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章 “道斯先生” 莫里斯·弗里尔的粗暴声音唤醒了道斯。“你要什么?”弗里尔问。 鲁弗斯·道斯抬起头,把面前的人物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认出来了。“是你?” 他慢声慢语地说。 她这是什么意思?你认识我?”弗里尔倒退一步,问道。犯人没有回答。冲动 的感情消逝了,饥饿又在统肠,他贪婪地抓起那块烤面团,开始默默地咬嚼起来。 “你这家伙,听到我问的话没有?”弗里尔最后又问。“你是干什么的?” “逃犯。你明天早晨可以把我送交当局。我已尽了最大努力,失败了。” 弗里尔听了这话有点惊讶。这犯人还不知道囚犯营已被拆除了! “我无法把你交上去。这营地没有别人,只剩下我,还有一位妇人和她的孩子。” 鲁弗斯·道斯停止咀嚼,惊奇地盯着对方。“犯人们搭上纵帆船转移了。如果你想 继续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就我来说,我不反对。我现在跟你一样,一筹莫展。”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弗里尔苦笑一声。向犯人作解释,这号事他从没干过。他也不乐意这样做。然 而,处于目前境地,也不得不说。“犯人暴动,夺取了双桅船。” “哪个双桅船?” “‘鱼鹰’号。” 鲁弗斯·道斯的心中疑团一下子可怕地解开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又一次失去了 机会。 “夺取‘鱼鹰’号的是谁?” “那个坏透了的恶棍,约翰·雷克斯。”弗里尔动了感情,说道,“但愿那条 船遭到火烧,沉下海底,而且——” “这么说,他们已经走啦?”可怜的犯人扯着自己的头发,显得又绝望又气恼。 “走啦。两天前就走了,把我们丢在这儿挨饿。” 鲁弗斯·道斯仰天大笑,笑声与这里的气氛很不协调,弗里尔听了不禁颤抖起 来。“我们一起挨饿吧,莫里斯·弗里尔,”道斯说,“只要你有一块面包,我就 要分来吃。即使我得不到自由,至少还能报复一下!” 这个受尽饥饿折磨的野人坐在那儿,把下巴搁在瘦骨嶙峋的膝盖上,在火光中 来回晃动身体。这一可怖景象使弗里尔又受到一次新的震动。他的感觉,好象是个 非洲猎人打猎归来时,在自己生的篝火旁碰上了一头狮子。“恶棍!”他骂了一声, 畏缩着朝后退去。“你干吗要报复我?” 犯人吼叫一声向他迢来。“你讲话要留神!我不和你吵嘴。恶棍?如果我是个 恶棍,是谁逼出来的?如果说我恨你,恨自己,恨这个世界,又是谁逼得我仇恨难 消的?我生来也是个自由人——同你一样。为什么要把我和野兽关在一起,判我服 劳役,生不如死?你给我说呀,莫里斯·弗里尔,你给我说!一 “法律又不是我一手制定的,”弗里尔说,“你干吗把怨气发泄在我身上?” “因为你就是我从前那样的人。你享有自由!你想干啥就干啥。你可以爱,可 以工作,可以思考。而我呢?只有恨!”他停顿一下,仿佛说了这番话自己也感到 吃惊。接着低声一笑,继续说下去,“一个囚犯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呃,没关系, 这也是正常的。弗里尔先生,现在你我平等了。尽管你是‘自由人’,我不会比你 早死一个钟头!” 弗里尔在琢磨,他又在和一个疯子打交道了。“死!没有必要谈死谈活,”他 说,好象他只能说这种安慰性的话。“以后死的机会有的是。” “啊,自由人讲话了。我们囚犯比你们贵人多一个有利条件。你们怕死,而我 们求死。死!是我们的大幸。他们有一次想吊死我。他们得了手,有多好呢?天哪, 我巴不得他们把我吊死!” 这血泪斑斑的语言蕴藏着多么深重的痛苦,弗里尔听了不禁毛骨悚然。“喂, 我的伙计,好去睡觉罗,”他说。“你太累啦。我们明天早晨再谈。” “稍等一会!”鲁弗斯·道斯大声说,态度之粗鲁,和刚才相比,简直判若两 人。“还有谁和你一道?” “司令官的夫人和女儿,”弗里尔回答,看他的表情,有点儿怕拒绝回答对方 粗暴地提出的问题。 “没别的人了?” “没有。” “可怜的人儿!”