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为人之母——1947年 晚餐时间全世界的人都喜欢把加拿大看作是一块冰和雪的土地。即便当他们知 道事实并非如此时,他们还是要抱着这一印象不放。 其实,七月的渥太华热得就像地狱一般。所以,今晚弗莱特一家便把他们那张 特大餐桌搬到了封闭式的门廊上。晚餐将有长方形大块牛肉冻、西红柿片和土豆色 拉,还有小玻璃碗装的洒了糖的木莓作为甜点。 您得知道那些木莓可是弗莱特自家园子里长的,是他家的孩子们一小时前刚摘 来的。这三个孩子中的一个——七岁的沃伦把他穿的那件棉质衬衣前胸弄得脏兮兮 的,全是木莓浆的痕迹,他母亲刚叫他上楼去换件干净衣服。“快点,”她对他说, “你父亲马上就要回来了。” 那两个女孩——九岁的艾丽斯和五岁的琼刚才受了母亲的鼓励,拿了只裂了缝 的旧奶油罐子摘来一小束花放到餐桌上。结果呢,她们采来的花色品种看起来很不 和谐,长的、短的各色花卉混在一块儿,而且有些花已不那么新鲜了。“好看极了,” 弗莱特太太说道,可她没一会儿又慌了手脚,因为那一大块牛肉冻粘住了底盘,根 本不可能翻个身,干净利落地转放到她预备好的大玻璃托盘里去。“见鬼,”她压 低嗓门骂了一声,原本怕孩子们听到,可他们当然是听到了。“见鬼,见鬼。”这 个食谱是从上个月的《女士家庭杂志》上撕下来的,是一篇叫“夏日冷餐”的特写, 她仔仔细细地照着上面那些复杂的说明去做,直至用多香果果条和塞人填料的齐墩 果片做配头。“我干嘛当初不去买点冷火腿呢?”她纳闷地大声嚷道。 “我可爱吃火腿了,”沃伦哺哺地说道,这话不假。他特别喜欢将一块煮过的 火腿片放在手里卷啊,卷啊,然后塞进嘴里,好让那又软又甜的肉卷感觉像是自己 舌头和口腔的一部分。 餐桌布是一块蓝白相间、印有方块图案的棉布。母亲的座位在餐桌的一头,父 亲的则在另一头;这是一个通常遵循传统习俗和惯例的家庭。在每个人的餐位上, 浆果勺后面各有一只高脚杯——今晚即便孩子们也能喝冰茶,这是对他们的奖赏, 因为他们一整天表现都很好。 表现好——在弗莱特这个家庭中,表现好究竟是什么含义?艾丽丝和沃伦表现 不错,因为他们早晨不用叫就叠好了自己的被子,艾丽丝还帮着母亲清扫前后楼梯, 其实就是那一点点地毯没铺到的木板部分。战前他们家曾雇过一个女工每周来打扫 两次,这个女人名叫唐纳森太太,出了名的懒,说话又尖刻,后来自己反成了个滑 稽可笑的人物。可如今,这样的帮工——除了曼纳利先生来帮着做点园子里的活以 外——没有了,一是出于爱,二也是因为手头不宽裕,至少沃伦是这么听他母亲说 的。 小小的琼表现不错是因为她中午时将她的鸡蛋差不多都吃光了,然后不哭不闹, 乖乖地下楼睡午觉;还有,她大部分时候都能记着说“请”、“谢谢”等。今天家 里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吵:孩子们的母亲弗莱特太太曾训斥过艾丽丝,但只有一 次。艾丽丝有时觉得母亲喜欢她,有时又肯定母亲不喜欢她。艾丽丝总想讨好比她 大的人,可她又发现,当自己竭力这么做时,她又觉得自己挺没面子,也挺累的。 终于,那牛肉冻的上半部分瘫倒在大托盘里,还发出吱吱滋滋如吮吸或在地面 滑行发出的那种声音;剩下的一半牛肉冻很快被一把刮铲铲起,“见鬼,见鬼”— —而两块牛肉冻之间的隙缝则被一片皱巴巴的生菜叶子及多香果果条包了起来。接 着,大托盘被轻轻地盖上一张蜡纸,并很快被放进冰箱冷冻,使牛肉冻保持坚挺, 以备晚餐之用。弗莱特太太抬头瞥了一眼厨房墙上的钟,其形状像个茶壶,还带有 一张微笑的嘴巴,只见已五点一刻,她吸了一口气。“该把你们的自行车推进车棚 里了,”她对三个孩子说道。“你们的父亲一会儿就回来了。” 大约在这个时候她便不见了——为吃晚餐“修整”去了。沃伦总觉得很奇怪, 他还没在意就不见了母亲的人影,就像一天中少了一刹那,快得像是被偷走了一样。 刚才他母亲还站在那儿,穿着厨房里干活的衣服,脸上汗淋淋的,一眨眼工夫,她 已换上了红白相间的紧身连衣裙,外面罩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衣,衬衣领子上的抽带 绕在她的脖子上。她还要去梳头,涂口红,是深珊瑚色的口红,滑溜溜、亮光光的, 像块舔过的胶糖一样。她看上去就像奥克西道尔广告上走下来的人一样,至少沃伦 是这么想的——打扮得漂漂亮亮,两眼流光闪烁,双唇张开上翘,嗓音柔滑自如。 有时她还戴上一对银白色的耳环,——将它们紧紧夹在耳垂上。沃伦看到她打扮成 这样走下铺了地毯的楼梯,处处修整得完美无缺,心里忍不住为她感到自豪。 “修整”是她做姑娘时的用语,是她那些印第安纳州地方用语中的一个——她 父亲就是这么说的。她还会说其他一些怪里怪气的话,比如说“等候”某人,她却 说“伺候”;再如“睡午觉”,她会说“把身子放平一会儿”。她的嗓音略带点沙 哑,比别的母亲的嗓音平和一些,但更活泼。 “今晚咱们只能吃一顿郊游野餐了,”她对丈夫说,好像要降低他的期望似的, “就那么零零碎碎的几样东西。” 有时他还真的相信她那些姑娘般的逗趣话,但有时也不信。他亲吻她的脸颊, 感到她的脸挺清爽,接着又一个一个亲吻孩子们的额头。这几个天真活泼的小家伙 都与他血肉相连?他那年迈的血液在他们青春的血管里流淌?而他的骨髓也与他们 的骨髓相匹配?他们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散发出阳光和灰尘的气味,他们的笑容 那样美妙、焕发出光彩,但也显得有些犹豫。自打早饭以后,他就一直被孩子们说 话时那羞涩的样子所打动。他摸了摸自己的亚麻布领带,想解下它吃晚餐。可他还 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几十年异常孤独的日于使他养成了在自己生活中窥探隐秘的癖好,即便现在, 他还是带着挑剔的眼光观察自己:一家之长,每天下班后问候自己的家人,端详自 己孩子的脸庞,察看他们身后放了晚餐餐桌的封闭式门廊。门廊折叠式的后门上一 块边角窗的玻璃捕捉到一线阳光。他几乎是以一种庄园主的眼光注视着这抹阳光, 他的门廊门,他的四方形金色阳光。“你洗手了吗?”他听到自己询问自己最小的 女儿,她立即伸出双手,掌心向上,给他检查。他这五岁的小琼妮,此刻屏住呼吸, 转动着手腕,随时准备扑一声喷出气来。“真干净,”他赞许地对女儿说那口气既 公开又神秘。小琼妮随即单脚起跳,上下蹦达起来,然后突然转着圈踉踉跄跄地跳 走了。女儿的样子使他想起了战前从日本进口的一种卷绕起来忽上忽下的发条玩具。 “别转了,小宝贝,”他说道。 向她飘过去的声音是他的吗?“你的头会撞上门框的。” “不,不会的。” 当然她不会。 弗莱特家晚餐时的谈话并没有严格的要求,孩子们无需汇报他们一天的情况, 不必讨论“时事问题”,也不像在托灵顿克里森特街上哪户人家,只能说法语。晚 餐时的谈话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中午温度多高啊,怎么对付玫瑰花丛里的蚜虫啊, 该谁收拾桌子啊等等。弗莱特太太(黛西)不在意地叹了口气,她突然觉得精疲力 竭,同时也无可奈何地发现谁也没再添上一点牛肉冻,尽管剩下的足够再分一圈的。 “累了吗?”她丈夫(巴克)很快问道。“天太热了,”她说,用手掌扇着自己, 似乎这样会好一点。