父亲——古德威尔先生除 每月寄来抚养费外,并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克莱恩廷靠卖花维持生计,日子过得 很艰难,黛西十一岁那年,克莱恩廷去世,她便被父亲接走,后因父亲去美国布卢 明顿的印第安纳石灰石公司就职,便随父迁往布卢明顿市。二十二岁时,黛西与哈 罗德结婚,但就在他们去德国度蜜月期间,哈罗德却因酗酒坠楼而死。一九三六年, 即黛西三十一岁那年,她与克莱思廷的儿子、五十三岁的农业研究所所长巴克结婚。 婚后,夫妻恩爱,生活倒也平和。一九五五年,巴克去世,黛西遂接替丈夫充任《 记录者》杂志的园艺栏目编辑。她勤奋写作,将这个栏目办得颇有生气,成了众人 景仰的园艺技能女士。然而,一九六五年,做了九年园艺专栏作家的黛西却被编辑 部辞退。她于是陷人深深的悲伤之中。后来,由于时过境迁,黛西心中的悲哀逐渐 得以缓解、淡漠,她晚年倒也度过了一段悠闲安逸的时光。九十年代初,黛西终因 衰老、疾病而与世长辞。 就情节而言,这部小说所谈多为常人琐事,似乎并无扣人心弦之处,然而,正 如作者希尔兹所言,出生、爱情、死亡才是最原始的“大情节”。平凡中见伟大, 淡朴中见深邃,这也许便是《斯通家史札记》这部小说的重要特点。 就主题而言,这部小说通过叙述黛西一生的平凡经历,展示了西方妇女孤独的 心境及她们自强不息、自立于社会的意志和决心。 小说伊始,作者便将孤独这一主题展现在读者面前,其代表人物便是黛西的 “姨妈”克莱恩廷。克莱恩廷尽管有丈夫和三个儿子,但平日里他们(除大儿子巴 克在温厄伯念书外)均在采石场做工,她孤身一人在家操持家务,天长日久,孤独 之感在所难免;而她与丈夫马格纳斯的婚姻亦无爱情可言。马格纳斯为人寡言少语, 有时还显专横、粗鲁,因而对妻子并无温存、柔情,加之经济桔据,又对妻子十分 吝啬、苛刻。因此,夫妻间除了简单、必要的日常交流外,再无生活情趣可言。为 了排遣心中的孤独,克莱恩廷常读些小说,在书中寻求一丝慰藉;她犹寄情于黛西 的母亲默西。古德威尔,因为在她看来,“这个惹人爱的可怜的年轻女人,也挺孤 独”(p.19),“无论默西怎样心怀无人知晓的一腔柔情,也无论她年轻的丈夫怎 样向她耳朵里灌进多少喝唱情话,无论怎样,她和默西在这个世上仍然是形单影只, 仍然是两个孤独的人儿,各自住在并排相邻的两座房子里,都被禁铜在同一个焦躁 与渴望的圆箍之中。”(p.19)这里的“圆箍”一词形象地表现出二十世纪初西方 妇女社会经济地位的低下及其孤独的处境,而“焦躁与渴望”则有力地传达了妇女 渴求真正的爱情,追求人格独立、自立于社会的强烈愿望。 女主人公黛西本人亦是妇女孤独心境的化身。自出生之日起,她便失去了母亲, 而在她孩提时代的十一年里,她亦未受到父亲的关爱,甚至常被父亲遗忘,尽管有 “姨妈”克莱恩廷及其大儿子巴克照顾,但她内心仍是那样空虚、孤独。她的这种 孤独、与世人了无联系的心境在她十一岁那年罹患麻疹时展现得淋漓尽致。她觉得 自己缺少了别人所拥有的“真实性这一核心的东西”(p.74),因为其他人都能挺 直腰板,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从而影响这个世界,而她却不能。“长期的与世隔绝 和沉默无语……把她年轻的生命挤得空空如也。她的自传……将会是灰暗的虚无和 不可填补的豁口。”(p.74) 黛西第一次婚姻亦颇为不幸。她本指望与丈夫哈罗德长相厮守,不料哈罗德却 是个本性狂乱之徒。在他们去德国度蜜月途中,哈罗德一面没命地开车,冲着空旷 的天空不断接喇叭,一面还狂饮杜松子酒,根本不把他和妻子的性命当回事。哈罗 德这种狂乱的脾性终于酿成自己酗酒坠楼而亡的惨剧。从此,黛西再次陷人深深的 悲哀与孤独之中。 黛西丧夫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社会的不公。“无论她去哪里,她人还没到, 她的故事已先她而至,为她鸣锣开道,宣布她的到来,同时也抹杀了她真实的自我。” (p.120 )面对社会的不公、男女的不平等,黛西大声疾呼,为妇女鸣不平:“为 什么允许男人享受他们生活奇遇所带来的殊荣而大摇大摆,高视阔步,胸前还挂满 了各种奖章,而女人则被她们的生活经历所压制,灰溜溜,一声不吭地走路?” (p.119 -120 )黛西忿忿不平的呼声道出了二十世纪初西方妇女屈从于男子的凄 惨命运,更表达了妇女要求男女平等、自强自立的强烈愿望。 一九三六年,已届三十一岁的黛西,一个被她自己称为“被随意取了名字的女 人,一个意外地被放错了地方的女人”(p.143 -144 )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已是 进退维谷,别无选择,她不得不投靠比她年长二十二岁的巴克,与其结婚生子。