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悲伤——一九六五年 一九六五年这一年是弗莱特太太极度消沉的一年。她的这种情绪上的变化十分 突然,差不多可以说是一夜之间的事。她的家人和朋友在一旁束手无策,眼睁睁地 看着她这个平时沉着、冷静的人变得恍恍惚惚,继而离群索居,不与他人来往,还 会突然发怒——源于情绪受到伤害的暴怒。在这段时间,她的外表失去了魁力,当 然她还不至于显出一副绝望的面容,然而仁慈、美德毕竟不足以抵御恶魔的侵袭; 您瞧,那仁慈美德太好了,好得简直傻乎乎的。一个每次睡不了一二个小时,饮食 习惯也完全被打乱了的人,外表上很快便会变得憔悴——您见过这种人,弗莱特太 太也见过,他们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在公园的边沿,或坐在吹头发的吹风机下;他们 脸皮下垂,衣着不整,看上去总需要好好修整一番。您很想跑到这些坠人地狱的灵 魂面前,给他们以慰藉,然而,他们四周却弥漫着一种令人懊恼的、颓唐衰败的气 氛,那几乎是一种气味。 一九六五年的春天和夏天,在那几个月里,弗莱特太太的情况非常糟糕。她沿 着一条轨道一天天滑下去——先是万念俱灰,继而冷冰冰地沉默无语,再后来急转 直下,怀恨、抱怨他人,遗世孤立,完全断绝了与儿女、孙子孙女、以及许多朋友。 熟人的来往。 弗莱特太太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人们曾首先想到的是女人停经这一生理现象,但不对。一九六五年黛西。弗莱 特五十九岁,快六十岁的人了,她的内分泌从未特别活跃过(有人这么说),而自 从她四十九岁生日以后,一直非常稳定,如时钟一般(还有的人这么说)。她家里 的一些人曾认为,她似乎患上了“迟来的哀伤”症,但这也不对。她一直深深地想 念着她亲爱的巴克,这当然毫无疑问。她以想念他为荣,而不管这意味着什么。每 次她在掌心里揉搓一滴杰根斯洗涤液时,她总是笑眯眯地回想着他,让自己飘回到 那一时刻——那个非常隐秘的时刻,一个她决不会对任何人谈起的时刻,尽管她在 此写了下来——在那一时刻,他称赞她关节柔和的手指,将它们比作漂亮、灵活、 柔和的鱼。 鱼?这真是个令人惊奇的想法。她一下愣住了,因为那时她并不完全同意鱼和 手指间有多少相似之处,但她至少能理解丈夫对诗歌的爱好。然而,她真的朝思暮 想她那死去的伴侣?真的渴望得到那种心灵的宁静——那种由他们简单、乏味的爱 情所赋予的宁静?在她所能支配的时间里,究竟有多少倒流到他俩共同度过的年月, 即他们夫妻生活的二十年之中? 老实说,很少。好了,我已说明了。 她目前精神上的消沉,心与头脑的狂躁、紊乱,理智的沉沦,以及健康状况的 恶化——所有这一切都源于某种神秘的苦难的中心,而她周围的人只能对它加以注 意、考虑、揣度而已。 艾丽丝的说法十九岁那年,就在我差不多快变成某一类人时,我遇上了一件事, 于是我就变了,朝另一个方向变了。 一个人的自我并不是刻在古典柱子顶部的那种东西一成不变。前不久,我读到 ——也许在星期天版的报纸上——一个美国女人的故事。一天早晨,她起床后便练 习一种新的书写方式,所有的宇母都向后斜,而不是向前倾斜,特别注意书写字母 中较小的、较为密集的圆圈。她这种书写方式简直和绘画差不多。她用这种不同寻 常的书写方式将自己的名字写了十二遍,然后又写宪法序言和葛底斯堡演说。到了 中午,她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我身上发生的变化比书法带来的变化要深刻得多池远远超出了诸如新发型、 节食养生法等给人带来的表面的变化,尽管我在十九岁那年的确曾决定留长发,这 在五十年代中期并不是流行的发式,我也的确曾忌肉类和白糖,还戒了烟。 当时是夏天,是我在大学里念完第一年后回家的那个夏天。实际上是我回家的 第一个早晨。就在我们渥太华那所寂静、破烂的大房子里,我一早醒来,怔怔地盯 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个又长又圆的破裂处,形状活像老太婆后背隆起的肉峰,顶 部高耸、呈圆形,下部逐渐变窄。自打我记事时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那块破裂的 天花板就一直在那儿。我一早醒来首先看到的就是它,晚上最后看到的还是它;这 个灰泥涂成的、如碑刻般的东西悬吊在我的上方,显得那样狰狞、恐怖。倒并不是 我害怕这种女巫般丑陋的图形,真的不是——我非常清楚,说这种图形像人,那只 是一种幻觉,一种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我还知道,其他一些人,即那些比较快乐 的人,他们看到的也许是一条河,而不是一条病态的脊柱;或者看到的是一幅被掩 埋的次大陆地图,如果再加点想象的话,看到的是一座中国式的宝塔山,那塔顶是 一个起泡的奶油做成的疙瘩。我们能看到我们想象的一切东西。我们的想象即来自 我们最隐秘的各种需求,这些都是您在心理学概论中学到的东西(在我们学院它是 一门必修课)。不,我怕的不是这些,那破裂的天花板之所以让我害怕,是因为它 的执拗——它老是在那儿,硬是要陪着我,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从地下室将梯子拖来,指望能够得着它(我们那所老房子的天花板简直高得 离奇)。我又在花园小棚屋的一个架子上找到了一盒泥瓦匠涂墙用的灰泥,将它搅 拌成一大团。又从厨房一个抽屉里找来刮刀,再一步一步移动梯子,将灰泥全部盖 在了那块破裂的天花板上。我以前从未干过这种活,但我仔细看过灰泥盒子上的说 明,最后倒也干得干净利落。我这个人从来就是一个格外整洁、干净的人。“卷面 整洁”是我的老师们在我论文最后常写的评语,还有“重点突出”及“充满活力”。 半个小时后,灰泥全干了,我便用沙纸将它磨光,让那些细细的沙粒洒落在我 的头上,脸上,我吸进这些粉笔灰般的尘埃,用舌头品尝它的味道。我不觉得那味 道很糟糕,相反还觉得挺不错的。接着,我又找来一个滚筒刷,将它固定在一根伸 缩杆上,刷了天花板。到那天下午四点钟,我将天花板整个地刷了一遍;晚上睡觉 前又刷了第二遍。 干完后,我便在黑暗中躺下。浓烈的乳胶漆味乱纷纷扑下来,会聚在半空中, 准备疯狂地、酣畅地飘落开来。闻着这股味道,我差不多有点醉了。瞌睡很快向我 袭来,我欢迎它,因为我急切地盼望早晨的到来,我要在曙光微露时醒来,神清目 爽地看到我给这屋子带来的变化。 这是一件真实发生的事;真的,它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我这一大家子没有一个 反对我修补、油漆卧室天花板的决心,甚至根本没人问我为什么要用梯子,为什么 要在那小棚子里翻箱倒柜找油漆滚筒,询问我这种行为究竟是心血来潮,还是义不 容辞、具有某种寓意的行为。全家人都赞成我做这件事,这使我十分惊讶。