他提醒她说,明天天气会凉快一些,晚报上是这么说来着,西 边会吹来凉风的。“我还是等一等,明天傍晚再去锄草,”他说道。 她向他瞥了一眼,那眼神捉摸不透,关爱?恼怒? 他突然变得比自己想象的要老得多。再过几个月他便六十五岁,得从农业研究 所所长的职位上退下来。告别宴会已开始筹备,发言啊,礼物啊,还有各种各样的 喧闹、吹嘘——他妻子很有可能这么形容告别宴会。接下来怎么办?这个问题让他 觉得恐惧。他自己的父亲六十五岁时头脑变得怪怪的,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便收拾行 李、回老家奥克尼去了。他中断了与家人的一切联系。当然,他以前与家人的联系 也不多。这老头儿该有八十五岁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但这太令人怀疑了。北方 的寒风恐怕不会让他活到今天,他还可能死于他脑袋里的毒物,尽管有人说,发火 能让人长寿。他会是个什么样子?巴克。弗莱特忍不住想知道。他俩只差二十一岁, 就那么二十一年;过去两人间隔着的似乎是一条鸿沟,可如今那鸿沟已缩小,变得 微不足道。他们的遗传结构,他的和他父亲的,一定差不多,几乎完全相同——四 肢修长,头发乌黑、粗糙,还有那张显得伤心的嘴巴。除了天各一方,再没什么能 将他们分开来;若不是那浩瀚的大西洋,这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尽可并排站在一起, 与其说是父子,还不如说是弟兄,两人的血液稀薄如水,而四肢则因无所事事而变 得细弱无力。 无所事事:想到这他恐慌不安;而昔日的诱惑——孤独与沉默,同样让他不寒 而栗。 男人失去了工作,情况会怎样?巴克。弗莱特想到了他的岳父凯勒。古德威尔。 他岳父身体仍十分健康,但只能外出旅游,或是佯装热心于后院的活计,权且打发 空虚的时日。不,他决不让自己落到那种昏聩无用的地步。几个好心的朋友建议他 写自传,可是不行,因为他生活的表面已被岁月磨得滑溜溜、亮闪闪,几乎抓它不 住,从何人手?倒不如继续研究他采集的构兰花标本,自从他增加了一个新品种后 已过了很多年了。此外,他一直想写一二篇文章——总体而言学术性不很高的文章 ——因为渥太华《记录者》周报的编辑曾约他就渥太华——卡尔顿地区园艺方面的 问题写一二篇文章,甚至还可搞一个每周专栏。这么一来,他便要恢复以前的习惯, 周末带孩子们外出散步,在安静的街上一路走,一路考他们各种树和灌木的普通名 称。为什么他的儿女们对这些有关自然界的简单东西记都记不住,这真让他百思不 解。 其实,他所感到不解的,是他这些孩子的脑袋里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还有一 点也使他感到纳闷:孩子们和他这般年纪的父亲走在一起,别人看了是不是会让他 们感到难堪。自己老得足以做他们的爷爷,虽然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可一次也没 参加。自己也几乎没在后院和他们玩过一次抓人游戏,很少将他们举起来在空中转 圈,晚上也不在床边和他们闲聊,每日下班回来累得连草也不想锄。 弗莱特一家今天的生活将在十一点结束,当然孩子们上床睡觉的时间要早得多。 他们只盖一条薄薄的床单,不过他们脚头还要放一条折成扇形的毯子,以备清晨天 气较凉时好盖上。月亮就要升起,她会像一只圆圆的桃子,悬挂在他们的窗口,散 发出淡淡的光辉。榆树丛的枝叶刮擦着窗帘,这轻柔的声音径直钻进了他们的梦乡。 这儿的空气多么温馨,正值仲夏的这个北国城市多么美好,犹如天堂一般,而弗莱 特一家又是多么幸福,尽管他们年龄悬殊,思绪隐秘,而且他们情况各异,并无多 少共同之处。 弗莱特夫妇躺在他们那张宽大的带有好莱坞式床头架的双人床上,他在看最新 一期的《植物学杂志》,而她则在翻阅《美化家庭和花园》一书。安静,闲适。一 只孤零零的蛾子在两人的床头灯间飞来飞去。“半小时后,似乎被什么铃声所召唤, 两人侧身,热烈拥抱,随即关上了电灯。尽管天气很热,但两人不知不觉进入了梦 乡,心里充满了对对方的信任。他们会互相信任的,不是吗! 巴克。弗莱特喜欢将他们的睡眠看得比其他人更柔和,更浓郁。他们的睡眠里 有一种如洗净的羊毛般纯洁的东西。弗莱特心想,这东西存在于他俩之间,尽管颜 色并不鲜明,可却显得那样急切,那样清晰,伸手可触,根本无需提及。那么,这 东西会不会就是爱情?要不然,爱情会不会是什么不那么重要的东西,它滑溜溜的, 没有气味,就像一种骑在微风背上周游世界的透明气体;如果不是的话,那爱情便 只是一个字,一个试图记住另一个字的字——他已越来越相信这一点了。 他梦见了湖边盘旋卷绕的水草,梦见年轻姑娘的乳房,她们坚挺的乳头,还梦 见一头两侧长满了粗毛的动物,在一个陌生小镇的街上追赶他。 艾丽丝艾丽丝的母亲给她讲过生儿育女的秘密。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不折不 扣地令人震惊——男人的那个玩意儿进入女人下面那个地方。这番解释是在厨房餐 桌旁一次长时间、紧张的谈话中作出的,比艾丽丝从隔壁那条街上的比利。拉伯处 听来的事——男人在女人那里面尿尿更让人恶心。 “不对,”艾丽丝的母亲说道,她口气很坚决,这事——她顿了顿——这事跟 小便毫不相干。这里讲到的液体含有种子,如果一个母亲想在自己身体里养孩子, 那种子就是必不可少的。 男女怎么相交,这对艾丽丝来说似乎很难理解。 “母亲和父亲躺在一张床上,”她母亲叹息地对她说,“两人互相抱着。” “什么时候?”艾丽丝问道。她的声音连她自己听起来都挺觉刺耳。 弗莱特太太听女儿这么发问,不禁面露愠色,她两眼间的那三条皱纹竖了起来, 如扇子一般,可她还是清了清嗓子说道,“嗯,一般都在晚上。” “晚上?就在这儿?在我们家?” “是这样,艾丽丝。”此刻她母亲正垂眼看着自己指甲根部的表皮,炉子上方 的那只茶壶钟指着三点半,粉红色的玻璃盘中放着一块刚加过糖衣的、柔软的椰子 蛋糕。 “再怎么样呢?”艾丽丝正等着回答。她不会放过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艾丽丝。我也不喜欢你说话的样子,你的态度,一副皱 着眉头的样子。” 艾丽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可她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这种事真恶心,为什 么人人都要做这种恶心事?” “这是真的,艾丽丝。” “大丑了。” “不,一点儿不丑。这是男人和女人之间很美的一件事。” “可它让我倒胃口。” “好了,你必须相信我,这是件很美、很美的事。” 艾丽丝能感到自己五脏六腑在呜呜哭诉,可她还是竭力压抑住了它们的怨声。 这清朗的夏日就这么给毁了,一切都变了样。这房子变脏了,特别是楼上她父母亲 的卧室,里面那股神秘的、发了霉的香粉味,垫得硬硬实实的大床,还有那饰有簇 绒的床头架。男人和女人真不干净,一切都那么怪异荒唐。她母亲每天早晨在卫生 间梳洗打扮,还把门留一条缝让光线照进来,背过身子穿短裤和紧身内衣,钩上尼 龙袜子。