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露西突然间感觉到,这幢小屋小得可怕。她此刻正忙着早上的家务事——给炉 子生火、煮麦片粥、整理房间、替小乔穿衣,那四堵墙壁似乎在向她逼来。小屋毕 竟只有四个房间,由一条小通道和一道楼梯相连。你一走动非碰到别人不可。如果 你站在那儿不动,就能听到每个人的动静:亨利在往浴盆里放水,戴维在滑下楼梯, 起居室的小乔在对着玩具熊训话。露西不想碰到任何人,只想先有一会儿时间独自 呆着,好让昨天夜晚的事化成记忆,再从眼前消失。这样她就无需做作,就举止自 然。 她估计,自己作假是做得不自然的,因为这不符合她的秉性,她也没有作假的 经验。她竭力回想往日有没有对自己很亲近的人作假的情景,可是回想不起来。这 并不是说她有多么高尚的道德准则——撒谎的念头倒也并不怎么使她感到烦恼,主 要是因为: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诚实。 戴维和小乔已经坐在餐桌旁吃早饭。戴维沉默不语;小乔嘴巴说个不停,他把 说话完全当成了高兴的事;露西呢,什么东西也不想吃。 “你不吃吗?”戴维随便问道。 “我已经吃了一点。”看——她第一次撒了谎,而且这一句谎话倒并不生硬。 大风暴使她那种幽闭恐怖症更加严重了。大雨滂沱,她透过厨房的窗户向外看, 连车棚都很难看清。当连开门开窗都成了大事时,那种与世隔绝的感受是多么深刻。 灰色的天幕低垂下来,迷雾阵阵,呈现的是永不消逝的黄昏。雨水在菜园的土豆拢 之间淤积成了小河,草地也成了浅水池。房子外面的废屋檐下,雨水冲走了麻雀窝, 鸟儿飞进飞出,一片惊慌。 露西听到亨利下楼梯的脚步声,心情有所好转。她有理由相信,他一定很会骗 人。 “早上好!”费伯亲切地招呼着。戴维坐在桌旁的轮椅里,抬起头,挺高兴地 点头作答。露西在炉台那里忙着。费伯注意到她面带内疚的神色,心里在犯着南咕。 不过,戴维似乎没有注意到妻子的表情,费伯因此想到戴维可能感情很迟钝……至 少对待妻子是那样…… 露西说:“坐下吧,吃点早饭。” “多谢了。” 戴维说:“恐怕不能带你去教堂了,最多只能坐在家里听听收音机放的圣歌。” 费伯这才想到,今天是礼拜天。“你们常去教堂?” “不是。”戴维回答。“你呢?” “也不。” “放牧的人,星期天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戴维说,“我想到岛那头去,看 看我那位牧羊人。你的身体若能支撑得住,可以乘车和我一道去。” “我乐意去。”费伯答道。他正好借此机会去那儿侦察一番。他很想知道去那 间有发报机的小屋该怎么走。“我来给你开车好不好?” 戴维目光严厉地看着他。“我驾车驾得很好。”接着屋里出现了沉默的紧张气 氛。过了一会,他说,“天气这么恶劣,认路只能凭记忆。我开车会更加安全。” “那当然。”费伯开始吃东西。 “天气好不好对我都没什么两样,”戴维还在坚持,“我并不勉强你去,如果 你觉得为难——” “不,我的确乐意去。” “睡眠还好吧?我没想到,昨晚你可能很疲倦,但愿露西没让你休息得太晚。” 费伯控制着自己不看露西,不过从眼角里他看到露西脸色突变。“昨天一整天 我都在睡觉。”他说话时尽量想把戴维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然而办不到。戴维注视着妻子。他心中有数了。她转过了身子。 现在戴维可能有了敌意,而敌意或许会导致怀疑。不过,正如他先前断定的那 样,这不至于引起多大的危险,可是说不定也会出现麻烦事儿。 戴维似乎很快就显得若无其事了。他摇着轮椅,离开餐桌走向后门那儿。“我 把吉普车开出车棚。”