犯人说,“我同情她们。”说罢就在火堆旁边,象狗一样伸 开四肢躺下,头一着地就呼呼入睡了。 莫里斯·弗里尔眼看他们中间又添了个形容憔悴的人,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样的人,他以前从没共处过。瞧这汉子,衣衫褴褛,凶暴可怕,不顾一切,一会 儿哭泣,一会儿威胁——时而以囚犯的男低音,嗥嗥叫骂,讨厌之至,时而向苍天 呼吁,语调凄楚,动人肺腑。他真弄不清楚这家伙是怎样的一种人。一开始,他想 扑到这睡着的恶汉身上,给他来个五花大绑,可是再一看,犯人的四肢虽然消瘦, 却还坚韧有力,不容他鲁莽地按照刚才一时恐怖所想出的方法办理。接着,他脑海 里又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同样出于刚才的恐惧心理——,动手去摸索那把已 经送掉一条人命的大折刀。粮食如此缺乏,维克斯夫人母女的生命毕竟要比这个连 姓名都不知道的亡命之徒的值钱。不过,凭良心说,这个念头刚刚闪现,他又把它 打消了。“等天亮再说吧,看他如何行动,”弗里尔自言自语说。他走到灌木枝条 堆成的屏障边停了下来。屏障后面,那一母一女正偎依在一起;他低声说,逃犯睡 着了,他在外面守卫。到第二天拂晓,他觉得昨晚根本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因为 犯人闲着眼睛躺在那儿,那姿势与他当初离开时所看到的一模一样。昨晚这汉子气 势汹汹的大发作,乃是出于突然遇救的一时冲动,现在呢?已经失去那种蛮横劲头 了。弗里尔向前走去,摇一摇这汉子的肩膀。 “活不了啦!”这可怜的人儿大声喊道。他惊醒过来,举手要打。“不许靠近!” “没什么,”弗里尔说。“谁也不会伤害你的。醒来吧。” 鲁弗斯·道斯愣怔怔地看了看四周,想起了昨夜的情况,于是使着劲儿摇摇晃 晃地站起身来。“我还以为他们抓住我了哩!”他说,“没想到是另一码事。来, 吃早饭吧,弗里尔先生。我饿了。” “你得等一下,”弗里尔说。“你以为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么?” 身体虚弱、摇来晃去的鲁弗斯·道斯,用那破烂成碎布条儿的衣袖擦一擦眼睛。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晓得肚子饿得咕咕叫。” 弗里尔突然停下。机不可失,现在是决定彼此之间关系的时刻了。他昨夜手持 钢刀,时时警觉,早就决定了势在必行的方针,就是说剩下的口粮犯人可以分享, 但不可多吃。如果这家伙不愿意,那么两人之间必须有一场力量的较量。“喂,你 听着,”他说,“我们的口粮有限,只能维持到救星的到来——如果真有人来救援 的话。我还要照料那可怜的母女俩,为她们主持公道。你可以和我们分享到最后一 粒粮食;但是,老天在上,你不能多吃。” 犯人摊开两条瘦骨嶙峋的胳膊,低下头象醉汉那样茫然盯视着。“我现在很虚 弱,”他说,“他们的身体都比我强,一说完,他疲惫之极,猛然倒在地上。“给 我水喝,”他呻吟道,一只手无力地做个动作。 弗里尔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喝完微微一笑,又躺下睡了。维克斯夫人和西尔维 亚在他还没醒时走了过来,认出他就是犯人营里的那个亡命之徒。 “他是我们管制下的那个最不要命的犯人。”维克斯夫人说。俨然装出她丈夫 的讲话口气。“哦,我们怎么办呢?” “他不会有多大危害的。”弗里尔好奇地俯视着这臭名昭著的恶棍,回答说。 “他快要死了。” 西尔维亚用她那孩子的晶莹目光扫了弗里尔一眼。“我们不能让他死,”她说。 “见死不救等于谋杀。” “不,不,”弗里尔急忙反驳。“没有人要他死。可我们有什么办法?” “我来护理他!”西尔维亚大声说。 弗里尔习惯性地发出沙哑的笑声,这是暴动后他头一次放声大笑。“你护理他! 真的,这倒是个好主意!”这可怜的小姑娘,脆弱而易激动,听到话音里的轻蔑口 气,呜呜地哭了起来。“你为什么侮辱我,你这个坏东西?这可怜的人在生病,他 会——他会死的,跟贝茨先生一样。哦,妈妈,妈妈,我们俩走吧。 弗里尔指天誓日地骂了一句,兀自走开了。