晚上,她母亲便将身子向她父亲那黑乎乎、毛茸茸的部位开放——艾丽丝 曾一次又一次地瞥见过这黑夜中的情景——对这种说不出口的事情,她并未加以阻 止。它简直就像个肮脏的笑话,一个她所听到的最最肮脏的笑话。 她母亲说这事挺美,可她也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谈起过美术馆里那些裸体雕像, 说它们也很美。 其他人肯定也干这种事——拉伯太太、哈塞尔太太、她的老师斯特朗太太。埃 斯特。威廉斯,或是德博拉。克尔,或是英国的国王和王后也干这事吗,或许甚至 连印第安纳的古德威尔奶奶也做这事——她和爷爷。 “女人即便不想要孩子也做这事吗?”她很小心地问他母亲。 “嗯”——这儿的停顿时间更长了些——“呢,有的做,有的不做。” 艾丽丝感到厨房里的平衡发生了变化。她和母亲开始时都自觉自愿地坐在餐桌 旁;后来差不多把比利。拉伯在邻里间散布的那些事给挑明了,而现在两人间的谈 话似乎要结束了。这会儿她母亲正轻轻拉掉大拇指上一丝散皮,又抬头看了一眼被 风吹得朝里鼓起的窗帘。艾丽丝意识到自己只能再问一个问题了。 “那么,您——和爸爸——还做那事儿吗?” “一‘艾丽丝屏住呼吸等待着。 “哦,是的,”她听到母亲说,母亲遂又补充了一句,“有时。”这句附加语 如同抽紧了的口袋收缩带一般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艾丽丝意识到,她中午吃的奶油芦笋汤马上就要呕出来,想着是否要去水池边, 免得吐得一塌糊涂。 “不过,艾丽丝,你必须保证不把我们刚才谈的话告诉沃伦和琼妮,因为他们 还太小,不懂这些事。” 沃伦和琼在后院正玩国王和王后的游戏。艾丽丝透过纱门听到沃伦正冲着琼喊 叫,要她将他的王冠拿来,又听到琼大声应道,“是,国王陛下,给您,国王陛下。” 今天本该艾丽丝扮王后,可她下午没心思到外面玩,就让他俩爱怎么玩就怎么 玩吧。 啊,她爱他们——她的弟弟和妹妹;她过去从未意识到自己多么爱他们。两个 弟妹健康、漂亮、完美无缺,没有因知道那种事情而受到伤害。他们仍然能像往常 那样看着父母亲的脸,冲着他们微笑,和他们谈话,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沃伦“您多大年纪了?”沃伦问他母亲。 她正在餐室的桌上叠床单、枕头套和厨房里用的毛巾。“我的年龄我知道,可 你得想办法知道。” “嗯,您是哪年出生的?” 她想了一下说,“一九O 五年。” “现在是一九四七年。” “不错。”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我是哪年生的?”他过去常问起这个问题,可总是 忘了问题的答案。 “你是一九四零年生的,就是大战开始的那些个年头。” 这下他想起自己为什么老是缠着母亲问同样的问题。他是为了能听到那个令人 颤抖的短语——大战开始那会儿。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在他眼前浮现,血红血红的, 恰似比利。拉伯钉在他卧室墙上的那面日本国旗。他同时还在想,呼啸的子弹声划 破了紧张、惊恐、寂静的夜空,而这断断续续的子弹声又伴随着更为低沉、雷鸣般 隆隆的炮声。那场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 “就是珍珠港事件那年吗?”他喜欢珍珠港这几个宇;他喜欢自己,因为他记 住了这几个字,真正理解了这个字。 “你是在珍珠港事件之前出生的,整整早了一年。” “我为什么那年出生?” “因为你就出生在那年。” “艾丽丝是战争前出生的。” “是的。” “那琼呢,她是哪年出生的?” 他母亲的头发今天被一排排卷发器拽得紧紧的,上面的发夹被透过吊窗射进来 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她正在数枕套。他能看到她的舌头随着她的大拇指不断往下 扒拉那叠干净的枕套时在轻轻报数:一、二、三、四、五。“琼?”她心不在焉地 说道,“琼是战争中出生的。” 战争就像一条浑浊,温热的大河,这个世界一直在其中游泳;然而现在,自打 胜利女神降临之后便什么也没了。和平对沃伦来说并未使他发生什么变化。他现在 的身体即是他以前那具身体,他那擦破了皮的小腿和膝盖,那瘦骨磷峋的双脚并无 两样,而他映在门厅镜子里的那张脸仍是圆溜溜的,带着惊异的神色。不过,他有 时夜里会犯胃病,痛醒了大喊着要妈妈。母亲则给他一种嘶嘶冒泡的药水喝,告诉 他说他患了消化不良症,只要他吃饭吃慢一点,别狼吞虎咽就会好的。然而他知道, 是战争让他患上了胃痛病,因为自打战争结束以后,便再也没有什么能吸引他,能 让他精神振奋,快快活活的了。 在他看来,他和姐姐艾丽丝、妹妹琼的关系,就像艾丽丝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小 娃娃一般组合到了一起。他排行老二,居中,永远在中间,一个出生在大战初期的 人——他必须牢牢记住这一事实,因为它给人心惊肉跳、毛骨惊然的感觉;同时, 中间这地方也有让人礼赞之处,是个专门为他——生于血雨腥风的战争初期的沃伦。 马格纳斯。弗莱特——而准备的地方。 他几乎从未考虑过将来,虽然他也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最终会长大,会用梳子 沾着水把头发往后梳,和那些大男孩在后面那条小巷子里玩“小猪快跑”的游戏。 他突然想到,这个家庭可能还会增加一个孩子,一个战后出生的孩子,而自己以前 却从未想到过这种可能性,真是不可思议。他刚患胃病之初那种让他恶心的感觉又 在他心中泛起。他本打算问母亲会不会再生个孩子,可又觉得这个问题太愚蠢。他 不知怎样提起这事,怎样措辞,母亲也许会笑话他,要不就放下手中正在叠着的毛 巾说道,是啊,当然会再生个孩子啊,那他还能指望什么! 要是再来个孩子就会把事儿给搅和了。这孩子睡在哪儿?给他取什么名字?他 生下来会很虚弱,没一点儿肌肉,又弱又病,什么也不知道,准活不成。 母亲似乎正掂量他心里在想什么。她以前就这么做过,而在今天这个热得令人 昏昏欲睡的下午,她又在观察他的内心活动了。“你父亲和我都老了,不会再生孩 子了。”她说道。 听母亲这么一说,他不禁心花怒放;倒不是因为她保证不会再生什么战后孩子, 而是因为母亲说这话时神情安然、严肃,他还从未见过母亲这么说话呢。她往常那 逗弄人的声音,又骂又哄的样子,还有那哼哼唱唱、卿卿喷喷的语调全没了,从中 迸发出来的则是这个新的声音,尽管它怪异反常,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听到——也 许是第一次听到——她真正的自我在说话。“什么?”他问道。 “你是说‘请再说一遍’?” “请您再说一遍。” 她仔细端详着他,为他高兴,于是又说了一遍。“你父亲和我都老了,不会再 生孩子了。” 琼琼心里充满了秘密,有时她竟觉得自己会整个地爆炸了一般。她母亲每天晚 上安顿她上床睡觉,弯下腰亲吻她两边脸颊,说:“我的宝贝小喜鹊,”可母亲连 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小女儿竟有满脑子的秘密。 还在五岁的时候,她就意识到自己注定会有两个自我:一个是公开的、为周围 人所看见的自我,一个便是在她头脑里秘密长大的自我。 