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章 鲁弗斯·道斯的田园梦 那天下午,正当米金先生在消化午餐的肴撰,眉飞色舞地和西尔维亚闲聊的时 候,鲁弗斯·道斯开始酝酿着一个挺而走险的计划。听米金那么说,他所期望的调 查根本不会进行,他因而感觉到过去采取自我克制的态度,不啻给自己套上难堪的 枷锁,而现在的痛苦则因此倍增。在凄凉的五个年头里,他一直等待着,希望有机 会去霍巴特城,使他能够痛斥莫里斯·弗里尔背信弃义的行径。这一偶然事件,几 乎出于奇迹,给了他倾吐苦衷的机会,然而机会到手,却不允许他讲话。他所抱的 一切希望全都化为烟云。以前他送来顺受,忍耐呀,沉默呀,现在那副耐劲一下子 化成了万丈怒火。他的仇敌,不是一个,而是二十个。法官、陪审团、狱吏、牧师 ——所有这些人,串通一气,剥夺了他的权利,逼得他于坏事。他的仇敌,是整个 世界。除开他,这世界上简直没有老实正直之人。 在阿瑟港服劳役,日子过得凄凄惨惨,闷闷沉沉,但他想起一件事,便觉顿见 光明,犹如一颗星星在闪亮。在沉沦深渊、极度绝望的时候,他珍藏着一种纯洁而 高尚的思想——那就是想着他拯救过而又热爱过的那个孩子。捕鲸船把他们从燃烧 的小船上救起,他登上大船以后总觉得水手们轻信了弗里尔的弥天大谎,躲躲闪闪, 不愿亲近他这个阴郁的重罪犯,当时他想发作,一想到还在生病的孩子,便强忍下 来。可怜的维克斯夫人一命归天,没留下什么话,这样一来,就失去了能够为他英 雄行为作证的主要证人。然而想到孩子还在,他就努力克制,不去专门考虑自己, 悔恨怨艾了。弗里尔把他当作逃犯送交当局,巧妙地歪曲造船的详细经过,给自己 涂脂抹粉,他知道西尔维亚会指出这派谎言不值一驳,于是鼓起勇气,保持缄默, 并未驳斥。他对西尔维亚是那样坚信不移,认为她定会以德报思,出面替他讲话, 因此自己不屑于去乞求宽恕。他对大言不惭的懦夫弗里尔是那样极端鄙视。这家伙 一朝权在手,假证暗坑人,因此在他被判处终身流放时,他自己又不屑于去公开事 实真相,宁愿等那孩子病好以后,再更好地复仇,更彻底地平反。可是在阿瑟港, 一天天过去了,没给他带来怜悯或平反的消息,他绝望了,难以为怀,开始担心发 生了什么不测之事。新来的犯人们对他说,少校的女儿卧床不起,已濒临死亡。后 来,他又听说,她同她父亲已经离开这块殖民地,于是指望这姑娘出面作证,为他 伸冤,全成了泡影。这消息使他痛苦难当。起初,他要想勃然发作,谴责她自私自 利。但是,尽管他心中苦闷,整日价绷着脸儿,开口无好话,举动含温怒,可内心 深处还是爱那孩子的,因此事到如今,还在寻找借口,为她开脱。她在生病嘛。她 受了朋友们的包围,她有那些人的怜爱,对他的死活是毫不在乎的。说不定,即使 她请求辩护或说明真象,人家也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认为是孩子的胡言乱语。她 要是有权,一定会让他得到自由的。于是乎他写了“状子”,力争去见一见少校, 跟看守和狱卒胡缠蛮搞,鸣冤诉屈,并且接二连三向政府写信,毫无例外地痛斥莫 里斯·弗里尔,但信件从未送到政府手里。当局在一开始愿意好好处理他这个不同 平常的问题,后来给他纠缠得烦厌了,认为他的申诉全系恶毒的谎言,便罚他去干 重活,而且延长劳动时间。他们把他的阴郁误认为阴险,把他忍受不了自己的遭遇 而爆发出的激愤误认为邪恶的发作,把他无言的忍耐误认为危险的狡诈。和在马阔 里港一样,他在阿瑟港也变成了千夫所指的人。通过正当手法得不到他所企望的自 由,他绝望了,想到将要永远带着镣铐度此一生,不由得不寒而栗,惶恐难安,因 此两次企图逃跑。但是要想在这里逃跑,甚至比在地狱门时还要无望。阿瑟港这个 半岛戒备森严,监狱四周设立了一连串的信号站,每个海湾都有一船全副武装的士 兵在把守,在那个把半岛同大陆连在一起的狭窄的地颈上,除了有士兵守卫,还布 置着一批警犬,构成了一道封锁线。当然,他被抓了回来,施以鞭笞,戴上更重的 铁镣。第二次逃跑未遂,他被送往煤矿。那里的囚犯生活在地下,干活时几乎是一 丝不挂。如果有象看守那样的大人物屈尊下矿井检查工作,还得用矿车在轨道上拉 着他们走。就在他动身去煤矿的那天,他听说西尔维亚死了,因此他的最后一线希 望也熄灭了。 接着他产生了一种新的信仰,开始崇拜死人。对于活人,他只有仇恨和诅咒; 对于死人,他却温情脉脉,爱莫能忘。以前他常幻想消逝的青年时代,现在展现在 眼前的只有一个幻影——就是那个爱过他的孩子。他不再缅怀家庭圈子里故去了的 三亲六戚,不再追忆当年认为他可敬可爱的人们,如今萦回在他脑际的只有一种思 想,他想的是一种幸福的化身,一个没有罪过也没有污点的人。