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章 约翰·雷克斯的报复 维克斯夫人吓得面色刷白,好象害了一场大病似的,然而她为我们前面提过的 那种神奇的勇气支撑着,竟飞快地从洞开着的天窗下面走过,准备爬上扶梯。西尔 维亚呢?她的浪漫幻想一下子被极端可怕的现实粉碎了,现在是一只手紧紧拉住妈 妈,另一只手把那本英国史按在小小的胸脯上、她已吓得魂飞天外,压根儿忘了把 书本搁下。 “拿条披巾,或者别的什么,夫人,”贝茨说,“再给小姐拿顶帽子。” 维克斯夫人回头瞧一眼天窗下的那块地段,不禁簌簌发抖,于是摇一摇头。上 面的人对他们磨磨蹭蹭感到不耐烦了,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他们三人急忙爬上甲 板。 上甲板后,贝茨毫无惧色地问:“现在船上由谁指挥?” “我,”约翰·雷克斯回答。“有了这批勇敢无畏的人,我要驾驶这条船周游 世界。” 这句大话说得非常恰当,正中犯人们的下怀,因此激起一阵欢呼。西尔维亚听 了,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个在犯人营地里长大的孩子,在惶恐之余,听到犯人们的 欢呼,却感到不胜惊奇,好象一位时髦的贵妇人忽然听到手下的仆人背诵起诗歌一 样。但是,遇事冷静而又讲究实际的贝茨,对于此事却持有另外一种看法。这个大 胆的计划居然如此大胆地说出口来,贝茨认为是荒谬绝伦的。一个“花花公子”带 领九名犯人,竟想驾着木帆船周游世界!可笑之至。嘿,船上没有哪个懂得观测天 文,推算出船的位置!他是老于航海的,在他想象中,日后“鱼鹰”号会在南洋的 汹涌波涛上颠簸不停,一筹莫展,或者团在南极海的冰层里束手无策。他悲观地推 测着这十个自欺欺人的家伙最终会遭到怎样的命运。即使他们安全地进了港,最终 也不会逍遥法外。到时候他们将何以为自己解释呢?耿直的贝茨满脑子都是想的这 些,因此禁不住想作出最后一次努力,把俘虏他的这班人劝诱得重新套上枷锁。 “蠢蛋!”他嚷道。“你们可知道你们要干的是什么事吗?你们是永远逃不脱 的。放弃这条船吧。我当上帝的面,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我将保持沉默,而 且发给你们每人一份品行优良证书。” 听到这个狂妄的建议,莱斯利和别人都哈哈大笑。然而,早就衡量过机遇得失 的雷克斯,感觉到领航员话里的份量,便严肃认真地作了回答。 “光争论没有用,”他晃一晃那里得不十分粗蛮的小手,说,“船已经是我们 的了,我们不打算放弃。我可以驾驶,尽管我没当过海员。关于这一点,你就不必 多说了,贝茨先生。我们要的是自由。” “你打算把我们怎么处置?”贝茨问。 “把你们丢下。” 贝茨的脸色刷地白了。“什么,丢在这儿?” “不错。这地方不那么风景如画,对吗?可我在这里已经住过好几年啦,”他 咧嘴一笑。 贝茨不吭声了。那笑容里所含有的逻辑力量是无言以对的。 “来吧!”‘花花公子’驱散暂时的忧郁,大声叫道,“动作快点!放下小艇。 维克斯夫人,请到你的船室里去,你需什么就带什么。我不得不把你们送到岸上。 不过,我不愿意叫你没有衣裳穿。”贝茨倾听这彬彬有礼的犯人讲话,于忧郁之中 不禁流露出几分钦佩之情。换上他自己,在决定别人生死存亡的时刻,是说不出这 样的话来的。“哎,我的小姐,”雷克斯接下去说,“跟你妈妈一起下去,别害怕。” 听到“害怕”这两字,西尔维亚气得涨红了脸。“害怕!如果这里不都是女人, 还有别的男人的话,你们根本不会夺到这条船。害怕!让我过去,犯人!” 甲板上的人听了都轰然大笑。维克斯夫人停下脚步,直打哆嗦,生怕孩子的鲁 莽产生不良后果。如此辱骂掌握他们生死大权的凶狠囚犯,看来真是在发疯。不过, 讲这样大胆的话,也自有其安全的保障。雷克斯的温文有礼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他 一下子就给指责他缺乏勇气的话深深刺痛了,再说那孩子发出“犯人”两字的讥刺 声调更使他气得紧咬双唇。“犯人”已成为他们这批囚徒的通用姓名。如果他可以 随心所欲,早就会把那小家伙打倒在甲板上,然而同伙们的那阵沙哑笑声却提醒他 必须自我克制。就是在囚犯当中也有“公众舆论”,雷克斯不敢把愤怒发泄在一个 弱小无助的孩子身上。