她知道各种各样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别人连想也想不到。 比如那台收音机吧。她父亲说这收音机是战前出品的。有一天,在起居室里, 她硬是挤到那台北方电子公司出品的落地式收音机架子后面又脏又窄的地方,透过 网眼状的后盖窥看里面宛如山里村庄般排列的电子管,那些管子发出嗡嗡的声响, 发出红色的光。这事她除了向母亲露了点口风外,自然没对任何人说过。 万一闲得无聊,她也知道怎样打发时光。只要她觉得无所事事,她总是可以沿 街走到托灵顿克里森特街与德拉夫威街相交的街角处,也就是布雷格曼太太家那所 黄褐色大房子前那儿有一座绿草茵茵的山坡,横穿她家门前草坪。她可以在那草坡 上爬上滚下。谁也没说过她不能去滚草坡,谁也没想过这码事儿。其实呢,她很少 去那街角处的草坡上滚着玩,可她还是喜欢保留这种可能性。再说,她也可以在自 家门前的人行道上跳格子玩。学会跳格于使她得以控制自己的生活。无论何时,只 要她觉得心里不开心,她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痛痛快快地跳格子,滑一段,跳一 段,再沿一段。在这个过程中,她似乎觉得自己的头脑与身体分开了,晕乎乎的, 所有不开心的想法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世界上还有谁知道这个诀窍呢,她感到怀疑 ;尽管她母亲有时在窗前向她招手,笑眯眯地向她招手。 在浴室的衣物篮盖子上贴着一幅转印图画,那是一只飞跃在绿色芦苇丛的黑天 鹅。她记得自己曾看着母亲怎样将这幅装饰画贴上去的——先将它浸泡在放满水的 池子里,然后将它后面透明的衬垫整整齐齐地剥去,再将这只天鹅贴在带铰链的篮 盖正中,最后用一块湿布将它抹平。琼当时觉得那一刻实在太美了。然而,每当她 独自一人待在浴室里时,她总要用大拇指刮那幅画。到现在,她已将画的边缘全部 刮松了,并随时准备受到责骂,但她同时又觉得自己浑身是力,足以能从任何危险 中逃之夭夭。 弗莱特太太的侄女弗莱特太太的这三个孩子似乎总是你争我吵的——不管怎样, 她的印象就是如此。这真令她伤心,这个从小便没有兄弟姐妹玩耍的女人说道。 然而事实上,艾丽丝、沃伦和琼妮很长一段时间都能和睦相处,特别是夏天, 因为那会儿邻居家的孩子们都外出度假去了。三个孩子常在一起玩挺复杂的游戏, 还做点建筑活——就在上个星期他们用毛毡将葡萄架围好,还往露营的帐篷里运去 硬纸板、桔黄色的竹条箱,并从母亲缝纫柜里拿来的一条条旧布。在这个帐篷里, 三人以橘黄色竹条箱为桌,跪在桌旁,就着昏暗的灯光吃粗麦饼干,喝冰水,很自 然地亲亲热热地怀恋起往事来。 他们这种怀恋往事的心态不同寻常,每人都觉得自己的往事非常丰富。他们不 停地谈啊,谈啊,大家轮流讲述各自或是共同的经历,互相交流、反复述说,如果 有什么新的东西从记忆中挖掘出来,大家都欢欣雀跃,乐不可支。就这样,整个下 午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他们觉得,沉浸在以前那些冒险事儿里可真是美滋滋的。 他们回想起在布法罗湖游泳时,那湖底如沙滩一般,湖水又像浴缸里的水一样温暖。 后来他们还去了一个冷饮小卖部,买了姜汁啤酒喝了个痛快。他们还想起去展览会 玩阜式转轮时,琼妮吓得脸色发青。(“我当时真是这样吗?”她吃惊地问道,不 过想起这件事她心里还是甜丝丝的。)他们还想起那次去看装了人工呼吸器的赖特 曼先生时,他口水直流,可他自己并不知道。还有比利。拉伯在后面那条巷子骑自 行车时摔了下来,摔掉了一颗门牙,他母亲开车送他去医院,车后面座位上给弄得 血迹斑斑,而他们再也没将那座位清洗干净。还有那次他们与杰克逊家打刺果仗时, 珍妮。杰克逊的母亲不得不把粘在头发上的刺果剪去,她那一头金色的长发可像公 主头发那般美丽呢。 每一件事的边缘都折射出记忆的光彩,如同固定在斜角镜中的形象一般。 在回忆往事的时候,艾丽丝总是很激动,而且像个领头人一样带领大家讲述过 去的事情,沃伦和琼则加以补充、证实。加强,当然也少不了添油加醋。过去那些 激烈而富戏剧性的事件使他们一阵阵战栗,而记忆的双重性、对他们极大的吸引力 如同电话线或环绕在婴儿耶稣头顶上的光晕那般神秘莫测,令他们凛然敬畏。记忆 可用一根棍子拨拉,亦可如冰棍一样含在嘴里品味,你永远不会有腻烦的时候。 还记得贝弗利堂姐来玩的那一次吗?他们到最后总免不了要回到贝弗利堂姐来 访一事。这事已过去很长时间了,一年前,甚至可能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时谁也不知道她会来。她就在一个秋天的下午,穿着她那套英国皇家海军妇 女服务队队员的军服来了。她按响门铃,是前门的,然后说道,“喂,你们好哇, 我从萨斯喀彻温省来,是你们的堂姐。” 他们当然听说过贝弗利,她是他们六个堂姐妹中的一个,其他五个是朱安妮塔、 罗莎利、阿琳、莉莲和达芙妮。她们住在萨斯喀彻温省一个叫克莱马克斯的城市。 她们的母亲是范恩婶婶,就是他们父亲的兄弟安德鲁叔叔(浸礼会的一个牧师)的 妻子。每年圣诞节,弗莱特太太——他们的母亲都要给萨斯喀彻温省的堂姐妹们寄 上一大包圣诞礼物——新的游戏棋、棉法兰绒睡衣、羊毛手套、一只又大又圆的水 果蛋糕等。每当她将她们小小的名片系在礼物上时,总免不了摇着头说道,“那一 家子啊,不知什么时候能长大成人呢。” 可现在,这不,贝弗利来了,长成个大姑娘了,这可是弗莱特家的孩子们怎么 也没想到的。只见她往长靠椅上一坐,喝起茶来。“嗯,这茶味道不错,”她对她 伯母说道。听她那口气挺开心,也挺乐意发表意见,似乎她俩熟得很,常像这样在 一块喝茶似的。艾丽丝和沃伦分坐在她的两边。(那天下午他们的父亲去哪儿了? 或许去了多伦多,也可能去了蒙特利尔——他似乎总是搭上哪班火车,然后一走就 是几天。) 贝弗利姐姐的军帽几乎贴在她的头发上,可他们仍能看到堂姐几乎满头都是卷 发,也许是烫成这种经久不变的波浪式样,要不就是自来卷,像秀兰。邓波儿的头 发一样。堂姐刚从英国回来,她在那儿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她说着便哈哈笑起 来,笑她说的忙得不可开交这句话。“哦,真的,”她说道,还在笑个不停,“我 们可忙得昏天黑地,眼睛都没睁开过。” 她让艾丽丝试戴她的帽子。戴那顶帽子得用发夹,可艾丽丝一点儿也不嫌麻烦。 “嘿,你看上去真漂亮,”她对艾丽丝说,“真是个活生生的玩具娃。” “你有没有救过别人的命?”沃伦问她。他先是小声说了一遍,然后不得不提 高嗓门又说了一遍。 她一听这话便笑了起来。“哦,我想我救了两次自己的命。”她说这话是不是 在打趣,艾丽丝一点儿也没数。 然而,贝弗利姐姐脸上那俏皮的神色突然消失了,她禁不住伤感起来。过了几 分钟,她向他们讲述了盟军反攻那天的情况:空军士兵执行夜间飞行任务,空袭敌 军。接着她又说起一名飞行员的飞机在英吉利海峡上空被击中,直往下坠。“他真 可怜,”姐姐说道,“当时,他不知怎的没找到降落伞的绳索。后来,人们找到他 的尸体时,发现他竟用手指在自己的皮夹克上钻了个洞,可见他当时找那绳子找得 好苦。” 一个人用手指在皮夹克上钻个洞!