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章 逃犯 去犯人棚的路并不远,从木栅隔成的夹道里步行几分钟,他们就抵达一长溜的 两层楼石屋。屋里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这叫声又为扯尖嗓音的怪腔怪调 的歌声所刺破。枪托冬冬地敲响那扇松木板门,这喧嚣便嘎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沉 寂却比喧嚣声酝酿着更多的阴险。 两名军官从列队相迎的两排狱卒中走过,踏进象是监狱接待室的房间。房间里 面有—到松木担架,上面隆起一团,是躺着什么人。担架旁的粗糙木凳上坐着一个 汉子,瞧他身上穿的灰服有别于黄色号衣,就知道他是“表现好的”犯人。这汉子 膝上搁着一盆粥,显然是想喂担架上躺的那名囚犯。 “他不肯吃吗?史蒂夫!”维克斯问。 一听到驻军司令的声音,史蒂夫便起身立正。 “先生,不知道他怎么啦,”史蒂夫急忙用手指碰一下前额说,“他就象一个 醉汉,我拿他没有办法。” “加贝特!” 特罗克善于察言观色,揣摸到上司的心思,连忙把躺着的那一团骨肉拖成个坐 的姿势,这一拖可把他惊醒了。 加贝特——这就是那人的名字——伸出大手掌抹一抹脸。索性按着特罗克将他 抱起的那个姿势斜坐着,瞪起双眼,惊讶地瞅着来看他的人。 “啊,加贝特,”维克斯说,“你瞧,你又跑回来了。你什么时候才会聪明起 来,呃?你的同伙呢?” 那彪形大汉没回答。 “听到没有?你的同伙呢?” “你的同伙呢?”特罗克重复一遍。 “死啦,”加贝特说。 “三个都死啦?” “嗯。” “你怎么回来的?” 加贝特不吭声,伸出一只血淋淋的脚,这比讲话更有力。 “先生,我们是在岬尖上发现他的,”特罗克得意扬扬地叙说情况,“于是用 船把他载了回来。给他一盆粥,他好象不饿。” “你饿不饿?” “饿。” “那为什么不吃?” 加贝特噘起两瓣厚实的嘴唇。 “我已经尝过了。难道你们就没有比鞭笞更好的办法吗?嘿,你们这些庸才! 这一回怎么处置,少校?五十鞭?” 他哈哈大笑,把身子一滚,躺倒在担架上。 “好一个怪物!”维克斯无可奈何地笑一笑,说。“碰上这样的家伙,能有什 么办法?” “他要是对我这样讲话,我一定把他拍得灵魂出窍!”弗里尔接口说。 特罗克及其他在场的人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时间对这新来者产生崇敬之情。他 看上去好象是说话算话的。 那彪形大汉抬起硕大的脑袋,看了看说话的人,却没有把他认出来,只觉得他 面孔陌生,兴许是个过路客吧。“先生,你要鞭打,可以,而且欢迎,”加贝特说, “只要你肯给我一点烟草。”弗里尔哈哈大笑,因为回话的那种冷酷而无动于衷的 口气正合他的脾气。于是他朝维克斯瞅了一眼,从粗呢上装口袋里捏出一撮板烟丝, 递给那重新落网的囚犯。加贝特象狗扑骨头那样一把抓过烟丝,全部塞进嘴巴[注]。 “他有几个同伙?”弗里尔边问边瞅着那大咀大嚼的嘴巴,好象在瞧一个怪兽, 而他在提问时,似乎认为“同伙”乃是囚犯所固有的什么东西,例如黑痞一样。 “三个,先生。” “三个,呃?那好,抽他三十鞭,维克斯。” “哼,要是我再有三个的话,”加贝特一面嚼着烟草,一面吼叫着说,“你们 就不会有这个机会啦。” “他说什么?” 