他走到悬岩底下的那片小树林里, 席地而坐,脑子里充满各种古怪想法,无法表达,这情况以前可从没有过。这孩子 对他怀有恶感,他感到凄苦,可是他又喜欢折磨这孩子。他知道,昨天晚上他想方 设法吓唬这孩子的时候,他是扮演了懦夫的角色,孩子厌恶他是有道理的。然而, 他已下定决心,如果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突然出现的那个野人要想使用暴力,他打 算舍命保护这孩子。现在对那野人,这孩子却表示同情,他怎么不大为恼火呢?而 且西尔维亚又对他产生这样的误解,真是太不公平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指天骂 日地这样突然离开她们,做得不对吧。他明知做错,偏不纠正,天生的执拗脾气不 允许他收回自己说过的话——那怕是对自己说的。他信步走着,来到贝茨坟墓的十 字架面前。这里又是一个对他不公平的证明。她过去老是喜欢贝茨。贝茨而今不在 人间,她却要把她那孩子的钟情转到一个犯人身上。“哦,”弗里尔喃喃自语,脑 海里涌现出自己使用粗暴手段玩弄女人的一幕幕惬意往事,“如果你是个大姑娘, 你这个泼辣丫头,我一定要逼着你爱我!”话一出口,又不禁对自己的这种傻念头 哑然失笑——“他真变得浪漫起来了!” 回来时,他看见道斯伸展四肢躺在灌木枝条上,西尔维亚坐在他身旁。 “他好一些罗。”维克斯夫人说,不愿重提早晨发生的事。“坐下吃点东西吧, 弗里尔先生。” “你好一些了吗?”弗里尔突然问也 使他惊讶的是,犯人回答得很有礼貌。“一两天内我就会恢复健康,到那时我 可以帮助你,先生。” “帮助我?怎么个帮法?” “给太太小姐盖个茅屋。在这儿生活一辈子,再也不去犯人棚了。” “他稍稍走动了一会,”维克斯夫人说。“可怜的人儿,他的举止好象很得体。” 犯人唱起一支德国小调,用手打着拍子。弗里尔好奇地瞅着他。“不知道他一 生的遭际如何,”弗里尔说,“很离奇,我可以肯定。” 西尔维亚抬起头,对弗里尔宽恕地嫣然一笑。“等他病好,我来问问他,”她 说,“你要是待我好,我会告诉你的,弗里尔先生。” 弗里尔接受了这奉送上门的友谊。“我有时候很蛮横,是吗,西尔维亚?”他 说,“不过,我是有口无心。” “不错,”西尔维亚坦率地说,“我们握握手,做朋友吧。总共只有四个人, 犯不上吵嘴,不是吗?” 就这样,鲁弗斯·道斯被接受为这个小圈子里的一个成员了。 道斯在一周内——从那晚他看到弗里尔所生火堆的烟柱时算起——恢复了体力, 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别人起初对他的不信任,现在已烟消云散了。他不再是 社会弃儿,即千夫所指,无人理睬,飞短流长的众矢之的。他摒弃了野蛮的举止, 因此不复受人威胁,遭人怨骂,尽管有时候会有一种深深的忧郁感压迫着他,但比 起喜怒无常,经常绷着脸儿,颐指气使的弗里尔来,他的情绪要平稳得多。鲁弗斯 ·道斯不复是深夜投海,厌世轻生,或者在与世隔绝的森林里时而咒骂,时而哭泣, 被人看作野兽的那种非人了,而是这四人社会中积极的一员。他开始恢复了独立与 权力所赋予的那股神气劲儿。这种变化是西尔维亚对他产生的影响。艰辛的长途跋 涉,使他虚弱不堪,现在体力恢复过来了。他六年来头一次受到了温柔体贴的力量 的抚慰。他如今有了个生活目标,不完全是为自己活着。他活着会对别人有用处, 如果死了,他将不胜遗憾。这一点,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对这个不幸的人儿 来说,却事关重大。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未受到歧视,而且在这种环境里,事有 凑巧,他以前囚犯生活的经验却使他一跃而拥有权威。他是搭犯人棚屋的能手,熟 谙这项活计的一切奥秘。他知道怎样用尽可能少的食物来维持生命。没有斧头,他 能砍树,没有炉子,他会烘面包;没有砖瓦,他能盖起风吹不动,雨透不进的茅舍。 他从一个病人变成一名顾问,又从顾问上升为指挥。在这四人所陷入的半原始状态 中,他发现自己在野蛮生活里所获得的技能最能派上用场。能力便是权力。