还是在他从空中坠落时那性命交关的一两分 钟里!您怎么解释这种事情?贝弗利姐姐说,这简直是个奇迹。虽然不像大多数奇 迹那样令人开心。还有一个士兵的双腿给炸飞了,不过他至少还活着,至少他的脑 袋没被打得稀巴烂,就像她认识的一个士兵那样…… 他们本可以听贝弗利姐姐谈一整天的战争,可母亲打断了他们。“说说你父母 亲的情况,他们怎么样,”母亲说道,“还有你那几个已回家的妹妹。”接着她又 说,“哟,你的火车几点钟开?我们得保证你有足够的时间去火车站。” 事后,艾丽丝忍不住一直在想贝弗利姐姐。贝弗利姐姐的来访就像电影般一幕 一幕在她脑海里浮现。她的美、她头上的卷发、那涂了口红的双唇、那棕黄色的长 统袜、锃亮的皮鞋、短裙式军服、她欢畅、急促的笑声、还有她说到那个士兵从空 中坠下、又在自己皮夹克上钻个洞时耸耸自己小巧玲珑的肩膀时那副神情。贝弗利 姐姐心里装着许多可怕的故事,可她仍能高高兴兴、漂漂亮亮地在这个世界上跑来 跑去。她来这儿事先也没说一声,径直走到他们这条街上,按响门铃说道:我来了。 可没一会儿——一两个小时——她又走了。(“再见,孩子们,咱们电影中见。”) 萨斯喀彻温省有多远?夜晚,艾丽丝躺在床上,似乎老是听到远方传来的嗡嗡声— —虚无的震颤声。她觉得自己能闻到萨斯喀彻温省那边空气中翻滚着的刺鼻、料峭 的气味。 “贝弗利姐姐还会不会再来?”艾丽丝有一次问她母亲。不知怎的,母亲好半 天才接过她的话头。 “要是我啊,就不花这个钱了,”弗莱特太太慢悠悠地说道。 “她真是棒极了,”艾丽丝轻声说道。 “呢,”弗莱特太太终于说道,“不管怎样,她挺有魅力的。”说完这话,她 抬起眼睛向上看去,那神情仿佛是在竭力回忆一个古老故事的结尾,然后长叹一声。 艾丽丝紧盯着母亲那声叹息,或者说,察看着那声叹息的四周,发现这叹息声 夹杂着责怪,同时也隐瞒了什么东西——某种至关重要的情况,“要等她长大”才 能告诉她。恶梦、羞愧、启示、审判、失败的重负,所有这一切都将等待着她。至 于将来,她不堪想象,这如同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呼吸:一旦你开始注意空气从体内 呼进呼出,你的呼吸就会堵在喉咙里,从而使你感到倒地死去是很容易的事。 弗莱特太太梳妆台抽屉里一封折好的信亲爱的黛西:今来信告知,我们的女儿 贝弗利乘火车长途旅行后于昨天下午回到家中。火车里挤满了回家探亲的军人,而 车快到温尼伯时,暖气出了毛病,因此她患了最为严重的一次感冒,清鼻涕直淌, 喉咙也痛得很厉害。我不得不告诉你,她在你家时,你对她的态度使她感情上受到 伤害——你并未请她留下来吃晚饭,也没有留她住宿,而是很不客气地将她打发走。 不管怎样,这就是她的感觉。如果她伯父当时在家,也许情况会不一样,可谁知道 呢?如果她第二天乘早车回来,她就不至于病成这个样子。她本以为你见了她这个 从西部过来的、你以前从未见过面的,而且还为国家出过力的侄女一定会高兴得什 么似的,因此她怎么也想不通,我和她爸爸也觉得不可理解,也许东边待人接物的 习惯与我们这儿不一样,我们可是谁都欢迎的。 你的诚挚的弟妹范恩。弗莱特弗莱特太太年老的父亲凯勒。古德威尔已年届七 十,这是个驱灾避邪的年龄;他的妻子玛丽亚(也就是他的第二个妻子)则刚刚庆 祝了她的……嗯,谁也不知道玛丽亚多大年纪了。古德威尔先生过去是专业石匠, 后来成了印第安纳州著名的企业家,现在也退休了。他和妻子最近变卖了他们在布 卢明顿市区那幢漂亮的住宅,而在离市区二十五英里的莱蒙湖边买了一所小房子。 为什么他们要卖了那幢舒适的宅子而买这所湖边小屋呢?因为玛丽亚想住在乡下, 这样她可以在屋前的院子里种菜,而不会再有邻居鸣冤叫屈、大声抗议什么的。再 说,凯勒。古德威尔先生在后院也会有足够的地方建造一座金字塔。 一年前,也就是他俩从尼罗河上游览回来后,他便开始筹划这座金字塔。他们 在埃及时,几乎每天他都要给远在加拿大渥太华的外孙、外孙女寄明信片。“亲爱 的艾丽丝(要不就是沃伦或琼妮),你应该看看他们在这儿建造的金字塔,其中最 大的一座有二百万块石灰石,每块石头重二吨半。” 他还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女儿黛西,告诉她古雅的金字塔是根据万道阳光洒向地 面时的形状构成的。 “胡说八道,”黛西的丈夫说道,“太阳光是垂直,而不是斜着照向地面的。” “好了,别管他,”黛西含含糊糊地说道,“这是他要做的事。” 他想造的这座金字塔将有两码见方,是真金字塔缩小了的复制品。他还根据那 座大金字塔的尺寸算出自己这座复制品的大小尺寸。他要用的石块尺寸也相应缩小 (比他的手指尖还小,只有八分之三英寸见方),一手可握六七块这种石头。这座 金字塔的外表将使用印第安纳石灰石,但塔的里层他打算使用沙石、大理石、花岗 岩、板石或其他什么石头。是否用灰泥?他决定用,这是一种很稀的混合物,实际 上与透明胶水差不多。埃及人可以不用灰泥造金字塔,可他的石块太小,因此分量 太轻。他计划使用来自世界各地的石头。他和玛丽亚曾在夏威夷群岛度复活节,带 回来当地的火山岩,他还从马尼托巴省、安大略省、田纳西州、密执安州、佛蒙特 州、法国(勃良第)、意大利、芬兰及不列颠群岛等地收集了许多岩石标本。他曾 听说南非有石灰石矿层,因而他和玛丽亚眼下就在那儿度假,一边观赏风景,一边 睁大眼睛看能否找到采石场和新的石头品种。这儿的石块迄今尚未被人开采过,它 们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温暖,闪着光泽;照亮了他的思绪,照亮了他的梦幻。置身 于这些新发现的石矿区,他渴望挥起铁锤,凿下石头样本,用报纸将它卷好带回家 去。(他最喜欢的一句玩笑话是火车站上一个行李搬运工对他说的,那个搬运工说 他旅行箱重得要命,里面是不是装了石头。) “他现在是着了迷了,”女儿黛西说道,不过她说得挺开心。总体而言,她认 为老年人宁可着迷的好,而不可空虚,无所事事。 他为什么要建这座金字塔?很多人都问黛西这个问题,可她也不知怎么回答。 他是不是想以它作为自己的墓穴?不是的,因为他和玛丽亚已在布卢明顿的公墓买 了墓地。那这座金字塔是不是为了纪念什么?嗯,这倒有可能;目前还没有人向他 提出过这个问题。 他希望别人会热烈夸赞他这些稀奇古怪的计划,而他也有这份自信。另一方面, 他也不想急于求成。这是一项大工程,需堆砌的小石块就要超出两百万块。在塔底 正中,即地基下将埋有一只表示时间的密封盒。他曾写信给他在渥太华的三个外孙、 孙女,要他们提供藏品。他说,东西要小,还要有时代特征。小琼妮受到祖父的鼓 励,寄来一枚两分钱的邮票,上有国王头像;沃伦则寄来了一片压平了的枫叶;艾 丽丝经过仔细考虑,从报纸上剪下一条新闻标题寄来:伊丽莎白公主将于十一月与 菲利普亲王结婚。 凯勒。古德威尔将这些东西——邮票、树叶、新闻标题放进一只金属盒里。他 的第二个妻子玛丽亚用信封装了一袋茵香籽给他。古德威尔本人,这个古里古怪的 傻老头,最后又加了一样东西——他前妻的结婚戒指。 这枚戒指以黄金打制,周边经过加工抛光。结婚日期一九零三年六月十五日及 新娘、新郎的首字母均刻在戒指内圈。古德威尔还清楚地记得做这枚戒指的花销: 四元二角五分;戒指是十八K 的,通过伊顿邮购服务部的订购物品目录册订购的。 他记得两年后,他年轻的妻子死于分娩;当时,要不要在葬礼前将这枚戒指取下, 着实让他左右为难。