我母亲 当然是在忙着为本地报纸写每周的园艺专栏文章(她的署名是园艺技能女士),我 的弟妹们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做,或许心里还有点忌妒——为什么他们就想不到要修 缮一下自己的卧室!贝弗利姐姐(她是一年前搬过来和我们同住的)则帮我在地毯 上铺好报纸,还就如何油漆那些很难够得着的角落提出了挺有用的建议。至于我父 亲,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也许会给我泼冷水,不让我去做这种又脏又乏味的事, 尤其是因为我是头一天回家;不过,我还是认为他会理解驱使我干下去的那股子动 力。 仅在一天之内我便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这么说来,我的生活是可以改变的。这 一简单的道理并未大叫着要求对其作出解释,没有,它径直钻人我的血液之中,如 同海洛因那样强劲有力,我完全能感到它在抽动、翻涌,使我的血脉变得如玻璃一 般洁净光亮。那天早晨我醒来时,心里本感抑郁,颇有宿命论那种狭隘的感觉,然 而此时,我却能在自己意志的风暴中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我的双眼一定 会看到一片雪白、柔滑。充满了各种机遇的景象。过去那块令我恐惧的天花板,此 刻已萎缩变小,成了记忆中的东西了。我并不仅仅是将它整个地油漆过,而是将它 完全消除了,似乎它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事过后,我便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要善待他人。我本不是个与人为善之人, 但我相信:我能学。 首先,我把自己过去的日记,包括我在大学期间写给家里的信(全是些华而不 实、矫揉造作的话)全都扔进壁炉,付之一炬。这事被我母亲发现后,她十分关心 地对我说,你也许会后悔的,因为你总会回想过去,看看自己十岁、十二岁,或是 十六岁时是个什么样子。 然而,我知道自己并不需要这些日记或信件来刺激我的记忆。我以前曾是个小 心眼、霸道的孩子,我很自私。我喜欢伤害别人的感情。我曾把我的妹妹琼称为 “鬼鬼祟祟的小裤头”,将弟弟沃伦喊作“鼻子疙瘩”,我还把贝弗利姐姐使唤来 使唤去,好像她是跟我们家签了合同的佣人,她女儿出世后那几个月,我还抱怨小 家伙哇哇乱哭。其实,她女儿那时只是肚子疼才哭的,而我却编出话来,说她受了 虐待,或是脑袋坏了什么的。我还一直从报纸上为母亲剪了许多节制饮食的文章, 然后以虚伪、狡诈的声音读给母亲听,至于她在报纸上写的那些文章,我总是将它 们说成“偏狭的破布块”。我记得自己这副德行。人们喜欢把记忆看作低缓、平静 的港湾,而我自己的记忆却更像一个兴波作浪的大湖,猛烈冲击着我,使我无法成 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能体谅别人的人。 于是我警觉起来;我仔细倾听我脑袋里那台马达,倾听它断断续续的声。它就 像在数珠子,在干一项挺复杂的工作。一九五五年开始时我还是个小女孩,可这年 结束时,我已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至于女人,据我所知,她们确有必要言辞过 激,不合情理,然而她们却没有必要卑鄙、自私。 我以前那些自私、损人的行为在家里并未引起多么强烈的反感,这使我挺觉意 外,似乎这一切只是远处偶尔传来的钟声,似乎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体谅我, 为我说好话:艾丽丝变得成熟了,他们说。艾丽丝成了一个真正的姑娘,艾丽丝长 大成人了,艾丽丝脾气也变好了。艾丽丝不那么盛气凌人,趾高气扬,也不那么尖 酸刻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艾丽丝骨子里一直是个虚情假意的圆滑之人,是不是? 瞧,她现在变了,变成个挺惹人爱的姑娘了。嘿,您完全可以信赖她,任何时候都 可以信赖她。 可不是! 下面是我父亲去世前后的家庭状况。 在父亲死前(死于脑瘤,恶性的),我们家是个甜甜蜜蜜的小家庭:充满爱心 的父母和三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我们的父亲是农业研究所所长。他对杂交粮种的 研究曾受到普遍赞扬(归尔甫大学和衣阿华大学曾分别向他授予名誉学位)。即便 退休后,他也从未变成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一直为渥太华的《记录者》周报撰写 每周园艺专栏。我母亲比父亲整整小了二十三岁,他们这一年龄的差别却成了她的 嗜好和职业——做老丈夫的小妻子,因而她一直保持了姑娘的性格,成为少女时代 这一塔楼里的住户。她在那里住了下来,既安全又有人照顾。她待在家里照看孩子, 缝缝补补,清扫房间——尽管她请得起帮手——还整理花园。这是她自己的花园。 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同时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这个花园发挥着某种比喻的作用。 她做晚餐,烤肉、煮蔬菜、做馅饼和布了,或是用模子做成的吉露牌果子冻做甜食。 这些饭菜都经过事先计划,而不是临时凑成的。我们全家坐在摆好饭菜的桌上用餐。 对于餐桌中央的装饰,母亲总是不断设计新的方案。她好像是那些对餐桌中央装饰 循规蹈矩的中世纪妇女。吃饭时,我们几个孩子都很讲礼仪规矩,总是尽量压低嗓 音;饭后,琼妮、沃伦和我总是不用提醒,便自觉地去做作业。每星期三晚上,一 个名叫默纳。拉斯马森的女士来给我们上钢琴课,我们在她背后管她叫“大木莓”, 这个绰号恰如其分,它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我们是怎样的孩子,会搞些什么名堂。 到了星期天,我们全家便出去散步——在我们认识的人中,还没有哪家集体外出散 步的——每逢这时,父母亲便在无意中教会我们识别附近街上或是实验农场树林里 各种各样的灌木、树木、花草等。 父亲去世后,甚至在他接受诊治的那几个月里,家里很快就变了样。晚餐不是 开迟了,就是开早了;有时我们干脆就在厨房里吃晚饭,而不是在餐厅里,吃的是 罐装牛肉了,或是烤奶酪三明治一类的食物。母亲似乎总是围着围裙,我们得提醒 她,否则她准会围了围裙跑到外面去。她很长时间没给屋子吸尘,一切都耽搁了下 来,连她心爱的非洲紫罗兰也枯死了,甚至还包括她的厥类植物。家务事耽搁下来 的原因,一方面是母亲内心哀伤,这是很自然的;但还有另外一件事也是家里发生 变故的原因。父亲葬礼举行后仅两个月,母亲便承担了撰写(记录者》周报园艺专 栏这一工作,成了园艺技能女士。