在他沉沦的深渊里, 魔怪舞翩跹,其中只有这个人是白壁无瑕。这人就是曾经躺在他怀里,张开红盈盈 的小嘴巴朝他笑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这孩子的形象周围,他招来各种各种爱 与欢乐的幻影。他原来盼望有朝一日能够恢复自己的原名和地位,现在已把这想法 抛得一千二净,在脑子里描画出一个世外桃源,譬如说,在德国的乡村小镇上置一 所庭园深深的房子,或者在英国海岸边造一所远离尘嚣的农舍式的小别墅,在那里 他可以和梦中的孩子生活在一起,比别人过得更加幸福,因为他们间的友爱比男女 之情更为纯洁。他想到他将怎样把自己从颠沛流离中所取得的奇特的丰富知识传授 给她,怎样向她吐露自己的真名实姓,也许他的真名实姓会给她带来财富,赢来荣 誉。但转而一想,他又认为她会视富贵如浮云,只图过一种宁静的生活——一种不 讲究排场,只求有益于人的生活,一种献身于懿行,献身于慈善与博爱的生活。在 幻想中,他能够看到她坐在火苗欢跃的炉边读书,在夏日的树林里漫游,或在正午 人梦的大海边徘徊。在梦中,他能够感觉到她那柔软的胳膊搂着自己的脖子,她那 天真无邪的小嘴吻着自己的双唇,他还能够听到她那欢快的笑声,看到她奔向前来 迎接他时那披着阳光的浑棕色的卷发朝后悠悠飘动。他知道自己是个不幸的人,亲 眼见过那么多罪恶,但他从没把自己的悲惨遭遇对她说过,给她美好的记忆留下有 失体面的印象,因此他虽然知道她死了,还是将她视为活着一样,为她也为自己的 未来幸福描绘出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蓝图。在煤矿里令人厌恶的阴暗中,在中午耀眼 的阳光下,他拉着煤车时也能见到她就在身边,那双平静的眼睛含情脉脉地凝视着 他的眼睛,就象很久以前两人坐在小船上相对而视那样。她仿佛永远那样年轻,永 远不想离开他。只有当他痛苦深重,实在难以忍受,口发恶言,咒天骂地,或暂时 和伙伴们混在一起,开一些下流的玩笑,苦中取乐的时候,这孩子的身影才会消失。 他就这样以梦想来为自己求得凄凉的慰藉,在梦的世界里为现实生活的悲惨煎熬寻 找某种补偿。他开始对眼前的苦难抱着一种冷漠态度,只是在这种冷漠的最深处还 潜藏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和坚定不移的决心。他仇恨那个给他带来苦难的人,他决心 一有机会就要求当局对那个自诩为英雄、骗得别人尊敬的家伙重加审查。正是在这 种情绪的支配下,他才打算利用法庭向公众揭露那人的底细。可是万没想到西尔维 亚还活着的消息使他失去了自制,原先准备好的话给忘得一于二净,代之而来的是 一股感情的迸发,又是鸣冤,又是痛骂,不但没有说服任何人,反而给弗里尔提供 了他所需要的论证。于是法庭判定,犯人道斯是个恶毒面狡诈的无赖,其唯一目的 是想暂时逃避罪有应得的惩罚。对于这种不公平的判断,他决心奋起反抗。他认为, 实在荒唐,这伙人竟然拒绝听取一位愿意替他说话的证人的陈述;实在无耻,他们 竟然不让她出场为他辩护就把他送回来受苦受难。他要粉碎这个阴谋。他已经订好 了逃跑计划,他将挣脱镣铐,扑到她脚下,求她说出事实真相,好把他拯救出来。 他深信她的为人;他爱她,而这种爱同他对她的幻象所产生的爱融合在一起时就变 得更加热烈了。因此,他肯定西尔维亚现在有力量拯救他,就象他当年拯救西尔维 亚一样。“如果她知道我还活着,她会来找我的,”他说。“肯定会的。也许人们 告诉她,说我已经死了。” 那天晚上,他在牢房里独坐静思——他的坏名声使他赢得了这种可怜的享受: 孤寂无伴——毫无疑问’人们一定是无情地欺骗了她。想到这里,他差点儿洒下了 泪水。义他们告诉她,说我死了,好让她慢慢把我忘却;但她是不会忘却的。在这 些难熬的岁月里,我既然这样地时常惦念着她,她有时候也准会惦念着我的。五年 啦!她现在一定是个大姑娘了。我那可爱的孩子长成了大姑娘啦!然而,她一定还 和孩子一样,温柔而讨人喜爱。听到我受苦受难,她会多么伤心啊。哦!亲爱的, 亲爱的,你并没有死呀!”想到这里,他在黑暗中急忙扫视一下周围,好象怕别人 看到似的,随后从怀里掏出个小口袋,用粗糙的手指深情地抚摩着,又虔敬地举到 自己的唇边,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仿佛这就是一个神圣的护身符,将要为他打开通 向自由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