民间是个什么习惯,别人是怎么做的,他一无所知。 还是一个叫斯皮尔斯太太的,就是那个医生的妻子,叫他将这枚戒指作为纪念 品保留下来;她还帮着他一起将戒指除下来:先在他死去的妻子手指上抹上点猪油, 再慢慢将戒指抹下来。斯皮尔斯太太一边帮他,一边说道:“留着它,古德威尔先 生,”她的声音极为柔和,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算计的神色,“好等你女儿长大了把 戒指给她。” 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将戒指转交给自己心爱的孩子,把这事搞得隆重些,使 它成为一个闪光的时刻,他也好借此机会将自己生活中分散的细节连接起来,并向 女儿表示自己无限的祝福。 然而,他近来觉得自己在生活中迷失了方向。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了,精神不 振,反应也迟钝起来,这事最终也无法做成,近来连想都没精神去想。他该说些什 么话才能使这一时刻富有意义?女儿又会说些什么?说声谢谢肯定不行,感激的话 也不行;光说话、做姿势还不够,在他生活的这个单薄的以太世界自然不够。还是 不要自找麻烦,将这宝物埋到石塔下面——这是他的金字塔,紧密、沉重、复杂、 充满了秘密,它是一种机器,也是他最后的陈述。要么如此,否则耸耸肩交出戒指 了事。 弗莱特太太的同窗好友还是在印第安纳州时,弗雷迪。霍伊特就与黛西。古德 威尔。弗莱特一起上中学。两人同坐在布卢明顿市古德威尔家的门廊上,分享一袋 袋炸土豆片。她们又一起上大学,还加人了同一个女大学生联谊会——阿尔法泽塔。 打那以后,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每年都要互通三四封信,逢到生日或是圣诞节, 还要互赠些滑稽可笑的礼物。两人已有多年没见面了,不过,弗雷迪终于在一九四 七年八月登上火车去渥太华,准备在那儿待一星期。 在渥太华期间,弗雷迪一直在想:这就是黛西。古德威尔,嫁了个颇有名望的 丈夫,还有一幢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大宅子,三个漂亮的孩子。我们大家所想得到的, 黛西都有了。而我呢,什么都没有,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也没有真正的家,只是 一小套房子,甚至连花园也没有。啊,瞧黛西那花园,那才叫花园呢。如果她喜欢 剪枝、锄草、嫁接,把花园弄得漂漂亮亮,她从早到晚都可以在园子里忙乎。而我 却是坐着工作,被办公桌和时钟所束缚,真是枉做了一回女人,什么也没摊上。 弗雷迪。霍伊特还会想:唉,可怜的黛西,我的天,瞧她胖的。可她倒也受人 尊重,不过,穿她那种其丑无比的紧身连衣裙走来走去,谁还会有体面可言一一要 我说点儿什么吗?给点暗示什么的?还有她指甲根部的表皮呢。这十年来,我想她 恐怕没读过一本书。哎哟,我的天,就看看这间客房吧,到处都是这些讨厌的粉红 色贝壳图案,真没把我憋死。还有四天,瞧这些钩针编织的床单,她还自以为了不 起,现在谁也不用钧针编织的床单了,哪怕您就是碰它一下都会做恶梦的。我真想 把这鬼床单全拆了,我干得出的,就那么轻轻一拽。这些孩子逼得我要发疯,整天 哭哭闹闹,溜来跑去,到了一天结束时,一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活像小木偶似的, 等候那个大男人回来。在他们的生活中,每天都要演这么一回戏,真是虚伪。 对了,我能对她说些什么?还有什么没说的?我看到你仍然像以前那样活着, 看得出你还是用伍德伯里香粉搽鼻子。我还看到你丈夫总是到多伦多或到蒙特利尔 去“开会”,他老往那些地方跑究竟去干什么,不知你到底有没有数。我注意到你 仍然是早上起床,晚上睡觉。瞧,这多有趣。我相信你照样过着你的日子,你仍然 有日子可过,对吧?算了,算了。 弗莱特太太与丈夫的亲密关系弗莱特太太深切而热烈地、真心诚意地想做个贤 妻良母,对《有效的家庭管理》这一杂志她可是每期必读。 她还读《麦考尔斯》及《加拿大家庭指南》等杂志。在化妆品专栏及食谱专栏 之间,她偶然能看到女人如何在床上讨丈夫欢心的方法;还常常能看到刊登出来的 女士们写的信,特别是咨询性生活方面的某些问题。有一位女士在信中写道,“我 丈夫总要在每周一晚上他们保龄球联谊会活动之后和我亲热做爱,可不巧的是,我 每星期一都要洗衣服,等到了晚上我已是精疲力竭,做爱也没兴趣了。”提供给这 位女士的方法既简单又适用:“星期二洗衣服。”弗莱特太太看了不禁哑然失笑。 其实,她是开怀大笑的;还希望她的好友弗雷迪能在这儿听到她的笑声。还有一位 女士写道:“我丈夫身强力壮,每天晚上都想做爱,这正常吗?”回答是:“对做 爱的模式无所谓正常不正常,夫妻卧房里进行的事是神圣的。”这条建议给弗莱特 太太的印象不那么满意,实际上,她并没有完全弄懂它的意思。 不过她的确认为,“每天晚上”,这真令她难以忍受。 尽管这样,她仍然随时准备得好好的——将避孕用的子官帽放到位,预防万一, 虽然那东西枯黄枯黄的让她恶心,还得用冰冷、难闻的药膏涂它的边缘。这东西真 讨厌,而且十有八九不需要,可对这东西她似乎还得受着。“要让您丈夫相信,您 总是随时准备答应他的请求,即便他真正与您做爱的次数并不多而且很难预料。” 难以预料,的确如此;不过,有两个时间弗莱特太太可以肯定他俩要销魂一番 :在丈夫去外地之前(她有时把这看作是一种预防性注射),再就是他从外地回来 时。今晚是九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三,他在温尼伯待了几天后将乘夜车回家。家里整 齐干净,孩子们已上床睡觉,她自己也洗了澡、搽了香粉,放好了避孕帽,穿上了 轻薄的睡衣。“穿睡衣裤会把许多男人赶到别处去寻找感情。” 她心里琢磨着,他的情绪会怎样呢? 近来他情绪很低落,他并未说出口,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六十五岁生日快到了 ;她知道退休一事让他挺烦恼,往后那空虚的时光他该如何打发。然而,比无所事 事更糟糕的是,他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了。最近他更多地谈起他在加拿大西 部的两个弟弟,而他提起他俩的名字时总免不了唉声叹气。埃德蒙顿的西蒙是个酒 鬼,已多年失去联系,而巴克与萨斯喀彻温的兄弟安德鲁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冷淡起 来。安德鲁过去常写信,当然是为了要钱,但近两年他也只是偶尔写一封酸溜溜的 短信,或是节假日问候一声,此外便再无其他联系。 弗莱特太太还知道,她丈夫常记挂着他在奥克尼群岛的父亲。他是不是该写封 信去问问情况,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他也就这么拖 着没写,似乎他也怕真正了解到他父亲的情况。弗莱特太太也常想起自己的公公马 格纳斯。弗莱特。她从未见过他,但在她的心目中,他是个很可悲的人。