她忽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成了名职业妇女; 正如人们在那离奇古怪的年代里所说,一名“离家外出”工作的妇女。不过,她实 际上还是待在家里写文章,然后在星期三下午走到托林顿克雷森特街角上,将她的 专栏文章投进邮筒,以赶上星期六出版的《记录者》周报。究竟是《记录者》的编 辑邀请她做这个专栏,还是她主动要求做的,我一直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她突 然间便坐到了客厅一个角落里的书桌旁(那是父亲的一张桌子),拿着圆珠笔,埋 头写起文章来,偶尔还抬起头来揉揉额头,像是在绞尽脑汁,要想出一个既符合植 物学的事实,又令读者满意的答案来。有时,她也会站起身,信步走到窗前站一会 儿,再回到桌旁,她那宽大的臀部舒舒服服地往椅子里一坐,又重新写下去。对这 一类型的写作,她好像很有点窍fi,这使大家都很吃惊。她干写作一事似乎挺偶然 一一偶然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进入了自己真正的生活。 后来,萨斯喀彻温的贝弗利堂姐坐火车来了。她已有六个月身孕,体态庞大, 简直像扇谷仓的大门板,住进了三楼的贮藏室里。贝弗利原打算把孩子给人寄养, 但这一计划再也没有付诸实施,这事根本连提也没再提起过。维多利亚出生了,她 是个足月生下的漂亮娃娃,后来一直就住在我们家。她起初睡在我房间的一个篮子 里,后来贝弗利将楼下的那间日光浴室改造成了育婴室——将原先的常青藤图案的 糊墙纸换成了小羊羔和挤奶女工。 这一切来得都很快。一九五四年那会儿,我们这个家还是个幸福而普通的家庭 :巴克。弗莱特夫妇和他们三个听话的孩子。后来,仿佛是一道闪电击中了我们这 所房子——只剩下母亲(心烦意乱,心事重重)和一个未婚妈妈、一个患有腹痛症 的婴儿、三个十来岁的孩子:诡计多端的琼、闷闷不乐的沃伦和自私自利的艾丽丝。 也许您以为我母亲会因这一系列变故而心神错乱,那您就想错了。她将一九五 五年袭击我们家的这场混乱,看作是一个排山倒海、热情友好的巨大波浪,让它径 直从自己身上滚过,而她则在浪里跳动着浮出了水面,冲着阳光抬起那张圆朴朴的 脸,露出快乐的神色。 对于父亲的死,我们也不是没难过。 父亲身材高大,背有些弓,长得也挺帅的,七十多岁时头发仍是密匝匝的;他 总是将自己这一头浓发往后梳——这是那会儿美洲大陆一种古怪的发式。他的前额 白皙、洁净,虽然硬邦邦的,却闪着柔和的光。他的脖子宽宽的,扣上领子,打上 领带温得挺好看,但他的长胳膊长腿,他那粗犷率直的性格却又告诉您,他曾经是 个乡下孩子——一个在马尼托巴的乡村长大、出生于另一个世纪的乡下孩子。尽管 他温和仁慈,也很有耐心,可我还是觉得他是个令人发窘的父亲,他太客气,太喜 欢清嗓子,那副身体也太不自在,又太老。然而他去世后,我却很怀念他。 我母亲也很怀念他。在他葬礼刚结束的那些日子里,她精神不振,心情沉重, 仿佛是隔着一层不透气的膜拼命呼吸一般,她的经历、婚姻,她的一切都随着飞流 而下的瀑布被冲得无影无踪。然而一转眼,她却变成了园艺技能女士。她过去的自 我如同一件太大的、不合身的外衣从她身上脱落下来。 几年来,她每天上午坐在书桌旁,但仍和以前一样,身着长袍、脚穿拖鞋,以 普通书写法写她的专栏文章,先是初稿,然后是第二稿、第三稿,再检查贝弗利姐 姐打出来的底稿。她那锈色和灰色相杂的头发散落在前额和耳朵上,她有时在坐下 工作之前梳一梳头发,但有时也不。她工作时总是全神贯注,忘了一切,甚至听不 到电话铃声;我们几个谁也没想到她竟能如此专心致志。她写的文章,比如说,这 个星期写半边莲的繁殖,下个星期则写如何以空气压条法培植橡胶植物。当她不写 文章时,她便给读者写回信——她每星期给读者的回信至少为二十封;如果不写回 信,她便考虑新的想法,或是将园艺方面的信息资料存进父亲那只旧的档案柜里。 她就这么整整干了九个年头,而如今,突然间,这一切又结束了。 她失去了自己的工作。一个叫平济。富勒姆的男人抢走了我母亲的专栏,五十 九岁的母亲于是被免了职。她拿到了解雇通知书,她被开掉了——被扔进了更深、 更痛苦、更加空荡苍茫的绝望之中;这种绝望不是她丈夫的死和孩子的品行不端给 她带来的痛苦可以比拟的。一年前,她还坐在那张书桌前,头发像是什么活物在她 头上飘来摆去,那枝圆珠笔爬过纸面,她还是园艺技能女士,本地的著名人物;而 现在,她又重新做起了弗莱特太太。她只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体尝到了工作的 滋味,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满足感:先是将稿件装人信封时的那份感觉,然后便是 寄来的稿酬支票。而如今,她就像一个巨大而悲哀的百货公司,显出一副沮丧、茫 然的外表——宽大的窗户悄无声息地反射着日光,一把挂锁锁了门,倒闭了。 我住在几千英里之外的英国——准确地说,住在汉普斯特德——可我已离开我 亲爱的丈夫本整整三个星期了,还把我们两个小不点儿本济和朱迪也撂在家里。我 远道回娘家看看家人情况如何,结果发现母亲坐在花园的一张柳条椅里,双手紧紧 抓着扶手,苍老的下巴奇怪地陷了进去,那张圆圆的。孤弱无助的嘴哺哺说道: “现在这样我没法习惯,没法摆脱心中的痛苦。” 弗雷迪。霍伊特的说法您并不认为艾丽丝。弗莱特。唐宁会相信她母亲目前的 真实状况,对吧? 当然,她爱她的母亲,她也是个好女儿,她不是越洋过海回来,想让母亲开心, 帮她摆脱目前悲观失望的状况吗?问题是,艾丽丝不知从何着手。令人奇怪而又具 有讽刺意味的是,她对她母亲了解的时间还不够长,也没有我了解她母亲那么多。 我和她母亲自打小时在印第安纳州的布卢明顿市时便认识了,那时我俩都是十一岁 的小姑娘,扎着马尾巴辫——实际上,扎马尾巴辫的是我,黛西倒是一头自来暑。 她恨自己的头发,天响!她称自己是个会滚的卷毛球。后来,长波浪发式流行起来, 这使她挺开心,但到那时,也就是四十年代后期,她已移居加拿大,和一个叫巴克。 弗莱特的男人结了婚,还生了三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就是艾丽丝。 艾丽丝拿自己也没办法,她是铁了心要工作的。她不像我们那个时代的年轻姑 娘,在传统观念与反叛的冲动之间摇摆;她有自己严肃认真的追求目标,对此,她 有时多少也会故作庄重,如说教般谈上一通。她二十八岁年纪,您会认为她一准和 那些嬉皮士呆在一起,是吧?侈谈和平、爱情,在公共场所闲荡,胡乱弹奏吉他, 抽大麻,就这么快快活活地打发一辈子。您错了,她可不是这样的人。她很稳妥, 和一个搞经济学的小教授结了婚,住在英国一所神话般美丽的小房子里。她已生了 两个无比可爱的孩子,还出版了(契河夫的幻想)一书,小获成功,眼下又在撰写 另一本有关契河夫女性题材小说的书——至于这一新选题的内容,她已在附在圣诞 贺卡里的信中向我作了介绍。有关她的另外一件事,便是她每年都寄一些圣诞贺卡。 