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章 以卵击石 发生这事件的翌日清晨,牧师诺思先生乘纵帆船去霍巴特城。这事件的发生给 多管闲事的牧师与司令官之间留下了一道鸿沟。伯奇斯知道诺思要去汇报柯克兰的 死亡事故,也猜想到诺思会毫不迟疑地把这件事讲给霍巴特城中最乐意当传声筒的 人们听。“那家伙死了,真他妈的棘手,”他私下承认说。“不死,谁会为他烦神。” 这是实话,不祥啊。在诺思这方面,则相信用皮鞭把犯人活活打死这一事实定会激 起义愤,结果要派人前去调查,想到这里,不由得心里高兴。他思忖道:“他们只 消去查问一下,真相便可大白于天下。”自欺欺人的诺思!当了四年的牧师,还不 了解政府的所谓“查问”这类事件究竟是采用的什么办法!不等从容慎重的当局所 作出的最后“调查纪录”墨迹变干,柯克兰皮开肉绽的尸体恐怕早就喂了蛆虫罗。 然而,从自私出发而感到有点后悔的伯奇斯,下定决心,要从一开始就挫败牧 师诺思。他交给那条载送仇人的船只一份说明这不幸事件的正式“报告”,递送上 峰,以蒙蔽耳目。就在鞭笞犯人的那天晚上,米金走过停放柯克兰尸体的棚屋时, 看到特罗克提了一桶桶暗黑色的水,接着又听到棚里哗哗的冲洗声。 “怎么回事?”他问。 “医生解剖了今早挨鞭子的犯人尸体,先生,”特罗克说。“我们在冲洗打扫 哩。” 米金感到一阵恶心,继续散步。他已经听说过,不幸的柯克兰患有心脏病,但 无人知晓,在惩罚尚未开始之前就不幸死去了。他的职责是安慰柯克兰的灵魂,至 于那肮肮脏脏、不堪入目的尸体,是与他无关的。于是他朝防波堤走去,要在那儿 散散步,徐来的清风也许会吹掉他暂时的恶心。在防波堤上,他看到诺思正在和一 位罗马天主教神父弗莱厄蒂谈话。他深受本教会的熏陶,教会教育他看待天主教士 要象牧人对待狼一样。因此他远远地打个躬走了过去。那两个人显然在谈论早晨发 生的事儿,他听见神父弗莱厄蒂一耸圆滚滚的肩头说:“他不属于我这个教区的人, 诺思先生,政府不让我干涉有关新教徒囚犯的事。”“那个不幸的家伙原来是新教 徒,”米金心想。“那么至少说,他那不朽的灵魂不会因为信仰罗马教会该死的异 端耶说而受到危害吧。”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对那位性情随和的丹尼斯·弗莱厄蒂, 基尔德罗姆的一家黄油商人的儿子,来个敬而远之,唯恐对方在猝不及防时冲他扑 过来,用狡猾阴险的诡辩,柔和动听的语言,连劝带逼,改变他的信仰,陷入对方 的那种邪恶状态——那些信仰天主教的教士、精明的诡辩家们经常干这样的事儿; 这是众所周知的。就诺思来说,他在离开弗莱厄蒂时,心里感到遗憾。他曾和这教 士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知道对方是个心胸偏狭、谨小慎微,却又笑声朗朗的人, 不贪恋口福,也不重视每日祷告,有时顾顾这一头,有时顾顾那一头,根据一天的 时辰而定;同时为了适当地禁欲,也斋戒断食。“这样一个人在生活按常规进行的 教区,或者在人们安居乐业不致于犯大罪孽的地方传道说教,倒还称职,可是英国 政府把他派来对付撒旦,那就太不合适了。”一当阿瑟港在那片秀丽的风光中渐渐 消失的时候,诺思在急驶的纵帆船上凄然而又不无挖苦地品评着弗莱厄蒂神父。 “愿上帝保佑那些不幸的罪人吧,因为牧师或者神父都无法帮助他们。” 这意见是对的。诺思虽然嗜酒贪杯,时常自己折磨自己,却能一心行善,这一 点无论米金还是别人都是望尘莫及的。这不单单是因为他们无能为力,一味沉溺于 个人的享乐,而且因为他们对每个罪犯心灵深处所承受的痛苦之大一无所知。随便 他们选择哪个犯人作为突破的目标,用地道“福音”牌的最锐利的机器凿去凿那块 顽石,也不会有侮改之泉从中汩汩流出,尽管此种神圣工具经过多少世纪的检验已 被证明为卓有成效。他们并没掌握那种虽然脆弱却独具迷人之力的魔杖。他们无恻 隐之心,无亲身体验,不了解犯人。要能打动犯人的心,必须自己受过心灵创伤。 大凡人类的传教士在获得医治心灵创伤与赐福罪人的神圣权力之前,他本身都曾是 犯过大罪之人。他们的缺点化成了力量,他们从痛苦的忏悔之中生出了知识,使他 们一跃而为同类人的征服者和救星。