妻子抛弃 了他,三个儿子不认他,谁也瞧不起他,孤零零独自一身。在某种意义上说,她爱 他胜过爱自己的丈夫巴克。马格纳斯。弗莱特究竟犯了什么错要遭此惩罚?这个问 题一直索绕在她那慈悲的心怀里,从未真正消失过。 然而现在——太晚了——他的儿子巴克渴望与他重逢。 最近,巴克。弗莱特家的另一条家庭纽带,即母亲与儿子之间这条生活中最重 要的纽带被重新连接起来。最近几天,巴克去温尼伯并非参加他往常那些农业会议, 而是出席克莱恩廷。弗莱特植物暖房的捐赠仪式。那是一座玻璃拱顶的大建筑物, 位于阿西尼博伊恩公园的中央;其捐赠人是一位叫瓦尔迪。古德曼森的先生,即那 位赫赫有名的百万富翁、肉类罐头批发商兼金融家(克莱恩廷。弗莱特,即巴克。 弗莱特的母亲,曾于一九一六年被一辆骑得飞快的自行车撞倒后死亡,肇事者即为 瓦尔迪。古德曼森,当时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 “我当时感到极为内疚,而这种负罪感一直伴随着我,”在马尼托巴俱乐部举 行的晚宴上,古德曼森先生对弗莱特先生说。“一时的大意,竟断送了一条人命。 如果我当时转弯时下车,或者骑得慢一些,那该多好。您可怜、孤弱的母亲被我撞 倒在皇家银行大楼的墙根边,她的头撞到柱石边上。当时这一情景深深地印刻在我 的心中,无论我做梦还是醒着,它将永远伴随着我。如果那块石头是圆的就好了, 唉,可惜它如刀一般锋利。这件事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向主祈祷,试图以自己的方 式为他人服务,而且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冥思苦想,如何以合适的方式纪念她。” (说到这儿,他拽出一块洁白如雪的手帕,对着这块浆过的、折叠好的手帕使劲捋 了捋鼻子,发出一声如大雁般得意的哼声。“我左思右想,最后总是想到您母亲热 爱花卉这一点。您也许会说,是她将鲜花带给了这座城市,让我们这些身处炎凉世 态中的芸芸众生感受到大自然的美的赐福。当然,我永远不可能完全弥补自己的过 失,但我的确希望这一小小的仪式能表明我对令堂大人之死深切的、持续的悔恨之 心。我只是对您太太,我想她的名字叫黛西,今日未能前来与我们同聚感到遗憾。 当然,若要她横穿大陆,把自己年幼的孩子留在家中,那是很困难的,这我完全理 解;而且我也知道,这种场合对她而言极易动感情,这一点我的确很清楚。那些在 我们年轻时关心过我们的人将永远与我们同在,虽然他们的逝去无可挽回,但连接 我们与他们的纽带决不会断开。” 然而,人在渥太华的弗莱特太太此刻正躺在床上等待丈夫的归来。她此刻所想, 并非克莱恩廷。弗莱特,即收养她的亲爱的克莱恩廷姨妈,而是她自己的母亲,分 娩后几分钟便死去的母亲。这根纽带现在似乎变得那样纤细,那样脆弱,甚至几乎 成了一根人为的纽带,因为弗莱特太太所保留的她母亲的遗物只是一帧模糊的结婚 照片及一枚小小的外国钱币,其表面已磨损,无法辨认。据她父亲说,这枚钱币在 她出生时被放在她的额头上,至于是谁放的,或是出于什么目的,她不得而知。她 从来没有享受过属于她的那种乐趣——每日里触摸她母亲曾经触摸过的东西。没有 日记、没有婚礼面纱、没有手工织的施洗礼仪式时穿的漂亮礼服,什么小纪念品一 件也没有。几年前,她父亲有一次提到过一枚结婚戒指,说以后会给她,可打那以 后他再没提起过。或许他把那戒指给了他妻子玛丽亚;也可能他压根儿就忘了它。 今晚,她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躺在床上,等待她丈夫——一个叫巴克。弗莱特的男 人回来,心中升起一股失落感:失去了那枚戒指,实际上是失去了她与这个世界的 一切联系。她此刻忘却了自己的孩子,忘却了自己年迈的父亲,甚至父亲的名字也 弱化成几个模糊的音节。她好像突然患上了什么传染病一样浑身颤抖起来。 她以前也像这样会突然感到阵阵悲哀。她患的这种病症即是一种孤独症——她 如同您能察觉周期性偏头痛的发作那样能识别这种病症:这会儿它又发作了——它 会反复发作——她躺在床上,陷入困境,动弹不得,没有性别,没有年龄,孤寂一 身。 热泪涌入她的眼睛,她用毯子上的缀结擦着眼泪,屋里越来越黑了。 每当弗莱特太太觉得自己浑身被涂满了孤独之油,并整个地感受到它的压力之 时,这便是她深感恐惧的时刻。说也奇怪,她不知怎的又回想起自己做姑娘时去尼 亚加拉大瀑布游玩时的情景:她站在那儿凝视着那浩大的瀑布,她的衣袖擦着一个 男人的衣袖,那是个站在她身旁的陌生男人。他说了些什么使她哈哈大笑,可他说 的是什么?什么呢? 她失却的记忆在她心中再次激起阵阵痛苦的波澜。 然而,在她焦灼的心灵内部,仍存有一股如宝石般清凉。奇妙的力量——能偶 尔观察这活生生的世界的力量。她的眼前突然变得清澈透明,那是一朵浪花,点点 繁星组成的浪花。她当然知道,这只不过是意识玩弄的一个小把戏而已;然而它却 又有那么几分精美、奢华。故事的迷宫打开了,允许她从中穿过;也许她会从自己 这些生活的故事中被挤出去——她知道这是真的,且一直记在心里——然而作为一 种补偿性的才能,她又具有一种惊人的能力:编织别样故事的能力。比如说,她能 感受到孩子们不受管束的秘密,她父亲笨嘴笨舌地与这个世界争执不休的样子;还 有弗雷迪。霍伊特对她一家既蔑视,又妒忌的态度。(自打她夏天来访后,她连一 封表示谢意这种简单不过的信都没来过。)今晚,弗莱特太太甚至被连接她和她死 去的母亲——默西。斯通。古德威尔之间那一丝感觉所打动;这一时刻自然很短促, 来得轻飘飘的,只是感到一丝呼吸,一个手势,一抹光的色泽,在记忆中并无指定 的位置,然而奇妙的是,这丝感觉突然间完全颠倒过来,闪现出一幅扭曲的、怪异 的图景:弗莱特太太生下了她母亲,而不是母亲生下了她。 至于弗莱特太太的丈夫——哦,她丈夫怎么样了?再过两个小时她丈夫就要回 来了;他总会像往常那样从火车站乘出租车回家。他会在黑暗的卧室里脱掉裤子, 将它叠好挂在椅背上。他的裤子很有点神圣的味道,而前面两条裤缝的式样则如络 腮胡子般对称。接着他再解下领带。脱去衬衣和内衣。他没有发现,在这个九月的 夜晚,她的眼泪沾湿了毯子的级结,也没意识到她深深的孤独感,因而他便趴上她 的身子,并小心着别让她太吃重(一位绅士总是会用胳膊肘撑着自己的)。他会闭 上眼睛,将激奋的雄性插进她的体内;接着便是几分钟有节奏的磨擦。 他们就这样做啊,做啊,而弗莱特太太此时却像穿越一条由印刷字体和狂乱的 思绪混合而成的螺旋线,试图准确地回忆起最近一期的(麦考尔斯)杂志所提的建 议,即有关妻子的责任,她应表现得越来越亢奋;对,就是这条建议——激情和顺 从仅通过一个微妙的身体动作同时表现出来;可这怎么可能? 弗莱特太太的脑袋、心和骨盆协同努力,试图解决这个矛盾。 她婚后生活中的桩桩件件如雨点般降落在她的周围:周年纪念、怀孕、度假、 饭菜、疾病和康复,这一切纷纷从她与婚姻伙伴(她儿时那个男友)的关系这一戏 剧般的——有人会说是乱伦的——源头涌将出来。她似乎觉得婚后这些钙化变硬了 的年头凝固成了一个坚定的决心:她决不会再为什么吃惊了;这个决心几乎成了一 种雄心。防止她作粗鲁、惊讶状,这难道不就是改善爱情的文章所许诺于她的吗? 难道不正是它创造并维持了她对巴克的爱情吗?她丈夫那如斜坡般修长的大腿,加 上她自己那如柔软的水果般、在坚实的床垫上铺展开来的臀部——难道它们不显示 出一种信任?