她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将天各一方的家人和朋友紧紧地团在一起。她的仁爱之心 甚至想到了她母亲做姑娘时的朋友,主要是我和拉比娜。格林。杜克斯。拉比娜最 近搬到了南边的佛罗里达,她以前曾在我面前将艾丽丝说成是“圣洁的正直小姐”。 艾丽丝在她写给我的小字条和贺卡中称我为弗雷迪“阿姨”,而在这阿姨的称 呼里,我能品出她对所有权的要求及亲切、敬重的情感,当然还有爱。我最近一次 见到她是在握大华,在小朱迪的施洗礼仪式上。那次的施洗礼仪式是对艾丽丝心灵 的又一次撞击。她是个不可知论者,但她仍给自己的孩子施洗礼。她其实是将孩子 带过大西洋到加拿大,在纯洁或不纯洁的家人及朋友面前,以加拿大纯洁的圣水给 孩子施洗礼。她说道,仪式是社会的胶合剂,它将最肤浅的冲动展现得大大的,它 又构成了大脑与小脑之间的那一层隔离带。艾丽丝对每一株灌木、每一只按钮,以 及人类的每一个姿势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有时甚至还有几套理论。 在渥太华那个美丽的花园里举行完了基督教式的施洗礼仪式后,艾丽丝和我手 拿香摈酒杯,站着闲聊起(女人的神秘性)一书。我能看得出,她对我读过这本书 很是惊讶。如许多年轻人一样,她认为我们这些老家伙早就关上阀门,闭口不谈将 来了。当我开始对贝蒂。弗里顿将工作看成是一种救助的形式,并对其大加颂扬这 一点提出异议时,她睁大了眼睛。“我们就是工作!”艾丽丝大喊道。“工作和自 我互不可分。” 啊,天呐。我张开嘴巴准备提出反对。 “瞧我母亲,”艾丽丝打断了我,她压低嗓门,但还能听得见,并示意我朝那 株盛开的丁香花看去。只见黛西站在一群朋友中间,小朱迪则倚偎在她胳膊弯里。 黛西周围这群人现在已扩大到了十八个,真是个可观的数字。“我母亲在成为报纸 的专栏作者之前,根本没有自我价值的观念,一点儿也没有。她什么都不懂!真的, 您想想看,她在我们这个社会只是起着一种奴隶的作用。她没有报酬,自身价值被 低估了,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现在您再看看她,她变得”——说到这儿,艾 丽丝搜寻着合适的词语,向摇曳的丁香花指了指——“她变得,您知道,像个真正 的人了。” 工作就是工作,我想对艾丽丝说,因为我还算知道这一点。工作并不仅仅是坐 在阴暗的图书馆的角落里,每隔一两年出几篇漂亮的小论文;工作就是冬天一大早 叮铃作响的闹钟,而此时外面又冷又黑,你又忘了熨烫那件配灰西装的绿色外套, 你的汽车也出了毛病,这个月你没钱去修,因为自从门罗县美术馆董事会考虑给你 加工资,甚至表扬你一两句以来,已过了四年了。除此以外,你那美术馆有时整个 上午根本没人来参观,即便有人来,他们也只是站在那儿,拿着展品,冲着展品简 介格格傻笑一阵,然后告诉你,他们幼儿园的小宝贝们只要用一瓶作手指画的颜料 便可画出这些画来。再说了(哼,哼),是纳税人支持搞这种事的,而大家真正喜 欢的只是那些美丽的风景画,田野啊、天空啊、画得极像的地平线啊什么的。还有 什么也是工作呢?对了,还有跟各位董事们开会,结算账目;还有那些不知什么原 因总是不起作用的宣传报道,不了了之的资金筹集,已批示过的申请表不知去向, 展品目录打印不及时等;再就是那些疯疯癫癫的人老是打电话来,求你看看他们的 代表画作,说是就瞧那么一小眼,你得去看,你欠他们的,可你算个什么,不就是 个自鸣得意的小管理员吗? 接下来呢——至少最近是这样,也就是梅尔走了以后一一便是下班回家,喝上 一杯波旁威士忌,吃个煎鸡蛋。或许也会顺便去一下图书馆,看看那儿有没有来新 书。晚上早早便上床睡觉,因为你头痛欲裂。有时呢,你刚要闭上眼睛,你又想起 你那加拿大的老朋友黛西。她呀,孩子和时间可能是完全归她所有。做起事来快慢 全凭她自己掌握,将那本(有效的家务管理卜书中的理家之道,无论远近到处传播, 并从别人的成功里得到报偿,那些人当然会给她戴上种种桂冠,说是回想起来,他 们万分高兴,因为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母亲,没出去累死累活地工作,去挣那几个神 圣的加元,不像她印第安纳州布卢明顿市的老朋友弗雷迪。霍伊特那样。 嗯,一个家庭有时也得听听外人的评价,因为它有可能会被自己幻想的灰尘所 掩埋。依我之见,这种情况会导致谎言和虚构的故事从家庭历史中那些共有的、无 足轻重的零碎片断中释放出来。比如说弗莱特这家人吧,他们历来把有关工作的伦 理道德看得很重。巴克和他的杂交粮种,艾丽丝和她的俄罗斯文学,沃伦和他的音 乐,琼妮和她的——不管她在新墨西哥那儿究竟干什么——总之,他们家把黛西的 精神崩溃归咎于她失去了那个报纸专栏。在开头的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我自己也 这么想来着,可后来我逐渐觉得,她失去了那份“工作”只是根导火线,引发了始 终压抑在她心头的一种强烈的欲望。 我指的是性欲,还有什么呢? 倒并不是黛西和我以前曾谈过做爱这种事。嗯,反正好长时间没谈这个问题了。 那还是我们以前做姑娘时谈过的,当时我们曾试图解开性交这种行为的谜;但打那 以后我们再没谈过它。我们当时曾讨论过做爱得做多长时间,它的危害有多大,你 在做爱时是否得说话,说些卿卿我我之类的话,“性高潮”是个什么感觉,你怎么 能肯定你是否到达了高潮,它为什么很重要,如果你没感觉到什么高潮,可你佯装 有那份感觉,这算不算骗等等。 然而后来,谈做爱这种事突然变得大逆不道了。 我觉得我俩都想谈,每次相聚都想谈这个问题,有时就这个话题打几个手势, 那样子笨里笨气的,可我们从未对此取得过一致的看法。你也许会说,我们之间距 离太大,不相称的地方太多。我俩之间的确存在很大差别。黛西的性爱伙伴主要是 巴克,这个终日勤苦工作、还带点女人气的男人;也许有那么一阵子(也许没有) 她跟那家报纸的一个编辑好过,那人名叫杰伊。达德利,可这家伙最终却拆了烂污, 把她的专栏给了另外一个人,像国王给新任命一个大臣,赋予他权利一般——呢, 这就是黛西的浪漫史。按我的计算,也就是一个半豆子发了芽吧。而我这边呢,我 可是和五十三个情人(也可能是五十四个)坐在一起。我这边吵吵嚷嚷,众情人勇 敢又活跃,真感谢我的幸运之星;我向我这支五十四人的部队举杯祝酒——我把他 们看成一支小部队,精神抖擞地向前开进,他们漂亮的脑袋和肩膀沐浴在阳光之中。 对这批人我是一直将他们记录在案的,我这么做也许挺不地道。我有个小日记 本,里面记有日期、姓名首字母、查询地点,以及编了代码的细节。这些细节是从 一九二七年记起,诸如来往时间长短、对方职位、来往次数及对方反应等等。 我那如“幽灵”般的第五十四位情人是我几个星期前在去渥太华的火车上碰到 的。当时我俩并未互通姓名,只是相互哭诉一阵,说了点零零碎碎的生活经历。我 俩在休息车厢里喝了太多的波旁威士忌,当时已很晚了,在我的那张下铺床上,我 俩赤身裸体,情绪低落,分手前可能做过爱,也可能没有,但我印象中好像一个滥 醉的男人将满是皱折的肚子顶着我。