尽 管他们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尽管她已为人之母,膝下已有两女一子,但在黛西心 中刻下道道印痕的深深的孤独感却无法得以排遣。在宁静的夜晚,她有时会“突然 感到阵阵悲哀。她患的这种病症即是一种孤独症”。(P.186 )每当孤独向她袭来, 她便感到深深的恐惧,甚至因形单影只、内心苦涩而潸然泪下。她心中的孤独、苦 涩即源自其孩提时代,并在她一生蔓延开来,吞噬她的心灵。 小说第六章以书信体形式叙写黛西自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四年参加报社工作的 一段经历。一九五五年,黛西的丈夫巴克去世,黛西以其出众的写作才能接替了巴 克在《记录者》杂志园艺专栏的编辑工作。这年,尽管她连遭丧父(这年四月逝世)、 丧夫之痛,但她并未消沉、颓废,而是发奋写作,竭尽全力为读者排忧解难,办好 园艺专栏。从众多读者及黛西亲朋好友的来信中,我们看到的黛西已不是以往那个 心中苦涩、孤寂的黛西,而是一个奋发向上,锐意进取,受众人尊敬,甚至崇拜的 职业妇女的形象。她“高雅谦和”的话语,“扎实稳健”的文风冲肯的建议,娴熟 的技巧可谓魅力无穷,征服了众多的读者,令他们折服,也为黛西赢得了极大的声 誉。黛西在工作中体现了自身的价值,同时也有效地排遣了心中的悲伤与孤独,这 充分说明了妇女争取平等、自由,自立于社会的重要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第六 章是全书最重要、最精彩的一章。 小说的第七章(“悲伤,1965年”)在为主题服务,强调妇女自立自强上与第 六章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九六五年,正当黛西乐滋滋地享受工作给她带来的满足 感、成就感时,一个叫富勒姆的男编辑抢走了她的工作,她于是被编辑部辞退。对 黛西而言,失去了工作,便意味着失去了精神寄托。原先那个活跃、受人尊重、遐 尔闻名的园艺技能女士突然间被解雇了,变得无所事事。这一强烈的反差将黛西 “扔进了更深、更痛苦、更加空荡苍茫的绝望之中”(p.243 ),“她举起双拳捶 打,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最后一次同富勒姆见面的情景,反复唠叨他说过的那些不 可原谅的话,和他做过的那些不可原谅的事”。(p.255 )黛西对富勒姆的抗议实 为对社会不公、男女不平等的强烈抗议,从而再次喊出了西方妇女要求平等、自由, 自立于社会的时代呼声。 晚年的黛西,尽管由于时间的流逝,渐渐冲淡了她对某些往事的记忆,她因此 而度过了一段安逸的生活——她烫头发,涂指甲,打桥牌,外出旅游,可谓轻松自 在,无忧无虑;然而,“她的生活似乎是建立在怨恨的基础之上,即她那份没有归 宿、不属于任何人的失落感,即便她的梦幻也释放出强烈的空虚的气味”(p.284 ) ;她时常“诅咒她出生时被投进的那一片虚无”(p.284 )。黛西心中这份空虚、 孤独之感犹如芒刺在背,驱之不去,一直搅扰、折磨着她,直至她生命的终结。 这部小说除了主题颇耐人寻味之外,其艺术手法亦有许多可因可点之处。 如前所述,这部小说并无扣人心弦的情节,即不以情节取胜,而是着重人物心 理的刻画,展现人物复杂、细腻的情感世界。这里举两个例子,作些分析。在小说 的第五章里,黛西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去温尼伯的丈夫归来。这里,作者使用了 大量的心理描写,以展示黛西孤独的心境。她想到自己分娩后几分钟便死去的母亲, 想到自己出生时的那枚钱币、母亲的结婚戒指,甚至还想到自己做姑娘时去尼亚加 拉大瀑布游玩时偶然遇到的那个陌生男人。这一系列思绪的描写与意识流的手法颇 为相似,但黛西的思绪最终还是定位在母亲和丈夫的身上。“今晚,弗莱特太太[ 黛西] 甚至被连接她和她死去的母亲——默西。斯通。古德威尔之间那一丝感觉所 打动;这一时刻自然很短促,来得轻飘飘的,只是感到一丝呼吸,一个手势,一抹 光的色泽,在记忆中并无指定的位置,然而奇妙的是,这丝感觉突然间完全颠倒过 来,闪现出一幅扭曲的、怪异的图景:弗莱特太太生下了她母亲,而不是母亲生下 了她。”(P187)这段心理描写何等细腻,何等生动,又何等怪异,看后令人怦然 心动,又令人凄楚伤感——黛西心中深沉的孤独感已使她的记忆和意识发生了扭曲。 当她想到与丈夫做爱的情景时,她心中没有欢愉,没有激动,有的却是如雨点般降 落在她周围的桩桩往事——周年纪念、怀孕、度假、饭菜、疾病和康复,她甚至想 象自己被一个男人整个地压在下面,将她牢牢地钉在这个世界上,她的感觉将会怎 样?