毕竟家庭种植的花草都能在某种地理与气候的真空中茁壮生长,她为 什么不行? 当巴克。弗莱特在她身上大力抽动时,她的思绪很可能会飘向她去年夏天弗雷 迪。霍伊特来玩时去看的那场电影《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那是战后的一部 巨片,其中有一名士兵从战场上归来,原来的一双手不见了,代之而来却是一对粗 糙的铁钩。 若是被那冰凉的金属弯钩,而不是被人的手指碰触,将会是怎样的感觉?一个 男人的身体整个地压在她身上,将她牢牢地钉在这个世界上,她的感觉将会怎样? 她要仔细琢磨琢磨,玩味一下这螺旋般的可能性。可随后她的思绪却会被喷涌而出 的液体所打断,接着还有第二次喷涌,不过这次喷涌而出的是丈夫的感激之情。在 他的感激里还夹杂着他战战兢兢的难堪,为他年老苍白的躯体,为他迸不了几句体 己的话而难堪。想不到男人和女人竟如此结合在一起!现实生活竟安排得这样残酷。 “睡个好觉,亲爱的,”他会说,意思是:“原谅我,原谅我们。” 弗莱特太太的住宅和花园坐落在德拉夫威街583 号这幢四方形的大宅子呈现一 派灰蒙蒙的景象。屋里的家具、窗帘、地毯、厨房的地板等在战争期间全变得破败 不堪。如今,在战后飞速发展的年代里,出现了亚麻油地毡全球性的短缺,尽管人 们估计这种短缺将会在较短的时间里得到缓解。(弗莱特太太已经在梦想那种阿姆 斯特朗花式,即红、黑、白三色四方块混合组成的亚麻油地毡了。)虽然她已将厨 房里那些玻璃纤维织成的帘布又全都洗了一遍,但她已在谈论定购花式图案的拉绳 窗帘(她也说帷,这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用它来给自己的房间“提提精神”, 给它们点生气。再说了,她对起居室里的糊墙纸已是厌恶透顶,那上面一排排蓝、 黄、粉红色的牵牛花看了真让人发麻。下次她打算用单色、或许是威廉斯堡绿,再 配上涂了瓷漆的白色木制家具以与墙面形成鲜明对比。那条又旧又破的地毯也让她 难受,接缝处全破损了,致使里面的衬里全露了出来,难看极了,就像谁的头皮暴 露无遗一般。说句实话,整个房间看上去似乎营养不良,不为人爱。不过,那张咖 啡桌倒还让她情不自禁地感到一点自豪,因为她最近在胡桃木桌面上添了一块玻璃 板,又在玻璃板下压了几幅三个孩子的照片和她那张略微泛黄的结婚通告:巴克。 弗莱特夫妇已于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七日在渥太华结为伉俪,特此敬告诸亲友她这么 布置咖啡桌是从《加拿大家庭与花园》杂志的一篇文章上看来的,那篇文章的标题 是。 家里的每一间房子,即便是楼上的浴室,窗台上都放满了蕨类植物,什么铁线、 鸟巢兰、矛状耳、前清等。(一九四七年这会儿,室内这些蕨类植物给人一种老式 的、过分注重摆设的感觉,尽管至六十年代中期,它们的观赏性和普遍性肯定会达 到一个很高的水平。)除了绿色植物和咖啡桌以外,其实弗莱特太太对自己的这所 房子并不很感兴趣。她觉得自身的某些不足也反映在这所房子结构的粗陋、简单上。 这房子共有八间天花板很高的房间,楼上、楼下各四间,总体给人土气。简陋的感 觉;每间都是绝对的四方形,窗户开得过大,又显得单调、呆板。透过窗户照射进 来的阳光非常刺目;到了冬天,房间的四壁冰冷,楼下房间的各个角落还透风。 如果要将弗莱特太太的真实情况说出来,那么,她是为夏天而活着,为夏天的 热而活着,即为她的花园而活着。多么漂亮的花园! 弗莱特家这座挺不讨人喜欢的住宅倒是坐落在一块茶碟形的绿地上,前、后、 周边,好大一块地,这在本市一带是不多见的。春天时,圆溜溜长鼻子般的报春花 根茎向四下里伸展,波士顿希尔锡爬山虎,现已长满了四分之三的墙面。(住宅朝 北的那面墙的爬山虎长得不好,这也没什么。)对了,窗台上还有许多花箱,五颜 六色、生机勃勃。此外,弗莱特太太还在房子的根基四周种了日本紫杉,红松、矮 松。矮云杉,还放了一个南非花箱。这些花草树木遮盖了房子根基部丑陋的石灰石, 真是妙极了。还有她那些漂亮的丁香花!您知道,有些人愿意到外面随意买些长了 多年的丁香花,回来后往地上一插,可弗莱特太太却要考虑丁香花整体的高矮、花 色的搭配。她将一种叫“莱蒙婉夫人”的白色丁香与淡粉红色的波斯丁香、暗蓝灰 色的“林肯总统”配种在一起。这些不同品种的丁香花是“搭配组合”的,而不是 它们自己“冒出来”的。在房子的侧面,那排沿边缘种植的蓝色美洲石竹中间配种 了点点黄灿灿的金鸡菊。毫不夸张地说,这一组合堪称真正的艺术家的手笔。一丛 丛荷包牡丹种在——种在,还没种呢——蓝色的风铃草的近旁;绝妙的搭配!后花 园里的苹果树每季都要喷洒农药,以防苹果虫蛀,因而整个夏天里它们枝繁叶茂, 在围了树篱的漂亮草坪上洒下多少万花筒般、形状各异的图案。这儿,傍晚的阳光 在罂粟花间颤悠飘荡。瞧那些大丽花!弗莱特太太的丈夫曾开玩笑地说,那些大丽 花大得要侧过身才能从后门抬进屋里。还有一条两边种了曤香的石子路通向葡萄棚, 再蜿蜒伸向岩石庭园。弗莱特太太的这个岩石园里长着矮小的多年生植物,以及从 欧洲买来的特种高山植物。园内草木葱茏,华美,温馨——它具有英国式的魅力。 法国式的整齐、日本式的节俭。此外,那条蜿蜒的小路,那一块块弯曲的苗圃、以 印第安纳石灰石雕刻的、咧着嘴笑的小精灵等都各具特色;还有那堵颇显突兀,名 唤“大众丁香”的石雕墙,充满了深沉的智慧,您甚至可以说,显示出机智诙谐的 特色。还有那些木莓,这里必须提一提木莓。巴克。弗莱特太太在本世纪中期这些 平庸、毒气弥漫、令人压抑的年月,为北美大陆的渥太华市——这个构执冥顽的北 部城市带来了奇迹。对于这一奇迹,她自己是否理解?是的,她第一次完全理解了 这一奇迹。 这真是个奇迹,她的好朋友这么说——但似乎谁也没提起过弗莱特太大众多的 好朋友,好像她这个人有点木然,又无前途可言,根本不配有朋友似的。(传记、 甚至自传,总是充满了系统性的谬误,充满了种种漏洞,若将这些漏洞连接起来, 那便像一条弯弯曲曲、走势复杂的地下河流。)事实是,这个城市有许多人打心眼 儿里喜欢弗莱特太太,他们欣赏她的谦逊,钦羡她的技能,特别是她在园艺方面的 技能。这些朋友们说,她的花园芬芳馥郁,青葱茂盛,宁静宜人,一切都井然有序, 光线与阴影交织糅合,令人心醉神迷;故而走进她的花园,世间的烦恼顿时抛于脑 后。来此参观的人身临其境,有时觉得自己的心瞬间被锁住,凝神屏息地领略这朦 胧而悠古的创世之景——它是伊甸园,亦是天堂。 您差不多会说,这片花园是她的孩子,她最亲爱的孩子,是她的子女中最美丽 的一个,它柔顺,但又占有了它自己的全部领域,具有自身植物那不屈不挠的意志。 她也许渴望知道这片花园真正的本性,但她更想融于其中,成为它神奇玄妙的一部 分。她也许知晓它四分之一的绿色的秘密,仅此而已;然而这花园对她却不甚了了, 不知道她的历史,她的姓名,她的希望,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全身心地爱它,伸出 双臂拥抱它,接受它本来的面貌:它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根茎,每一条根,每一种 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