我记得我们像在黑白影片里的人一样,吵吵闹 闹,丢人现丑。当我早晨醒来时发现他走了(谢天谢地),而我的身体,我这六十 岁的躯体(咳!)却拒绝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下面那地方”干巴巴挺痛的, 其实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真把我给搞糊涂了。我于是在日记里打了个问号,而不 像往常那样记下日期。从那个问号里我看出自己性爱生活的结束,这是件很令人遗 憾的事,虽然我还不愿承认它。 弗洛伊德曾问道,女人需要什么?这个老傻瓜,大骗子,他心知肚明——女人 什么也不需要,因为什么都不够好。这一点人人都知道,唯独我不知道。 我那次去渥太华是为了安慰一位处在悲哀之中的老朋友。她曾写信给我,叫我 不要去,说她有侄女贝弗利照顾,眼下也不适合接待客人,可不管怎样,我还是去 了。当时我曾错误地认为,我能把她带到过去那些快活一点儿的年月里,在我们之 间那感情的源泉中捞出些陈年旧事,可笑的,伤心的,感人的不管什么都行。在那 儿待上几天后,我想咱俩还能重新谈谈那个犯忌的话题——性爱,也好将我们心中 那些想法全部活生生地释放出来。 女人有时愿意吐露自己心中的秘密,这种时候我曾见过。老朋友之间短暂的互 诉衷肠,远胜于艾丽丝那种酸溜溜的同情。我要对我做姑娘时的朋友说,人的自我 是弯曲的,如空间一般;我们能够反复迂回绕行,终能重温早先那些给人强烈刺激、 令人心荡神移的时刻。对性爱的阵阵冲动,尽管它丑陋、令人难堪、也不便谈及, 但它却是进人极乐境地的通途,而且是唯一的通途;较之我们痴痴迷迷回忆过去做 姑娘时闲谈“性高潮”和用盐水冲洗之类的事,性爱的冲动又是一种更为隐秘、远 为强大的力量。我还要对她说说那位第一个勾引我的波普考夫教授,那个没完没了 变换身体姿势的乔治奥(我管他叫大睾丸),还有我那可怜的梅尔,他跟我只好了 四年,便灰溜溜地消失了。我不想对她隐瞒任何事情,哪怕是我在火车上碰到的那 件小小的令人遗憾的事我也不想瞒她。我相信,毫无保留地对她敞开胸怀,便会消 除她心中使她郁闷、使她发狂的东西,不管那东西是什么。 然而在她那儿的一星期却真是一场灾难,任凭你如何哄她、劝她,她就是不离 开她那间昏暗的卧室。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脖子和肩膀上的肌肉严重萎缩,原先 如女皇般的躯体一磅一磅地消瘦下去。“别让我装出一副快活的样子,”一次我给 她端去一盘中午饭时她对我说道,“那样太费力了。” 我回到布卢明顿家中后,给她写了一封极令人快慰、开心的信,是关于将来的。 我说,终有云开日出时,将来的人世世代代都会快乐幸福,等等、等等。 一星期以后,我收到一个信封,上面的地址是她的笔迹,可里面没信,只有我 那本内容隐晦难解的小日记本,准是我在关旅行箱时掉在地毯上的。 贝弗利堂姐的说法十年前在萨斯喀彻温时,我的日子很不好过。我是个离过婚 的女人,可在那会儿,我跟您说,离婚还了得,简直是彻头彻尾的犯罪。可这还没 完,更倒霉的事还在后头。我把我丈夫杰里(从结婚第一天起他便是个酒鬼)一脚 蹬了后,刚过了短短的两年,我就被伦纳德。梅休尔基维奇给搞大了肚子。他在一 家浸洗厂工作(自然已结了婚)。他对做爱的看法,我就是想一想也吓得发抖,但 不管怎样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他哼哼三分钟,拼命喘粗气,好嘛,我一家伙就这么 怀上了。 我原打算去卡尔加里,可我怕得要命。想想看,我这个人害怕了,我,一个在 大战期间曾跑到大老远的英国,去参加英国皇家海军妇女服务队的人,枪林弹雨, 什么都经历过,照样活了下来。那会儿自己年轻,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可后来打 完仗回到萨斯喀彻温家中,原先那股子英豪气概全没了。那会儿,杰里穷追不放, 硬逼着我结婚,还有我父母,妹妹,大家都催我结婚,弄得我心烦意乱,于是我很 快便和杰里结了婚。可奇怪的是,结婚以后,任凭我俩使出什么绝招,我就是不怀 孕。哈!我跟伦纳德。梅休尔基维奇半夜滚了一回,就那么一回,我就惹上了麻烦。 有些姑娘陷人这种困境会一死了之,可我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只要我想闭 上眼睛,我就能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过去自己在英国是个什么样子,那会儿多勇 敢,多有冲劲——当时自己那副情景如同日历上的某个日子或是电影中的什么画面 能给我带来光明。我想,或许我还能摆脱这种困境,但如果我自杀了,那就肯定不 可能,这是毫无疑问的。 握大华的黛西伯母收留了我,我成了她家的一员。她让我把阁楼上那间贮藏室 漆成粉红带白色,再挂上窗帘——这就成了我的卧室,谁也不允许把它搞得乱七八 糟。后来,维多利亚出生了,黛西伯母又说道:“你干嘛不把楼下那间日光浴室整 理一下,改成育婴室呢?”我自然照办了。 维多利亚。路易丝生下时重八磅半;您要是想到我自己体重只有九十八磅,像 弗莱特这族人那么精瘦精瘦,又像我母亲这族人那么矮小,您肯定会惊讶不已。维 多利亚自从腹绞痛好了以后真是变成了个乖宝宝。她天生一头金发,柔软而漂亮。 现在她已九岁,瞧她长得多漂亮!我原本打算将她过继给别人,可我没这么做,真 是谢天谢地。我平时照看她,亲手给她缝制衣服,又到学校开家长会,和老师交谈, 一切都包了。我还教她小心谨慎,乖乖的,别慧黛西伯母生气。我在她家做家务, 一日三餐大部分都是我做,还打印保险单,额外挣点钱。最近呢,我还照料患了神 经衰弱症的黛西伯母。 依我看,她目前这种状况并不是她的生活发生变化所致,也不是她神经过敏, 而是她的孩子把她给搞垮了。她是个寡妇,因此总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这我能理解, 不过有些人天生就好烦。她过去曾为艾丽丝烦神,认为艾丽丝一贯脾气很犟——啃, 她真是这样吗!有段时间,她又为沃伦烦心。沃伦这孩子平时挺乖,可就是好哭。 他这种毛病不断发展,于是他在性格上有点胆怯,也容易伤感;但情况往往是,人 到了一定的年龄,谁也不会再表现得羞怯、伤感,他们要么温柔、开朗,要么很富 有个性。我看到的情况就是这样。如今,沃伦已变成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他的性 格也有了很大的转变。他眼下在纽约州的罗切斯特市攻读音乐理论的硕士学位,是 他那个班上的顶尖学生,金牌得主。黛西伯母以前曾打算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甚 至还买了一顶黄绿色的矮圆桶女帽,挺好看的,可这事也吹了。她现在几乎起不了 床,只能躺在黑乎乎的房间里,时常哭喊,还用手拽起床单,使劲拧,就像要把谁 的脖子拧下来一般。