莫里斯 ·弗里尔因出身高贵而获得的权威很快就让位于鲁弗斯·道斯所具有的知识的权威 了。 随着时光的流逝,本来不足的粮食储备变得越来越少了,而道斯则发现他的权 威变得越来越高。碰上一种陌生的植物,其功能如何,发表意见的是鲁弗斯·道斯; 抓到了鱼,是鲁弗斯·道斯的功劳;维克斯夫人诉说灌木搭的棚子不牢实,是鲁弗 斯·道斯用柳条编成一道墙,抹上泥巴,来抵御最强劲的风;他拿松木疙瘩制成杯 子,拿树皮制成餐盒。他干起活来比其他人卖劲,什么事都难他不倒,什么困难也 不能使他泄气。维克斯夫人因为忧虑煎心,再加食物不足,而感到病恹恹地身体不 适,是鲁弗斯·道斯弄来青枝嫩叶为她铺床作垫,说些宽慰话让她打起精神,还自 动让出自己那份成肉的一半给她吃了补补身体。这可怜的妇人和她的孩子都称呼他 “道斯先生”。 弗里尔目睹这一切,心怀不满,有时候那不满情绪竟上升为纯粹的仇恨。然而 他秘而不宣,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和道斯相比,他确是庸碌无能。他甚至听从这逃 犯的指挥——很明显,道斯知道的东西要比他多。西尔维亚开始把道斯看做贝茨第 二了,而且认为道斯是完全属于她的。她喜爱道斯,因为她护理过、保护过他。要 不是有她,这位奇才恐怕不会活在世上了。道斯对她也一往情深,这感情几乎成了 一种激情。西尔维亚是他的善良天使,是他的女保护神,是他的天国之光。他饥肠 辘辘时,西尔维亚给了他食物,他遭到这世界——这四人的世界——的冷遇时,西 尔维亚对他表示信任。他愿为她死,为了爱她,他盼望着当局把船派来,接她去自 由世界,给他重新套上枷锁。 光阴似箭,不见帆影。每日里他们面向苍茫大海,望眼欲穿;每日里他们希冀 着驶回的“瓢虫”号上的牙樯转过那个这断海湾的高岩——然而,每日里都落了空。 维克斯夫人的病情加剧了,口粮也行将告罄。 道斯提议把他和弗里尔的口粮定量减半。很明显,几天内救援再不到来,他们 就要挨饿了。 为了搞到粮食,弗里尔提出种种不切实际的办法。他要到犯人营地去一趟,游 过港湾,看看能否侥幸找到几桶在犯人仓促起行时遗留下来的饼干;他要撒网捕鸥, 或者在自由岬诱捕鸽子。然而,这些主意都是空想。他们只有茫然地看着袋里面粉 一天天少下去。不久,脱逃的主意提出来了。能造一只筏子吗?没有绳索和钉子, 不可能。能造一只船吗?由于同样的原因,也不可能。能生起一堆大火,向过往的 船只发出求救的信号吗?这样一个荒凉偏僻的地方,哪会有船只驶来呢?没有别的 办法,只有坐等“瓢虫”号到来,这条船迟早总会来救援的。他们等呀等呀,身体 一天比一天虚弱。 有一日,西尔维亚坐在太阳下阅读《英国史》。这本书,是犯人暴动的那天晚 上她受了惊,忘记丢掉,随身带来的。“弗里尔先生,”她突然说道,“什么是炼 金术士?” “是炼金子的人。”这是弗里尔所下的不十分准确的定义。 “你见过炼金子的人吗?” “没有。” “道斯先生,你见过吗?” “我认识一个,他自己认为是这种人。” “什么!炼金子的人?” “可以这样说。” “他炼过金子吗?”西尔维亚追问。 “没有,不一定真炼。但就他崇拜金钱这一点来说,他完全是个炼金术士。” “后来他怎样了呢?” “不知道,”道斯回答,由于他把话说得很不自然,那孩子本能地转换了话题。 “那末,炼金术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艺术罗?” “噢,是的。” “古代不列颠人懂得炼金术吗?” “不懂。那时候还没有炼金术哩。” 西尔维亚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她想起了有一天晚上她给不幸的贝茨朗读 古代不列颠人那一段的情景。虽然打那以后,她曾经重读过许多遍,却从未想到它 的重大意义。她连忙翻开那本书,找到当时引起过她注意的段落,大声念道:—— “古代不列颠人跟野蛮人几乎无大区别。他们把菘蓝涂在身上,坐在用皮革绷 在细木架上制成的轻便的科勒克尔上,完全是一副原始的野蛮人模样。” “科勒克尔!这是一种船!我们能不能造只柳条船呀,道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