她最终认定:这个世界太残酷了。由这里的心理描写可以看出,黛西这份孤独 与不平之感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心田。 在第四章里,巴克前往渥太华火车站接黛西。作者对巴克一路上的心理描写亦 可谓浓笔重墨。他首先想到如何向黛西问候。比黛西年长二十二岁的他早在二十年 前便对少女时代的黛西心存恋情,十九年后与黛西重逢自然令他心神激荡,紧张不 宁。“他该如何向她问候?他的勇气时而升起,时而降落,像是一个回声,随着他 记忆的收缩、释放而时高时低。”(P.33)一路上,他想到黛西婴儿时睡在抽屉里 的情景,想到她十一岁那年身患麻疹,躺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的情景,想到他在过 去的二十二年里给黛西写过的一百三十二封信——那些多情的岁月;此外,在他的 思绪中,还有他儿时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各种花草动物的术语——那个令他陶然忘情 的植物世界……也是在这一章里,作者还对黛西去握太华投奔巴克这一路上的心境 亦有极为细腻的描写。这类心理描述在全书随处可见,俯拾即是,限于篇幅,不再 —一举例。 这部小说另一个显著的特点便是采用多视角叙事手法,而其视角之多,变化之 大,堪称一绝,大大增强了本书的可读性。本书第一、二章的叙述者主要为书中的 女主人公,即黛西本人,至第二章末,这一叙事角度发生了变化,由一名故事之外 的叙述者讲述黛西的故事,而这两个叙事视角在全书交相使用,如在小说的第四章, 叙事人又成了黛西。第六、七两章是全书叙事角度最多的两章。在第六章里,作者 以书信体形式,即以六十一封信从黛西的读者及亲朋好友等众多角度,叙述她九年 工作期间的经历及心境,展现她卓有成效的工作及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 ;而在第七章中,其开头和结尾的叙事人均为故事外的叙事者,而中间则采用多视 角叙事法,即从黛西的亲友——艾丽丝、弗雷迪、贝弗利、沃伦、琼、杰伊、拉比 纳、科拉梅、斯古特等九人的角度叙述黛西内心悲哀的原因。更令人称奇的是,小 说的第八、九两章以“我”即黛西的口吻叙述弗莱特太太(亦即黛西本人)晚年的 生活、疾病与死亡。如“我在前面说过的,弗莱特太太已从多年的精神痛苦中恢复 过来……”(P.284 );“我仍在这儿,在这些(粉状的、碎裂的)骨头里,在踝 骨、我的眼窝、肩膀、屁股、牙齿里,我仍在这儿,啊,啊。”(p.358 )作者采 用多视角叙事手法,甚至自我叙述的手法实属罕有,足见其匠心独运。 本书使用大量照片(共二十五幅,另有一幅素描)亦可谓一大特色。据希尔兹 自述,这些照片并非小说中的人物,而是她从博物馆、古董店、邮市中寻得,最后 两页照片实为她五个孩子儿时的照片。用他人照片充当小说中虚构的人物,以表达 她对书中人物的情感,这种构思与手法颇为新颖,给人以亲切感、真实感。 最后尤应提及,本书众多议论、描述、抒情或颇有见地,令人耳目一新,或娓 娓道来,令人感慨万分,或奇异独特,令人赞叹作者超群出众的想象力。这里抄录 几段有关译文,权作本篇译序的结尾:“她[ 黛西母亲] 那一丝丝气息在屋里驻留, 如皑皑的白雪,如灼热的阳光刺激着我紧闭的眼帘,呼唤道:张开来,张开来。” (p.39) “发生在女人头上的种种事情,能将它们自己吹得像气球那么大,将女人生活 中以天计数的刻度整个儿地填满,还死命地膨胀、挤压,弄得那些简单明了的时间 分割——小时、星期。月份全给挤没了,不见了。这真是一场讽刺‘……”(p.120) “如果我们说一个东西或一件事是真实的,我们就尊重它,即便它听起来虚虚 实实,也别去管它;而如果说某事是虚构的——不管它看起来是多么真实、正确— —我们都嗤之以鼻。”(p.334 ) “虚荣心这东西又何尝不是如此?它决不肯销声匿迹,硬是要将平淡无奇的日 常生活挤得皱皱巴巴、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令人如饮迷幻药般紧张、激动。” (p.340 ) “她[ 黛西] 懂得了一个道理……一个她似乎一直明白,但却从未说出口的道 理:我们还活着时,死亡这一时刻便已存在。生命大踏步径直朝那堵幽暗的死亡之 墙走去;一个极端的状态撞击另一个极端的状态,它们不喘气,不眨眼,撞击在一 起难分难解。”(p.346 ) 刘新民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于河海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