我想她现在是为琼妮担心。小琼妮这个全家的公主可是被惯坏 了,不过她精得不得了,只是现在成了个吸毒者,也不知在做什么,总之嬉皮士做 什么,她就在做什么。她说她在新墨西哥州做珠宝生意,但我敢打赌,她决不只是 在贩卖珠宝。她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她母亲的心;而见到她母亲这副样子,又让我愁 肠百结。黛西伯母曾救过我的命,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她给了我和维多利亚一个 家,现在我想设法救她的命,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自己才是唯一能救她自己的人。 如果一个人把自己搞生病了,只有她本人振作起来,才能恢复健康。这就是我个人 的看法。 沃伦的说法我母亲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但对此您并不了解。她于一九二六年 毕业于朗女子学院,并获得过学位,但如果有谁问她当年那张文凭在哪儿,她只会 耸耸肩。有一次,我在阁楼上的贮藏室里偶尔发现一个硬纸盒——就是那次我们打 扫房间,准备把贝弗利姐姐接到家里住时——盒子里装了厚厚一叠文章,都是我母 亲做学生时写的。其中一篇文章的题目是《卡米洛。卡沃尔:政治家与幻想者》。 我根本不相信母亲曾听说过卡米洛。卡沃尔其人(我自己肯定是没听说过),也不 相信她能正儿八经,甚至充满激情地去写意大利十九世纪那段十分隐晦曲折的历史。 这么多年过去了,但纸上的墨迹仍十分清晰、鲜明——那上面有她画的圆圈啊,破 折号啊,段落啊,还有最后那段对卡米洛。卡沃尔评价极高的结尾:“这位坚如磐 石的英雄人物曾为他的同胞的权利而斗争,全世界的意大利人都对他感恩戴德……” 我母亲原先那股子运用自如的智力和劲头跑到哪里去了?我们谁也不记得她曾 对家人提起过意大利独立运动,或是提起过十九世纪,也没听她说过她对地中海沿 岸那些如城市般大小的国家有什么看法,而这些却在她一九二六年那篇文章中写得 清清楚楚。我从未想到她竟会对那位意大利农民的处境如此关心。实际上,我想我 从未看过她读什么书,除非是那种从图书馆借来的爱情小说,或是什么有关怎样种 好大雨花的小册子。一想到母亲那篇关于卡米洛。卡沃尔的文章,我就忍不住觉得 自己被欺骗了,似乎有什么狡诈之徒在搞破坏一样,或是埋在地下的一只盒子里装 着一个外表华美闪亮的骗局。不过我又想,如果我觉得被欺骗了,那她一定更觉得 受了欺骗;她一定因自己的生命被白白耗费而感到悲哀。一定有什么事,或什么人 夺走了她的智力,拽去了她的舌头。我母亲是个中年妇女,属于中产阶级,智力亦 属中等,并无大的志向,运气一般尚可;所以,您会以为她处于这个世界的中间地 区,其实,她是在边缘地带,只要一丁点儿震动便能将她震出这个世界。 琼的说法我母亲今年一直病着,大家都说她得了神经衰弱症。所以,我姐姐给 我寄来了路费,让我回来看看母亲。她给我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说她反复考虑 过,最终认为我是能让母亲重新振作起来的最佳人选,并说我的到来会像“一杯药 水”那样有效。艾丽丝就是这样,总是到处指使人做这做那。 我本以为母亲处于麻木状态之中,可我却发现她情绪暴躁。事情似乎是一个叫 平济。富勒姆的人把她那个报纸专栏抢走了;她原先花在写花坛、花苗上面的时间, 现在已全部用来仇恨平济。富勒姆了。除此以外,她无法谈论,也无法思考其他任 何事情。她已将自己局限在这如窥视窗般的小小的不公平之中。她举起双拳捶打,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最后一次同富勒姆见面的情景,反复唠叨他说过的那些不可原 谅的话,和他做过的那些不可原谅的事,尤其是他最后一句话:“我希望此事不致 影响我们的友谊。”显然就是这句话。他说得挺轻巧,一点感情都不讲,就跟别人 说这种话时一样,根本不管我母亲多么心痛,也不管他这么轻率、傲慢、不把他人 放在眼里的言辞会导致我母亲精神上的彻底崩溃。 如今,她无法忘记那番情景,躺在床上反复述说他们两人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她怎样来到他在《记录者》编辑部的办公室,央求他,而他又是怎样转身对她说出 那句混帐话:“我希望此事不致影响我们的友谊。”母亲用尖厉、刺耳的声音一遍 又一遍地向我哭诉当时的情景,还发疯般不住地摇头,求我感受她那幕痛苦的遭遇。 我回来仅几天就发现她津津乐道于这一切,美滋滋地欣赏她对平济。富勒姆的 仇恨中那股纯洁、美丽的力量;品味她因蒙冤受屈而给她带来的极度兴奋,这其中 自然有几分庄严。在她的一生中还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她如此强烈的情感反应,她 为什么就不能喜欢它呢?喜欢这种绝妙的创伤,这种完美纯粹的痛苦的滋味? 于是,我握住她的手,任她大声叫嚷下去。 杰伊。达德利的说法对发生的这些事我当然感到内疚,我怎能不内疚呢?虽然 我并未如别人所说的那样,真正引诱过她。(坦白地说,结一次婚对我已足够。) 当然,我还是非常、非常喜欢她。我们曾有过相聚的时刻,特别是那次在她那张老 式的床上——那张古怪的、带有包了填料的床头架的大床,活像三十年代电影里的 老古董。嗯,当时感觉不错,很不错。不过我能看得出,她心里已有更为长远的安 排,倒并不是她说了些什么,她并没有直接说出来。不管怎样,我俩之间最好还是 保持点距离。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难过,也不知道那句话,即我们的“友谊” 那句话——一切都是因为这句话——对她会有另一层含义。 拉比娜。安东妮。格林。杜克斯的说法我一九二七年与迪克。格林结婚时,我 还以为我找到了一个健壮的丈夫。他腰板挺得笔直,衬衣整齐利落地塞在运动裤里, 一双皮鞋闪闪发光。他打网球,还是印第安纳大学游泳队的队员。他的脸晒得黑黑 的,脸形也很美。我以前很喜欢看他那张嘴——当他听别人讲话时,他的嘴有时会 向下撇着张开,那样子挺让我着迷。他这下颌松弛的情景多年来一直令我难以忘怀, 令我沉醉在他那浓浓的、机灵而又凝神专注的纯情之中。他常以一种过分讲究、近 乎谦卑的方式移动他那宽阔的肩膀,似乎他的肩膀可供出借,或是可以折断一般。 然而,我才是个被折断了的女人,女人永远是易碎品。当然,我并不是说单单 一件令人失望的大事便能将女人压垮,而是指一千件令人失望的小事,它们如下雨 般一件一件堆积起来;过了一段时间,它们便如洪水一般强大,而等你刚刚反应过 来,它已将你淹没了。 科拉梅。米尔汤的说法她没有母亲,真可怜。暧呀,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 她的情景。那时她才十一岁,和她父亲坐了辆出租车来到威尼格希尔这地方。