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章 住院 阿瑟港医院并不是个惬意的地方,不过,在身受折磨,心绪烦乱的鲁弗斯一道 斯看来,它好象是个天堂。尽管看守照料他时态度粗暴,神情傲慢,可他至少还觉 得有人想到他。他至少可以远离那些心中厌恶却又不得不与之朝夕相处的伙伴。他 一想到自己在一天天沉沦下去,降到与那些人同样的水平,心里就不免充满了难言 之痛。在耻辱的铁窗生活中,他长期以来每每追忆当年自己怎样作出牺牲,怎样热 爱那小姑娘的情景,从中得到安慰,多少保持一点自尊心。可是现在呢?他觉得这 点自尊恐怕难以维持多久了。他渐渐地把自己看做是一个被爱怜拒之于门外的人, 一个命途多舛被抛进无底深渊的人。那个深渊,连上帝的目光也穿不过,看不透。 自从他在霍巴特城维克斯家花园里被抓住以后,他越发难以控制自己,变得脾气暴 躁,悲观绝望。“我遭到遗弃,受人鄙视;在这个世界上,我无名无姓;如果我变 得跟那些犯人一样,又有什么关系呢?”正是在这种情绪的左右下,他服从伯奇斯 的命令,捡起了皮鞭。就象不幸的柯克兰所说的,“你抽,还是别人抽,都是一样。” 确实,他算个什么,难道要讲体面,讲人道吗?然而,他错估了自己作恶的能耐, 一面抽打,一面羞愧。当他扔掉皮鞭,扒去自己的衣裳代受惩罚的时候,想到自己 的卑劣行径将由自己的鲜血来补偿,不由得感到万分高兴。甚至在那顿可恨的惩罚 之后,他浑身无力,昏昏沉沉,双膝跌跪在囚室里的时刻,还后悔不迭,认为不该 泼口谩骂,在严刑面前表现得软弱无能。他本应咬紧牙关,不让恶言出口——倒不 是因为骂得难听,而是因为这一骂倒反显得自己忍受不了痛楚,使折磨他的人感到 得意洋洋。诺思来找他,正是他深感屈辱之时。他拒诺思于千里之外,主要原因并 不在于这牧师见到他挨鞭子,而是在于听到他受刑时的叫唤。他一向具有自持的犟 劲和坚强的毅力。这次自己招来了惩罚,他觉得那种支撑他的犟劲和毅力在最需要 的时刻却突然消失了。他,一个硬汉子,面对绞架、荒原和大海从未有惧色,这一 回终于承认自己经不起皮鞭的折磨而显得软弱了。他以前也挨过鞭子,对自己的沉 沦曾经偷偷流过眼泪,可现在是头一道知道皮鞭把这种沉沦变得多么可怕,因为他 已切身体会到可怜的肉体的痛苦是怎样地将灵魂逼出那个假装麻木不仁的最后庇护 所,承认自己已被征服。 几个月之前,铁镣队里有个伙伴,因不堪伯奇斯的仁慈的虐待,在干劳役时把 一个同伴杀死,背着尸体去最近的犯人队投案自首,引领就我,还谢天谢地,认为 自己总算找到了一条逃离苦海的道路。当然,这办法是无人羡慕的,可与他同受苦 难的人则不然。目击这一血腥事件,道斯曾经不寒而栗,和别人一起议论过。他的 意见是虽然身陷囹圄,魑魅称快,但好死不如恶活,如欲以一死了之,那就未免显 得太懦弱了。现在他终于明白那人为什么要犯杀人之罪,因此不再谴责,只有同情。 医院里灯光昏暗,静谧无声。背部贴着蘸有药水的破布,火辣辣地刺痛,他躺在那 儿,不能成寐,心里发狠发誓,下次就是死也不再让仇敌们这样拿他取笑作乐。就 是在这种心情的控制下,在原来紧贴在他心灵上的自尊自爱的碎片被一阵苦痛的狂 飚吹得东飘西散的情况下,他想起了那个屈尊来访,同他握手,并以“兄弟”相称 的怪人。他认为这人和其他人一样是铁石心肠,当时对于那突然流露出来的脉脉温 情,并未洒下一掬儿女之泪。不过,那当儿他正为自己的弱点所征眼,觉得羞愧难 当,可是这人却向他坦白承认了本身的弱点,这不能不使他有所感动,莫名其妙地 表示同情了。在医院里过了两星期与世隔绝的生活,道斯获得了短暂的休息,懒懒 散散,冥思苦索,开始转向宗教,寻求慰藉。他曾读过一些殉道者的事迹,他们笃 信天堂和上帝,忍受了难以名状的痛苦。他年轻时放荡不羁,嘲笑过祈祷文和牧师。 在以后的岁月里他越来越憎恨同类,对教导人们相爱的信条嗤之以鼻。“上帝就是 爱,教友们,”礼拜天牧师总是这样说教,然而整个星期只听得工头的皮条噼啪作 响,惩罚的九尾鞭噬噬飞舞。一种光说教而不实践的虔敬行为有什么实际价值?当 上“宗教的引路人”,教导犯人不要向恶念邪情屈服,但必须俯首帖耳承受惩罚, 这真是可敬可佩。做一名牧师,当然要劝告犯人“相信上帝”。然而,正如一个无 动于衷的犯人所说,“上帝离阿瑟港太远了。”这人只是因为在无执照的酒馆里喝 得酩酊大醉而被判刑的。 在过去,鲁弗斯·道斯一看牧师或神父训诫犯人的场面就好笑。那些犯人不过 是犯了欺骗和偷窃的小错,他们了解他所知道的情况,也看过他所见到的一切。他 认为所有的牧师或神父不是骗子,就是笨蛋;一切宗教都是愚弄,都是撒谎。可现 在呢?在肉体痛苦的严竣考验下,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完全丧失,这才开始认为人们 大谈特谈的宗教不仅仅是一堆传说和信条,里面一定包含着某种充满活力、能够给 人以支持的东西。他精神不振,身体虚弱,意志动摇,这时候便渴望找个什么好依 赖一下,于是乎象一切处于此种状态的人们一样,他转而求助于冥冥不可知的世界。 假如这时刻有个牧师在他身旁,甚至只要有个具有基督精神的人也行,不管其信仰 如何,只要能够朝他这不幸之人的耳朵里灌进一些仁慈和抚慰的话语,扯去他用来 缠裹着自己的忧郁和绝望的外衣,将他从承认自己一文不值、顽梗不化和草率判断 的歧途上拉回来,谕之以不死永生,善恶终必有报的道理,使他那软弱的灵魂振奋 起来——假如是这样的话,他或许可以得救,免遭日后的蹇运。可是身边并无此人。 他要求见见牧师。诺思正在同囚犯管理处打官司,想为柯克兰报仇伸冤,没料到管 理处的职员“大笔一挥”,害得他好苦,他给推来搡去,一会儿在这里走白趟,一 会儿在那里遭冷遇,一会儿在第三个地方被恭送出门。鲁弗斯·道斯有点为自己的 请求感到羞。愧上午等了很久,最后看守恭恭敬敬地弓!进来一位医治他灵魂的医 生——米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