处于这种情况,他和许多男子汉一样,只好忍气吞声,装出 一副颇有兴致的样子。为了表示他对这辱骂毫不介意,便朝那个小女孩淡淡一笑, 笑得比通常还要动人。 他朝维克斯夫人鞠个躬,说:“夫人,你女儿跟她爸爸一样有气魄哩。” 贝茨张着嘴巴倾听。可他的耳朵却没装进这个巧言令色的犯人所讲的话。他开 始思量,这好象是一场恶梦,自己变成了牺牲品。他已完全感觉到,在这种场合, 约翰·雷克斯要比约翰·贝茨显得伟大。 维克斯夫人下了扶梯,这时弗里尔和两名士兵所乘的捕鲸船已进入步枪的射程 之内。莱斯利按照指令朝他们头顶上鸣枪,高声禁止船只前进。然而,弗里尔面临 这突变的形势,肝火更旺,下定决心,不经过一番较量,决不放弃自己的权威。因 此他不管莱斯利的警告,径直把船驶向前去,眼睛紧紧盯着大船,这时天色已黑, 甲板上的人影模糊不清。怒火中烧的中尉只能粗略地估计船上的事态发展。突然之 间,黑暗中有人朝他叫喊—— “停船!倒回去!”这之后好象叫喊者的喉咙给人卡住了。 喊声是贝茨先生发出来的。他站在船舷旁边看到雷克斯和费尔抬来一块硕大的 生铁,悬放在船栏杆上。那块铁是以前用来压炮的。他们的意图何在,一看便知。 一耿直的贝茨,象一条忠实的看门狗那样叫了起来,向主人报警。嗜血成性的彻希 尔一把扼住他的脖子。弗里尔没有注意,将船靠边,恰好停在报仇心切的雷克斯的 鼻子底下。 铁块落了下去,正好砸在刚停稳的捕鲸船船帮上,一块木板开裂了,船身朝后 退去。 “恶棍!”弗里尔大骂道,“想叫我们葬身海底么?’, “对啦,”雷克斯出声一笑,“要弄死十来个象你这样的东西!船已是我们的 了,难道你看不出么?现在,我们是你的主人!” 弗里尔强咽下愤怒的吼叫,大声吩咐船头的士兵钩住大船。可是那铁块已经把 小船砸得朝后退去,离“鱼鹰”号不止一臂的距离。他抬头一看,但见彻希尔满脸 腾腾杀气,还听到这家伙喀嚓一声把子弹上了膛。那两名士兵,划了这么远,已精 疲力尽,此时已不想出力阻止小船倒退。几乎没等铁块落海所激起的波浪平息下来, “鱼鹰”号的甲板已经消失在黑暗里了。 弗里尔无能为力,光发脾气,一拳砸在船舱的座板上。“这些恶棍!”他咬牙 切齿地骂道。“他们居然骑到我们头上了。下一步他们打算干什么?” 回答来得及时。从双桅帆船的黑乎乎的船体上突然发出闪光,紧接着一声枪响, 子弹瞅的一声钻进了弗里尔身旁的海水里。在看不清的黑魆魆的大船船体和闪闪的 海面之间,一个白点儿在慢慢向他们靠近。 “赶快过来!”有个声音喊道,“不然,你们会更加倒霉!” “他们想杀了我们,”弗里尔说。“兄弟们,向后撤!” 可是那两名士兵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却拨转船头,朝双桅帆船驶去。“弗里 尔先生,后撤是没有用的,”紧靠他身边的那个士兵说,“现在我们已走上绝路了。 我想,他们是不会伤害我们的。” “你们这两个狗东西,跟他们串通一气,”弗里尔破口大骂,脸都气紫了。 “你们想造反?” “得啦,得啦,先生,”那土兵沉着脸反驳说,“现在可不是要威风的时候罗。 至于说造反,嘿嘿,眼下是大伙儿一样,谁也管不着谁。” 这番话出自一个几分钟前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也得服从长官命令的士兵之口,强 似用一小时时间来说明利害得失,规劝莫里斯·弗里尔放弃无望的抵抗。他那产生 于风云际会并得到外力支持的权威,现在已烟消冰化了。那一声枪响把他的身份降 低到士兵的行列。他不再高人一等。说真的,跟许多人相比,他的地位甚至更低, 因为那些掌握武器的人已经成了统治力量。他呻吟一声,便听天由命了。看看自己 身上穿的军便服的衣袖,也觉得好象减了三分光彩。 划到“鱼鹰”号旁边的时候,他们发现小艇已经放了下来,停在船边。艇上坐 着十一个人:划破前额反绑双手的贝茨,砸昏过去的格兰姆斯,划桨的拉森和费尔、 莱昂、赖利、彻希尔,持有长枪的莱斯利,坐在船尾腰佩贝茨的两把手枪、膝上横 着顶火步枪的约翰·雷克斯。从捕鲸船上看到的那个白点儿,原来是维克斯夫人和 西尔维亚两人合裹着的一条大披巾。 弗里尔看到自披巾裹着的两个人,这才放了心,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他一直 担心,恐怕孩子受了伤。