当时 我正忙着洗衣服,根本没准备好接待他们父女俩,甚至连厨房里的活也没开始做。 您太太在哪儿?——我刚想张口说这话,可谢天谢地,我又闭上了嘴,因为我根本 没看到有什么太太,他太太几年前就去世了,是在生这个小臭丫头时送了命。这事 是古德威尔先生自己告诉我的,真是一场悲剧。我是和他熟悉一些后听他说的。 像他这样从加拿大过来的人,还不习惯与有色人种打交道。所以,他直接问起 我这个问题,还有其他一些事情,总之什么都问。“科拉梅,”他说,“我这个家 需要个女人来照顾我女儿,因为她要学习,在我出去时,她也要人陪伴。先是她妈 去世了,你知道,后来,她在加拿大时由一个老姨妈照顾她,可现在除了我以外, 她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亲人。” 这就是我为什么按周为古德威尔先生干活,而不是像公司所说的那样,只在星 期三来干活。我所说的公司就是印第安纳石灰石公司,他们雇了古德威尔先生,大 老远地把他接到布卢明顿来。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和他的小女儿。这是一九一六年 前后的事,那会儿奥伦还在国外,他的两条腿全给打断了,只是我当时不知道。那 年秋天,我们自己的露西尔满六岁,刚刚上学,所以,我对古德威尔先生说,那好 吧,我每天一早就过来,做早饭,帮孩子穿衣,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上 学去,再忙家务,洗洗弄弄的,什么都做。他每天付我两块钱,等他们搬到了那所 大房子后,他每天付我三块钱;在那个年头,对我们这些有色人种的帮工来说,这 已是很不错的工钱了。 他们待我挺不错的。古德威尔先生这人很幽默,有时,他会来厨房,把一袋炸 面因放在餐桌上。“这是什么?”我问道,他会说,“嘿,准是有人把这些炸面因 放在那儿留给你的,科拉梅,一点儿小优待,给你喝咖啡时吃。” 我一般先是掉灰,叠被子,再看情况给家具打蜡,然后便坐下来喝杯咖啡,吃 点炸面图,休息一会儿。如果小姑娘为什么事儿从学校回来,她也会坐到我身边, 吃炸面圈,喝一大杯牛奶。有一次,她转过身来问我道,“科拉梅,你怎么用叉子 吃炸面因?”“我也不知道,”我回答说,我的确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谁这样 吃炸面图的,”她说道,脸上露出一副迷惑的神情。我弄不清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可能她认为我无知,也可能是她自己年纪小,不懂,或只是出于好奇,就像我的 露西尔,也总会这样。对于她做的事情,我总是管住自己的舌头,不去责怪她,也 不太往心里去。我总是对自己说,别忘了这孩子失去了母亲,而这个世上没有什么 比失去母亲更可怜了。 我现在仍然这么想来着。我的露西尔现在住在很远的加利福尼亚州,她已成家, 还有一幢属于自己的漂亮房子,是座平房式的建筑。啃,我已有六七年没见她了。 她几乎很少坐下来给家里写封信,其中部分原因当然是她得照顾自己的家庭,所以, 她不写信回来,我一点儿也不怪她。如今,她妈在她的生活中最多也就是一个小小 的插曲而已,离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远、很远的插曲。我妈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你 只需花五分钟,就那么五分钟便可将这个小插曲讲完,你也可能会眨巴着眼睛,想 不起来了,但你没法将它赶走,因为你母亲总是在你心中。你能感到她在活动,在 呼吸,有时还能听到她在对你说话,反复提醒你什么事,比如,现在得当心点儿, 小心,乖乖的,别伤着自己什么的。 嗯,这就是当时我为什么喜欢古德威尔先生小女儿的原因。每当我为她熨烫衣 服,或是给她梳头时,我就在心里想道,她所拥有的也就是我了。虽然我连半个妈 也不是,但她以后所能拥有的母亲便只有我了。她以后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道路? 以后又怎样才能在生活中过得快乐?我紧紧注视着她的未来,然而我所能看见的只 是她面前这个黑乎乎的地方,这个如最黑的夜晚那般漆黑的地方。 斯古特。斯库塔里的说法我祖父出生在阿尔巴尼亚北部的一个村庄里,他是乡 下一个穷犹太人的儿子。十八岁那年,他对父母亲说,他要徒步前往耶路撒冷,于 是他便离开了家。可他却往西到了斯库塔里市(他把这个名字加到了自己的名字里), 在那儿搭上一条船去了马尔他,又从马尔他到里斯本,然后又乘船前往蒙特利尔。 一八九七年前,他一直住在马尼托巴,常常从一个镇走到另一个镇,做点家用物品 的小生意维持生活。他的全名是艾布拉姆。戈赤德。斯库塔里。他是个靠自我奋斗 而获得成功的人,一个百万富翁,一个建立并拥有全国性的零售批发连锁店的大老 板。 然而在一开始那些年月里,他简直穷得让人伤心;过小贩子的寒酸日子自然令 他非常痛苦。那些农民和镇上的人都靠他给他们带来生活必需品,可他们时常辱骂 他,管他叫犹太佬。谁也不愿客客气气地问他一声名字,住在哪儿,是否结了婚有 了家室。那地方的男人都拒绝和他握手,好像他浑身长满了虱子;他因此而受到很 大的伤害,一辈子都忘不了对他的这种侮辱。 后来出了个伊顿邮购服务部,人们突然间便不用再和小商小贩打交道了。通过 订购单到温尼伯的那家商店买鞋油。发带什么的,既便宜又方便。可这么一来,艾 布拉姆。斯库塔里怎么养活他的妻子埃琳娜(我的祖母莉娜)和他们的小儿子(我 的叔叔雅各布)? 他于是想到一个主意:向银行申请贷款,自己开个店,卖工作服、安全设备、 防火用具、钻孔用具等,总之,一九零五年那会儿伊顿邮购服务部的邮购商品单上 没有的货物都能卖。我祖父还想到自行车将来一定走俏。不错,汽车已经开了过来, 但他发现,温尼伯的每一个年轻人很快便会渴望拥有一辆已在市场销售的那种崭新 的、成批生产的自行车。 不过,对向银行贷款一事他还是很担心,因为他从未和银行打过交道,特别是 和皇家银行从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一座用气势雄伟的石头和大理石盖起的建筑,坐 落在温尼伯市中心,位于波蒂奇街和梅因街的交汇处,而我祖父却是个一文不名的 人,连条领带都没有,英语也说得结结巴巴;也许他身上真的有虱子,这完全有可 能——那时很多人身上都有虱子——但这时发生的一件事给了我祖父勇气,那是他 亲眼目睹的一件事,它改变了他的生活。 这事发生在一九零五年的夏天,当时他还在做小生意,赶着装满货物的马车到 处叫卖。那是一个下午,约摸三点多钟,他赶着马车进了马尼托巴的一个小镇。这 地方非常荒凉,和东欧任何一个犹太人村落一样,那时镇上开着些公司,人们以采 石为业,开采质量上乘的石灰石。这天,我祖父赶着车路过一个采石工人的家。恰 在此时,他听到屋里有人在呻吟,好像还十分痛苦。他根本没停车想一想,也没敲 门,便径直从后门走了进去。 