这句话好像是自言自语。他取下衣帽钩上的油布雨衣,披在 头上,把门打开,摇着轮椅出了门。 在开门的那一会儿,小厨房里刮进了雨水,地下弄湿了。露西关上门,身子哆 嗦着,用拖把擦干地砖上的水。 费伯伸出了手,摸着她的胳膊。 “别这样。”她朝小乔那儿示意着。 “刚才那会儿你真犯傻。”费伯对她说。 “我以为他知道了。” “不过,你稍微想一想,你并不真的在乎他是不是知道,对不对?” “我还是有点。” 费伯耸了耸肩。外面,吉普车的喇叭响个不停,像是很不耐烦。露西替他拿来 了油布雨衣和橡胶靴子。 “别和他谈论我。”她说。 费伯穿上雨衣,往大门那儿走。露西跟着他,还把厨房门关上,避开了小乔。 费伯手扶门栓,回头吻她。她也由着自己猛地吻他,然后回转身进了厨房。 费伯冒着雨,跨过泥糊糊的一片地,纵身上了吉普车,在戴维旁边坐下来。戴 维立刻开了车。 车的设计完全考虑到没有腿的人驾驶的方便。手控油门,排挡自动化,在方向 盘边上安了一根把手,这样用一只手也可以操作。驾驶座后面有个特别的分隔区, 那里放着折叠起来的轮椅。挡风玻璃的架子上有支滑膛枪。 戴维开车驾轻就熟,完全清楚行车的道路。所谓道路就是一带欧石南丛生的荒 野,只是已被车轮碾得光秃秃的,车辙很深,积满了雨水。车子在泥地上行驶,滑 个不停,而戴维似乎开得很惬意。他叼着香烟,显得过分神气,不过那种表情有点 不合适。费伯恩忖着:或许他把开汽车当成了开飞机。 “不捕鱼的时候,你干什么工作?”他叼着烟问。 “搞文职的。”费伯答道。 “具体是什么事?” “财政。不过是这台机器的一个齿轮。” “财政?” “是我的主要工作。” “工作有趣吗?”他问个不停。 “还好。”费伯一门心思在编造谎言,“对于某项工程该花多少钱,我略知一 二,不过我的大部分时间是用来查清纳税人是不是负担过重。” “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工程项目?” “从文件夹到飞机引擎,什么都有。” “啊,挺好的。我们人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为战争出一份力。” 这样的话显然含有讽刺意味,可是戴维不明白费伯为什么没有表示反感。 “我岁数大了,打仗不行了。”费伯说得很和蔼。 “一战你参加了吗?” “那时又太年轻了。” “你真有运气。” “这倒确实。” 车子已快到悬崖旁边,而戴维的速度并没有减慢。费伯突然有这样一种想法: 说不定他是想断送两个人的性命。他赶忙把扶手抓住。 “速度是不是快了点?”戴维问。 “道路你似乎很熟悉。” “你有点担惊受怕的样子。” 费伯对这话置之不理,戴维稍稍减慢了速度,好像达到了某种目的,他显然很 高兴。 费伯看到,这个小岛比较平坦,一片光秃秃的景象。地面稍有起伏,但见不到 山丘。岛上的植物多为野草,以及一些蕨属植物和灌木丛,但几乎没有树木,很难 抵挡住恶劣天气的袭击。费伯恩忖着:戴维·罗斯的羊群一定很强壮。 “你结婚了吗?”戴维问得很突然。 “没有。” “英明。” “啊,我可不知道。” “可以肯定,你在伦敦工作一定很出色,更不用说——” 费伯对有些男人以吞吞吐吐的蔑视态度来谈论女人一向很反感。他断然插话说: “我以为,你的确生在福中,你有这样一位妻子——” “是吗?” “正是。” “一点也不丰富多彩,是吗?” “一夫一妻制有什么好处,我还没有机会去推敲。”费伯决定不再多说了,现 在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事情明摆着,戴维已经越来越恼火了。 “应该说,你至少在表面上不像政府机关的财务人员,你没有裹着的雨伞,也 没有常礼帽,对不对?” 费伯勉强挂着一丝笑容。 “你非常适合干笔头工作。” “我是骑自行车的,普通人。” “轮船遭难,你能死里逃生,你一定很坚强。” “谢谢。” “说你岁数大不能打仗,这似乎也不像。” 费伯转过脸,盯着戴维。“你是什么意思?”他问了一声,口气很冷静。 “前面就到了。”戴维说。 费伯透过挡风玻璃向前方看去,只见那儿有一幢小屋,与露西住的小屋很相似。 石头砌的墙,房顶用的是石板瓦,窗户很小。房子坐落在小山顶上,这是费伯在岛 上见到的惟一一座小山,而且严格说来它还不大像小山。一眼看去,房子很坚实, 很舒服。车子往顶上开去,绕过一小片冷杉和松树林。费伯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当 初为什么不把房子建造在绿树丛中呢? 房子旁边有一棵山楂,风吹雨打,山楂花被污泥弄得斑斑点点。戴维停住车, 费伯见他把轮椅打开,身体从驾驶位置移到轮椅上。如果有人要主动帮他的忙,他 会反感的。 房子的门是一块厚木板,上面没有锁。他们进了门,迎接他们的是一条黑白相 间的牧羊狗。那条大脑袋的狗摇动着尾巴,但并没有叫。室内的陈设与露西那儿相 同,不过气氛不一样,这里色彩单调,气氛冷清,也不大整洁。 戴维领路往厨房那儿走,就见到羊倌老汤姆坐在旧式的烧柴炉子旁边暖手。他 站起身来。 “这是汤姆·麦卡维蒂。”戴维做了介绍。 “见到你很高兴。”汤姆彬彬有礼。 费伯和他握了手。汤姆个子不高,膀阔腰圆,那副面孔就像棕褐色的古老的手 提箱。他头戴布帽,叼着带盖的欧石南烟斗,烟斗特别大。他握手很有力量,手上 的皮肤粗糙得像砂纸。他生着大鼻子。汤姆说话时苏格兰口音很重,费伯听起来非 常吃力。 “希望不要给你们添麻烦,”费伯说,“我到这儿来不过是随便转转。” 戴维摇着轮椅到了桌边。“今天上午我看是干不了什么事了。汤姆——随便看 一看就可以了。” “好的,先喝点茶再出门。” 汤姆倒了三杯浓茶,每只杯子里还加了点威士忌。三个人坐在那儿,静静地呷 着茶。戴维在抽香烟,汤姆悠悠地吸着大烟斗。费伯认为,他们俩肯定是这样度过 了大部分时间:一边抽烟,一边暖手,寡言少语。 喝过茶以后,汤姆把杯子放在洗涤槽里。那是石砌的槽子,很浅。接着他们就 出门上了吉普车。费伯在后排坐下来。这一次戴维开车开得很慢,那条名叫鲍勃的 牧羊狗跟着车子跑并不费多大力气。这一带的地形戴维非常熟悉。他满有信心地把 握住方向盘,在开阔的草地上行驶,一次都没有陷进沼泽地。那些羊看上去很凄惨, 身上的毛淋得透湿,有的挤在凹陷处,有的紧挨在荆棘丛边,有的躲在避风坡那儿, 都显得没精打采,连草也不肯吃。甚至那些小羊羔也都偎依在母羊的肚子下,一动 也不动。 费伯在注视那条狗,只见它站在那儿听着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它就径直往前 跑。 汤姆也一直在注意地看着狗,他说:“鲍勃发现了什么情况了。” 吉普车跟在狗的后面,行驶了四分之一英里便停下来。费伯听到了大海的波涛 声。此时他们已快到小岛北端。鲍勃站在溪谷边,他们下了车,听到了牧羊狗所听 到的动静,那是一只羊在痛苦地哀鸣。他们走到溪谷边缘,向下面查看。 在他们下面20英尺左右的地方,那只羊侧身躺在陡坡上,摇摇欲坠,一只前腿 蹩得很厉害。汤姆谨慎地往下走,认真查看了那只前腿。 “今晚有羊肉吃了。”他大声叫着。 戴维取出车上的滑膛枪,把枪沿着坡滑下去。汤姆接着枪,把羊打死了。 “要不要用绳子把它吊上来?”戴维问。 “好哇——不过,我们的客人如果肯下来帮个忙,就不用绳子了。” “一定的。”费伯应答道。他小心地下坡,到了汤姆站的地方。他们俩一人拖 一条腿,把羊拖到了坡地上。途中,费伯的雨衣给灌木丛刺绊住了,他差点摔倒。 他用劲拽着雨衣,只听一声很响的撕破声,雨衣从刺上被拉了下来。 