可是,特罗克没有听到,而那个“表现好的”犯人好象从加贝特身边稍稍向后 退了一下,也声称他没有听到。至于那恶棍本身,只顾使劲地嚼着烟草,咂咕咂咕 地再也不吭声了,好象他压根儿就没讲过话似的。 加贝特坐在那儿阴沉着脸嚼烟草的景象,叫人看了真要不寒而栗。这倒不在于 他长相丑陋,加上鹑衣百结,肮脏污秽,破破烂烂地不能蔽体,百倍地显得怵目, 也不在于他胡髭蓬松,兔唇豁裂,面容憔悴,划破的双脚鲜血淋漓,魁梧的身躯干 瘦得仅剩一副骨架;而是因为他蜷缩在那里活象一只野兽,一只脚弯曲着架在另一 只脚上,一条毛茸茸的胳膊夹在两膝之间。看到他这种不象人的可怖姿态,想到温 情脉脉的妇女和金发白面的儿童都必须承认和这样的怪物是同类,就不禁毛骨悚然; 不仅如此,还因为他那口水涟涟的嘴巴,慢慢磨动的颚骨,烦躁不安的手指,东张 西望的充血的双眼,所有这些都潜藏着一种比对饥饿的恐惧更加可怕的东西,是追 忆阴森森的丛林深处所演出的那幕悲剧吧。现在吞噬他的丛林已经把他吐了出来, 而那不可名状的恐怖阴影仍然笼罩着他,不消不散,讨厌恶心,仿佛他身体四周散 发着屠场的那股血腥气似的。 “喂,”维克斯说,“咱们走吧。我想,我又要非鞭他一顿不可了。啊,这个 鬼地方!难怪人们把它叫做‘地狱门’。” “我亲爱的先生,你心肠太软了,”弗里尔在走到木棚夹道的半路上说道。 “对付人面兽心的家伙就得残酷无情。” 维克斯少校虽然听惯了这种意见,但还是叹了口气,说:“从流放制度上找缺 点还轮不到我,”他说得犹犹豫豫,由于敬畏“军纪”,并没有把自己心里所想的 全说出来。“不过,我有时候在想,仁慈是否比铁镣皮鞭更为有效。” “又来老一套啰!”弗里尔笑嗬嗬地说,“记住,在‘马拉巴’囚船上,他们 几乎要了我们的命。不,不行。囚犯身上的特质,我已经看清啰——尽管我管制的 囚犯肯定不象你这里的不可救药——对付他们,只有一个办法,要叫他们抬不起头 来,先生。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先生,在我那儿,犯人是要干活的。不干,就 用鞭子抽得他们去干。他们干得好——那是因为皮鞭的滋味不时提醒他们偷懒会得 到什么后果。” 这时他们已走到游廊。一轮明月冉冉上升,柔和的月光照射着他们脚下的海湾, 也抚摸着格龙米特山顶,使它闪闪发白。 “一般人都是这么想的,我明白,”维克斯回答说。“可是,想一想他们过的 是什么生活。天哪!”在弗里尔停步俯瞰海湾时,他又添上一句。“我不是个残酷 的人,我相信我从没错罚过一个犯人。但是打从我来这儿以后,已经有十名囚犯愤 不欲生,在那边的礁岩上投水自尽了。就在三周之前,有两名囚犯在山上和一群人 砍伐树木时跟监工拌了几句嘴,过后便与同队人一一握手告别,他们两人挽着手跳 下悬崖。想起这件事真是怕人!” “他们是自作自受嘛,”讲究实际的弗里尔说。“犯了法没有好下场,他们又 不是不知道。活该!” “可是想一想,假如是一个无辜的人被流放到这儿来了呢?” “我不这样想,”弗里尔出声一笑,说道。“无辜的人,见鬼去!要是你相信 他们的话,他们都是无辜的人。哎!那边的红光是什么?” “道斯在格龙米特礁岩上生的火,”维克斯边说边走进屋子。“这是我跟你谈 过的那个人。进来喝杯掺水白兰地吧。我们关上门,别看那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