正是“伊甸园”和“十字架”的痛苦把人类心 灵中的天国交给了世间的传教士。神圣之冠本是荆棘之冠嘛[注]。 诺思一下船就直奔维克斯上校的府邸。“我有件事要申诉,先生,”他说。 “我想正式向你提出来。阿瑟港有个犯人给活活打死了。我是亲眼所见的。” 维克斯皱起眉头。“一个严肃的指控啊,诺思先生。你提出来了,我当然要认 真听取。不过,我相信你已充分考虑过这件事的各方面情况。我一直认为伯奇斯上 尉是个最讲人道的人。” 诺思摇一摇头。他不想指控伯奇斯,而是想让事实说话。“我只是要求调查,” 他说。 “可以,亲爱的先生,我明白。你这样做是很对的,如果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不 公正的行为。但是,调查需要花钱,拖延时日,引起许许多多麻烦和不满,所有这 些你都考虑过吗?” “为了坚持人道,伸张正义,还怕什么花费、麻烦和不满?”诺思高声说。 “当然不怕。但是,正义是否能够伸张呢?你有把握对这个事件提出充分证据 吗?注意,我可不允许有谁同伯奇斯上尉过不去,我一直认为他是热情充沛非常称 职的军官,假使你的指控是对的话,你能拿出证据吗?” “能。只要目击者说真话。” “都是谁?” “我本人,麦克尔温大夫,狱警,还有两名犯人,其中一名自己也挨了鞭子。 我相信,那犯人是会说真话的。另一个我不太相信他。” “很好;这么说就剩下一名犯人和麦克尔温大夫罗。因为,就算有什么卑劣行 为,狱警是不会指控他的上司的。再说,医生和你看法不一致。” “不一致!”诺思大为惊讶,叫道。 “不一致。你瞧,我亲爱的先生,对这类事情,不匆忙下结论,是多么必要。 我确实认为——恕我直说——你的好心肠使你犯了错误。伯奇斯上尉送来这件事的 情况报告。他说,那犯人空目一切,违命犯上,才决定给他一百鞭的惩罚。惩罚时 麦克尔温大夫在场,抽完五十鞭,大夫吩咐将他解绑。过了一会就发现他死了。麦 克尔温验了尸,查出犯人死于心脏病。” 诺思一惊。“验尸?我可没听说验什么尸啊。” “这里有份诊断书,”维克斯说时取出诊断书,“还有几份狱警的证词以及当 地司令官的一封信。” 可怜的诺思接过诊断书,仔细阅读。纸上写的再清楚不过了。死亡的原因是上 行主动脉的动脉瘤所致。医生坦率承认,如果事先得知死者患有此症,他根本不会 让犯人受二十五鞭以上的惩罚。 “我想麦克尔温是个诚实的人,”诺思说,其实心里怀疑。“他不敢上报假证 明。不过,这一事件的背景——犯人们的悲惨境遇——那小伙子骇人听闻的叙述— —” “我不能追究这些问题,诺思先生。我的职责是尽最大能力执行法律,而不过 问法律本身如何。” 诺思对这一责备低头承受。明知不公平,但人家说得头头是道,碰上这样的情 况,只好自认倒霉,“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先生。在这件事上,我恐怕是无能为 力,——正象过去我对于别的问题一样。我知道这证明对我不利;但尽力而为是我 的责任,往后我还要这样做。”维克斯硬挺挺地打个躬,说声再见。当权者们不管 在私人交往方面多么客客气气,但在干公务时对那些凡事穷究到底的不满分子总是 没有好感的。 诺思垂头丧气地出了门,在过道上碰到一位花容月貌的妙龄女郎。那是西尔维 亚,来看她父亲的。他摘下帽子目送,猜出是他谒见的人的千金——弗里尔上尉的 夫人。关于弗里尔上尉,他时有所闻。诺思这人头脑容易发热,喜欢想入非非。在 他看来,那双向他投以一瞥的清澈发蓝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瞻念前途的哀伤。真 有点莫名其妙,这哀伤他本人却要分担共尝。这姑娘,腰束丝带,足蹬皮靴,臂戴 手套,看上去华美雅致,健康活泼,容光焕发。诺思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进门入 室为止。甚至在这新娘儿的情形芳仪在他脑海里消失之后,他还仿佛看到那对晶莹 的蓝眼和一头如云的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