在雷克斯的指挥下,捕鲸船向小艇靠拢,彻希尔和莱斯利 登了上去。莱斯利把长枪交给雷克斯,腾出手来捆弗里尔,绑得和贝茨一样。弗里 尔对这种无礼行动企图反抗,彻希尔拿长枪抵着他的耳朵,警告说,只要他再吭一 声,就打得他脑袋开花。弗里尔抬头看到了雷克斯的那双的恶的眼睛,忽然想起, 只要对方指头一动,算清旧账将是多么容易。于是他沉默了。“先生,请跨到这边 来,”雷克斯很有礼貌地奚落道。“很遗憾,不得不把你绑上,但我既要照顾你的 方便,同时又要考虑到自己的安全。”弗里尔皱起眉头,笨拙地跨进小艇,跌倒在 舱里。因为反绑着双手,没人帮助,他是爬不起来的。拉森发出沙哑的笑声,粗鲁 地把他拽起。处于目前的心境,那笑声比绑在身上的绳索还要使他难以忍受。 可怜的维克斯夫人,具有女性的敏锐直感,她看到了这一切。尽管她自己身遭 不幸,倒也有工夫来安慰别人。当弗里尔被推搡到她身边时,她低声说:“这些坏 种!让你受这等耻辱!”西尔维亚没吱声,见到中尉,好象往后缩了一下。或许在 她幼稚的想象中,她曾经认为弗里尔会身穿闪亮的铠甲,全副武装,前来搭救他们, 或者至少象个刚强的英雄,凭着全身胆气,快刀斩乱麻地解决问题。如果说她曾经 抱有这种想法的话,现实无情,准定向她浇了一桶冷水。弗里尔先生,脸色铁青, 笨手笨脚,五花大绑,他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喂,伙计们,”雷克斯说话了——他好象被授予了弗里尔所失去的权威—— “我们让你们自己选择:要么留在地狱门,要么跟我们一块走!” 士兵们不开口,犹豫未决。如果参加暴动的这一伙,肯定要干苦活,弄不好最 后会上绞架。可是和“俘虏”们待在一起,就眼前所知,难免要饿死在荒凉的海岸 上。在权衡利弊的关头,情况往往如此,就是说加一丁点份量会使天平倒向一边。 这当儿,受伤的格兰姆斯从昏迷中慢慢苏醒过来,模模糊糊地听懂了雷克斯最后那 句话的意思,他精神恍惚,却偏要发表议论。“你们这些家伙,跟他走!离开我们 老实人!”他说,“啊,你们这样做,会被吊起来的!” “吊起来”,这个词使人想起了军纪中最严酷的刑罚——龙尾鞭抽打,两个已 经倾向于挣脱套在他们身上的沉重桎梏的士兵便在脑海里涌出一连串凄凉的回忆。 那时候在犯人营地上当一个士兵,生活是很艰苦的。口粮受到限制,限于时空和任 务,剥夺了一切正当的娱乐活动;如有什么差错,还要立即遭到严厉惩罚。派遣到 流犯定居点值勤的连队,并不是由素质好的士兵组成的。那两名士兵打算参加逃犯 的行列,以往就有过先例。 “快说,”雷克斯催促道,“我不能在这儿等上一夜呀。起风了,我们必须赶 到沙洲。你们选择好了吗?” “我们跟你去!”捕鲸船上划桨的士兵说,他转过脸来朝水里哗了一口唾沫。 犯人们听到这话,顿时欢天喜地,赌咒发誓。一阵热烈的握手之后,两名士兵被他 们接收了。 接着,由莱昂和赖利担任警卫,雷克斯跳进捕鲸船。那两名俘虏已经松了绑, 雷克斯命令他们代替拉森与费尔。于是七名叛匪在捕鲸船上各就各位:雷克斯掌舵, 费尔、拉森以及两名新入伙的划桨,其他四名站在船上,举枪对着小艇。长期的奴 役生活使他们对权势人物怀有很深的恐惧,因此那些人物即使五花大绑,处于四条 枪的威胁之下,犯人们对之还是惧怕三分。“给我老老实实划!”在弗里尔和贝茨 按照命令开始朝海岸划着小艇时,彻希尔朝他们大声说道。那几个郁郁不乐的人就 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遣送到陆地的。 他们到达岸边,已是深夜。迟来的月亮虽未升起,万里无云的天空已经闪动着 光辉。轻轻拍岸的海浪,一闪一烁地泛起涟漪。弗里尔和贝茨跳上海岸,扶出维克 斯夫人、西尔维亚和受伤的格兰姆斯,这一切都是在枪口威逼下进行的。雷克斯命 令贝茨和弗里尔把小艇远远地推离海岸,赖利用船钩将小艇钧走,拖在捕鲸船后面。 “啊哈,伙计们,”彻希尔欣喜若狂地说,“为古老的英国和自由三呼万岁吧!” 话音刚落,呼声即起,曾经目击过多少苦难的阴森森的山峦激起了回响。 对那五个可怜人来说,这兴高采烈的欢呼,听起来犹如丧钟。贝茨跟在离岸的 船只后面,朝海里奔去,直至水深及膝。他边奔边喊:“老天哪!你们要让我们在 这儿饿死吗?” 唯一的回答是一起一落的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