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司令官的男仆 鲁弗斯·道斯在这犯人营待到两个星期的时候,铁镣队里来了个新囚犯,年约 二十上下,白脸金发,瘦条个子,体质娇弱,名叫柯克兰,属于所谓“受过教育” 的犯人之列。他以前当过银行职员,因贪污而判处流放,尽管证据并不确凿,有人 对其罪行大有怀疑。司令官伯奇斯上尉让他在家里当了名仆人,在大家看来,这算 是“幸运”的了。确实也是如此,要不是发生了一桩倒霉的事儿,他也许真会如此 哩。伯奇斯上尉是个“老派”的单身汉,他承认自己有个可爱的缺点,就是好亵渎 神灵,喜欢不分青红皂白把犯人劈头盖脑地臭骂一顿。柯克兰出身卫理公会教派家 庭,对神极为虔敬。但这种虔敬,处于目前的境地就变得不合时宜了。他听了伯奇 斯的骂人话往往气得浑身发抖。有一日,他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举手把两 耳捂了起来。“他妈的,该死!”伯奇斯骂道。“你他妈的,该死该死。你他妈的 给我来这一套,呃?该死的,我马上就来治你!”于是伯奇斯给他扣上“犯上”的 帽子,送入铁镣队了。 来到队里,他遭到大家的怀疑,他们是不喜欢双手洁白的犯人的。特罗克也许 是为了探测人性,把他安排在加贝特的身边。这一天象往常一样平安过去了,柯克 兰觉得自己的心在复苏。 活儿是沉重的,伙伴们是粗野的,柯克兰累得腰酸背痛,双手也起了血泡,他 可从来没受过这样可怕的折磨。集合铃响了,铁镣队停工散开,鲁弗斯·道斯默默 地朝自己的单人囚室走去时,注意到狱方对新来犯人的安置一反常态,有很大的变 化。特罗克并没把柯克兰送进道斯隔壁的囚室里,而是将他关进监狱大院,跟其他 犯人待在一起。 “不是要我到那边去吧?”以前的银行职员看到那一张张可恶的脸蛋象乌云一 般朝他压下来,不由得倒退一步,问道。 “凭上帝起誓,是的!”特罗克说。“司令官说,在那儿待上一夜可以打掉你 的悦气。嗨,走吧。” “可是,特罗克先生——” “少罗嗦,”特罗克不耐烦地用皮条抽了他一下,还骂了一句——“我不能在 这儿和你磨一夜嘴皮子。进去。”于是,二十二岁的柯克兰,工理会教派夫妇的儿 子,走了进去。 鲁弗斯·道斯叹了口气,在他所记得的邪恶的事情当中,就有发生在这监狱大 院里的。这大院的吸引力太强了,因此在他被锁进单人囚室时,他对自己的那声叹 息不禁感到羞愧,便竭力不去想它。“他还不是和别的犯人一样,”这不幸的人儿 思量着本身的痛苦,自言自语说。 行为怪诞而不为主教所称许的诺思先生有个习惯,就是爱在非正式规定的探狱 时间内在狱中悄悄地四处走动。第二天拂晓,他走到犯人宿舍门口,被里面嚷嚷的 争吵声吸引住了。 “这里怎么啦?”他问。 “一个犯人不听话,牧师先生,”看守回答说,“他想出来。” “诺思先生!诺思先生!”一个声音在嚷叫,“看在上帝面上,放我出去吧!” 柯克兰紧攀着铁栅,面如死灰,鲜血淋淋,羊毛衫给撕破了,两只眼睛瞪得大 大的,充满了恐惧。 “啊,诺思先生:诺思先生!啊,诺思先生!哦!看上帝面上,诺思先生!” “怎么啦,柯克兰!”诺思大声说,他对司令官的存心报复一无所知。“你在 这儿干什么?” 可是柯克兰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喊——“啊,诺思先生!看在上帝的面上,诺 思先生!”一面喊,一面用那双白皙、汗浸浸的手拍打着铁栅。 “放他出来,看守!”诺思说。 “不行,先生,没有司令官的命令是不能放他出来的。” “我命令你放他,先生!”诺思忿忿地喝道。 “很抱歉,牧师先生,您知道,我不敢擅自作主。” “诺思先生!”柯克兰大声叫喊。“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我的灵魂和肉体死在 这儿么?诺思先生!啊,你这个基督教的牧师——披着羊皮的狼——你将为此受到 审判的!诺思先生,等着瞧!” “放他出来,”诺思除着脚,又喝道。 “你发火也没用,”看守说。“我不能。他就是要断气,我也不能放他出来。” 诺思急急忙忙去找司令官。他刚一转身,看守黑尔斯猛地打开铁栅门,冲进牢 房。 “叫你尝尝厉害!”看守吼了一声,把一串钥匙砸在柯克兰的脑袋上,打得对 方不省人事。“你这该死的摆出贵族派头的家伙,你闹得也太过分了。现在安安静 静躺着吧!” 司令官从睡梦中惊醒,对诺思先生说,柯克兰还是以关在那儿为好,并感激牧 师先生没有因为一个该死的囚犯发出该死的嗷叫而在半夜里把他叫醒。 “可是,我尊敬的先生,”诺思抗辩说,他竭力克制自己的冲动,没有对高高 在上的军官说出过火的话来。“那座牢房里犯人们的品性,你是知道的。你可以猜 想得到那不幸的小伙子受了什么罪。” “那个无礼的狗崽子!”伯奇斯说。“活该,该诅咒的东西!诺思先生,麻烦 你老远跑来,真对不起。你现在该让我睡觉了吧?” 诺思闷闷不乐地走回监狱,发现忠于职守的黑尔斯还在值班,一切都很安静。 “柯克兰怎么样?”他问。” “闹累了,睡着啦,牧师先生,”黑尔斯以父母关心孩子的口气说。“可怜的 小青年!对这样一个年纪轻的人来说,真是太残酷罗,先生。” 早晨,鲁弗斯·道斯来铁镣队干活的时候,看到柯克兰完全变了模样,不由得 大吃一惊。瞧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呆愣愣地显出恐惧的神色。 “振作起来,伙计!”道斯一时动了恻隐之情,安慰说。“哭丧着脸也无用, 你是知道的。” “假如想逃跑,他们会拿你怎么样?”柯克兰轻声问。 “杀了你,”道斯听到这个荒唐问题,惊讶地回答。 “谢天谢地!”柯克兰说。 “喂,南希小姐,”[注]一个犯人说,“你怎么啦!” 柯克兰一阵颤栗,苍白的脸红了起来。 “啊,”他说道,“谁知我竟会落到这种地步!” “安静!”特罗克嚷道。“四十四号,你再不闭嘴,我要让你说个够。起步走!” 那天下午的活儿是把一些笨重木头运到水边。鲁弗斯·道斯发现,活儿远远没 有干完,柯克兰就已累得精疲力尽了。“他们要送你的命,小家伙!”他不无同情 地说,“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事,落到这种田地?” “我昨夜住的地方——那地方你待过吗?”柯克兰问。 鲁弗斯·道斯点点头。 “司令官知道那里面的情况吗?” “我想,他是知道。他才不管哩。” “不管!伙计。你相信上帝么?” “不,”道斯说,“在这里不信。坚持住,小伙子。你要是倒下去,我们都会 倒在你身上,那你就完了。” 他刚说完,那小伙子便在木头底下一头栽下去。眼看整队人马就要压在他身上, 幸亏加贝特伸出千钧手臂,一把将他拉起,才使这场自杀未遂。 “抓住我,南希小姐,”那彪形大汉说,“我这大个儿可以承担双倍的重量哩。” 说话人的口气或神态里有着一种什么东西使柯克兰感到厌恶,只见他轻蔑地推 开巨人伸过来的那只手,大叫一声,拉起镣链,拔脚朝河边跑去。 “站住!你这个傻瓜,”特罗克举起卡宾枪,咆哮着说。柯克兰仍然不停地奔 跑。他刚到河边,诺思从一堆石头后面问了出来。柯克兰正跃向防波堤,一失足扑 倒在牧师的怀里。“小坏种——你要受到惩罚的,”特罗克嚷道。“等着瞧吧,看 你能不能记住这一天。” “啊,诺思先生,”柯克兰说,“你干吗耍拦住我?我与其在那地方再待一夜, 还不如死的好。” “有你受的罗,小伙子,”当逃犯被带回来的时候,加贝特说。“你那一身皮 肉会尝到厉害的,等着瞧吧。” 柯克兰只是呼吸更加急促,两眼搜寻诺思先生。可这牧师已经走了。新牧师下 午到达,老牧师必须出席欢迎会。 晚上,特罗克把前银行职员的所作所为报告给伯奇斯。伯奇斯因为要赴宴欢迎 新牧师,随手处理了这件事。“想逃跑,哼!这种现象,必须制止。抽五十鞭,特 罗克。告诉麦克尔温,叫他作好准备——等一等,我亲自通知他——我一定要打掉 这小魔鬼的锐气,该死的东西。” “是,先生,”特罗克说,“晚安,先生。” “特罗克——找个合适的汉子,好吗?上次你找的那个犯人,他本身就应该捆 绑起来。照他那样抽法,连个跳蚤也打不死呀。” “你可不能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长官,”特罗克说,:“他们不会干的。” “哦,不干,唉,他们会干的,”伯奇斯说,“为什么不打,我要知道。我不 能让自己的人为抽打这些恶棍而累得精疲力尽。要是谁不肯干,就把他绑起来,抽 他二十五鞭。可能的话,明天上午我亲自到场。” “很好,长官,”一特罗克说。 当晚,柯克兰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囚室里。特罗克保证他好好休息一夜,通知他 准备早上挨五十皮鞭。“由道斯来抽,”他补充说。“他是我这里最壮实的犯人之 一,不会饶过你的,你可以绝对相信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