他发现厨房里躺着一个女人,两腿叉开,马上就要分娩了,可家里一个人也没 有。他能看到那婴儿的头已经露了出来。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生孩子是女人的事 ——那时人们就是这么认为的,特别是在古老国家长大的犹太男人,就像我祖父这 种人更是如此。 隔壁一个女人正在晾衣服,他于是急忙赶过去请她帮忙。接着,他又跑到镇子 的另一头,去找住在那儿的一位医生。天气热极了,那热浪,那灰尘,他后来一辈 子都忘不了。当他们返回那女人家时,她已快断气了,而我祖父艾布拉姆。斯库塔 里,这个犹太佬,竟是接受那女人最后目光的人——当时屋子里站满了人,可她的 目光却凝聚在他的身上。他事后曾发誓说,他亲眼看到那女人脸上充满了他自己那 份恐惧;待她完全沉浸在那恐惧之中后,她便死去了。 我祖父很快便发现那孩子依然活着,还在呼吸。当时屋子里很嘈杂,乱哄哄的, 天又热,大家都围着那死去的女人转来转去。可是,在餐桌上却躺着一个用床单裹 着的婴儿,孩子的嘴唇在动,在颤抖,他因此发现那孩子还活着,然而屋里谁也没 注意那孩子,就好像没那孩子一样,好像那是放错了地方的一团面。 他伸手摸摸孩子的脸,心中突然萌生一种深沉的渴望——渴望给孩子点什么, 诸如某种表示祝福的东西。他永远无法得知他那股渴望从何而来,但他有一次曾对 我父亲(我父亲很喜欢复述祖父这段经历)坦言道,他完完全全地感到了那孩子的 孤独;那是一种极端的、无法摆脱的孤独,一种他自己十八岁离家后便一直遭受的 那种孤独。 他的口袋里有一枚来自他那个古老国家的古钱币。他将这枚钱币放在孩子的额 头上,并用手按住,看着床单下的婴儿一起一伏地呼吸着。“快乐吧,”他用阿尔 巴尼亚语,或许是土耳其语,或是依地语,也可能是英语说道。接着,他又重复一 遍,快乐吧;然而,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为一块石头祝福,嘴里再也说不出什么吉 利的话来。他感到自己浑身发软,似乎成了个纸和稻草做成的人,根本不是一个真 人,觉得自己也会就此死去。 他感到有谁将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哭了。这个人便是那位 医生,他也哭了。他们就这么站着,两人的眼泪交融在了一起。 交融——当他讲起这段往事时用的就是这个词,我们的眼泪交融在了一起。搭 在他肩上的医生的手臂,他觉着像是兄弟的手臂,那份感觉使他哭得更加厉害了。 过后,大家都在死亡证书和出生证书上签了名,甚至我祖父也签了名。他竟会 写自己的名宇,这使众人惊诧不已。他写下自己的名字:艾布拉姆。戈赤德。斯库 塔里。他写着写着,觉得有一股力量钻进了自己体内。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乱 跳,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甚至敢于走到波蒂奇街和梅因街交汇处的皇家银行要求贷 款。 然而,那孩子凄惨的处境一直铭刻在他的心头。他发誓自己从未见过世上竟有 如此孤独的婴儿。他活了很长时间,挣了一百万,他热爱自己的妻子,也是自己几 个儿子甚为体面的父亲;然而他一辈子为那婴儿悲伤,为逼近那孩子的灾难及其巨 大的痛苦忧心忡忡。 弗莱特太太的说法肯定谁也不会想到弗莱特太太会对自己的痛苦也有一番解释, 因为这可怜的女人已虚弱无力,迷迷糊糊,连梳头的力气都没有,又怎能侈谈整理 思绪,作出一番解释呢。推理阐述需要头脑冷静,思维清晰,可弗莱特太太的脑袋 里却充斥着愠怒和失望。她已彻底垮了,简直一塌糊涂,成了个空有躯壳之人。在 早晨的日光里,她的痛楚似乎并不持久,还能控制,但到了夜晚,她会听到各种声 音,不过这些声音也可能只是她自己的灵魂在喊叫。她的灵魂沿着她另外一些痛楚 ——尤其是原先遭遗弃而引发的驱之不去的恐惧——的缝隙叫喊。在她的灵魂经过 的某处,她作出决定,跳出过去那些事件的圈子。抑或这个决定是为她而作出的。 她女儿艾丽丝曾建议她写一本园艺方面的书,弗雷迪。霍伊特也曾叫她外出作环球 旅游。或者到大学去修几门课;自学织花边手艺;研究一下防过敏针剂或维他命B 的复合药物;听听柔美、抚人心灵的音乐,像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样记记日记,长 时间散步,泡热水澡;对自己的想法提出疑问,善待自己,为现在而生活,平时悠 着点儿,去教堂做做祷告;大喊大叫,诅咒这个世界;想一想自己幸运的事情,自 由自在放松些,就这么活着等等。 所有这些建议一条条向弗莱特太太飞来,但她已心神错乱,根本听不进去。 您会认为她被自己这种精神状态吓得要死,可她却没有。她的头发乱蓬蓬的, 指甲破裂了,家里的花木也凋零了,日常生活也弄得一团糟;但是,她像一个打洞 穴居的小动物,沉睡于自我之中,这就保证了她将来定能康复。原因之一,她不相 信自己苦咸的眼泪;其二,她还记得,很多年前,她和弗雷迪如何喜爱引用可怜的 老威廉。布莱克的诗行:“哭吧,哭吧,带着悲哀的声调”,而悲哀这个如瞎眼的 小臭虫一般的词又是如何使她俩捧腹大笑的情景。 如今,在她五十九岁之时,悲哀在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里流淌,然而饶有趣味 的是,她却丝毫未受影响。她知道,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平滑、柔和,一 切事情都会被接受和拒绝的熨斗熨平——她认为,事情的最终结果都是这样。她的 悲哀不会无穷无尽,正如她允许自己的头发乱到什么地步,或是她听任灰尘在她的 梳妆台上堆多厚,都有个限度一样。这就是您的黛西。她的忍从如同物种归类一样, 归属于绝灭这个门类,即如何度过一千个普通的日日夜夜的问题;或者更准确地说, 如何度过一万个这样普通的日子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把她看作是生活的 幸运儿,一个生来便没有悲伤音域声音的女人,一个学会了在自己的生活历史中打 洞凿孔保护自己的女人。 然而她已厌倦了自己的悲哀,已不再去理会它,甚至差不多忘了它,但即便如 此,她也感到厌倦了。从她脑袋里那只菲薄的骨头盒中,她明白并且接受这一事实 :自己巨大的不幸终将被证明是毫无道理的。即便在此刻,我也感到她身心的某一 部分已经愿意接受她过去所喜欢的东西;比如一把新牙刷摩擦牙床的感觉——就这 么点不起眼的小东西。她还想再在腰间系上一条清爽洁净的围裙,用整整三分钟时 间给一磅土豆削皮,再将它们泡在冷水里;或是将一只果冻罐擦亮,与它的配对物 一起放到架子的最上一层;或是用舌头舔信封,将它封好,在信封的一角贴上邮票, 再将它扔进邮筒。她还想哈哈大笑着清洗自己的身体,任由地球引力的牵拽。这些 事终会发生,一切痛苦都将被冲洗一净,这一天随时都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