他们把羊扔上了车,车子又继续行驶。费伯感到肩膀上湿漉漉的,这才意识到 雨衣的背面大部分可能被撕扯掉了。他说:“这件雨衣怕是给毁了。” “也是为了干正正当当的活嘛。”汤姆替他解围。 他们很快就回到汤姆的小屋。费伯把雨衣脱下来,那件湿透了的外衣也脱了下 来。汤姆把外衣放在火炉上,让它烘干。费伯也坐在炉子旁。 汤姆把水壶放在炉火上,就上了楼去取威士忌。费伯和戴维都在暖着湿手。 一声枪响,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费伯跑到客厅,又跑上楼。戴维跟在后面,把 轮椅停在楼梯口那儿。 费伯发现,汤姆待在一间空荡荡的小屋里,身子斜靠着窗子,拳头对着天空挥 舞。 “没打中。”汤姆说。 “什么没打中?” “老鹰。” 待在楼下的戴维哈哈大笑。 汤姆把滑膛枪放在一只薄纸板柜旁边,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威士忌,走在前面 下了楼。 戴维已经回到厨房,待在炉子旁。他的思路又转到了羊身上。他说:“这是我 们今年失去的第一只羊。” “是啊。”汤姆应道。 “今年夏天,溪谷那一带要围上篱笆。” “好的。” 费伯感到,气氛有些变化:眼下的气氛与先前有所不同。他们虽然照样坐在那 儿喝酒抽烟,可是戴维像是心神不定的样子。费伯发现他有两次在盯着自己。 后来,戴维终于开了口。他说:“汤姆,这宰羊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好的。” 戴维和费伯走了,汤姆并没有起身送行,倒是那条牧羊狗送他们到了门口。 戴维从挡风玻璃架上取下滑膛枪,重新装进子弹后,把枪放回原处,这才开着 吉普车走了。返回的途中,他的情绪又有了波动,说来很奇怪,他变得爱闲聊了。 “我驾驶过喷火式战斗机,真是可爱的‘风筝’。每个机翼上配置了4门机枪——美 国布朗宁机枪,一分钟能发射1260发子弹。德国飞机却宁可装加农炮,当然——他 们的‘米109’型飞机只装两挺机枪。加农炮的摧毁力量更大些,但是我们的布朗宁 速度更快,命中率更高。” “是吗?”费伯说得挺客气。 “他们后来在‘旋风式’上配置了加农炮。不过,正是‘喷火式’为英国打了 胜仗。” 听了这番吹牛,费伯不由得恼怒了。他问道:“你击落了多少架敌机?” “我在训练时失去了双腿。” 费伯扫了一眼他的面孔,那张脸毫无表情,似乎拉得很长,皮肤绷得像是要裂 了一样。 “我到现在连一个德国人也没打死过。”戴维说。 费伯已经高度警惕了。戴维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迹象或者有些什么推测,费伯对 此一无所知。眼下,他毫无疑问是发现了什么不正常的东西,不仅仅是头天晚上他 妻子的所作所为。费伯稍稍侧着身子,面对戴维,用脚踩着离合器稳住自己,右手 轻轻搭在左前臂上,等待时机。 “你对飞机是否感兴趣?”戴维问。 “没兴趣。” “这已是全国范围内的业余消遣,我是说——观察飞机,如同观察鸟一样。人 们还买这方面的书,上面说明了如何识别飞机。整个下午他们就躺在那儿,用望远 镜观察天空。我以为,在这方面你可能是个爱好者。” “为什么?” “你说什么?” “你怎么会认为我可能是个爱好者?” “哦,我也说不清。”戴维停下了吉普车,点了一支烟。此刻他们位于小岛的 中间地带,离汤姆那儿和露西那儿都有5英里。戴维把火柴往地下一扔,说道:“或 许凭的是我发现了那些胶卷,就在你的上衣口袋里——” 他说着就把燃着的香烟对着费伯的脸上扔,同时伸手去取挡风玻璃上的枪。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