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石与墓碑 肥肥胖胖,成天睡眼蒙眬,菩萨心肠。古丝特·特鲁钦斯基成了古丝特·克斯 特后,自身不需要有什么改变。加之,她跟克斯特相处的时间实在有限:克斯特上 船去北极海前线之前休假十四天,他们订婚;他从前线回来休假两周,他们结婚, 多半时间躲在防空洞里。库尔兰的军队投降后,虽然没有传来过克斯特还活着的消 息,但每当有人问起她的丈夫时,古丝特便用大拇指指着厨房门,有把握地说: “他在那边伊凡[注]的战俘营里。只要他一回来,这里就会大变样。” 比尔克区的这个寓所里留待克斯特去改变的事情,指的是玛丽亚和库尔特来后 的生活。人们让我出院了,我告别了护士们,答应有时会去看她们,便乘上有轨电 车到比尔克去找这姊妹俩和我的儿子库尔特。那幢公寓,从四楼到屋顶全烧光了。 我到了三楼,发现这里已成了玛丽亚和我的儿子所经营的一个黑市商品中心。小库 尔特六岁,也扳着手指在计算。 玛丽亚即使做黑市交易也忠于她的马策拉特,她做的是人造蜂蜜生意。她正从 没有商标的桶里舀出蜂蜜,倒在磅秤上。我刚进门,还没能熟悉这狭窄的天地,她 就要我把蜂蜜装进口袋,每袋四分之一磅。 小库尔特坐在一只贝西尔洗衣粉木箱后面,像是坐在柜台后面,虽说也看了一 眼他的病愈回家的父亲,但他那双冬天似的灰眼睛却盯着什么值得看的东西,而且 要把目光穿透我才能看清。他面前放着一张纸,正在纸上编排想象的数字纵队。他 在人头挤挤、暖气设备不佳的教室里才上了六星期课,已经摆出一副冥思苦索者和 一心出人头地者的架势。 古丝特·克斯特在喝咖啡。她把一杯咖啡推到我的面前,我发现,是真咖啡。 我忙于包装人造蜂蜜的时候,她好奇地注视着我的驼背,露出同情她的妹妹玛丽亚 的神情。坐着不动,不让她摸摸我的驼背,她觉得难以做到。对于所有的女人来说, 摸摸驼背便会走运。对于古丝特来说,走运就是克斯特回乡,改变一切。她克制住 自己,摸摸手里的咖啡杯算是替代,可这不会使她走运,于是大声叹了一口气。在 以后的几个月里,我将每天都能听到她叹气。她说:“克斯特一回来,这里就会大 变样,你们可以相信此话,虽说你们还没有见到他。” 古丝特谴责黑市交易,却又爱喝靠人造蜂蜜换来的真咖啡。顾客一来,她就离 开起居室,穿着拖鞋进厨房,在那里弄出格格的声响以示抗议。 顾客很多。九点刚过,早饭刚吃完,门铃就开始响了:短——长——短。入夜, 将近十点时,古丝特关掉电铃,常常不顾小库尔特的抗议,他因为上学,只能利用 一半的交易时间。 上门的人说:“有人造蜂蜜吗?” 玛丽亚温柔地点点头并问:“四分之一磅还是半磅?”上门的人也有不要人造 蜂蜜的。他们会说:“有打火石吗?”一天上午、一天下午交替着去学校的小库尔 特,从他的数字纵队里钻出来,伸手去摸毛衣里面的衣服口袋,用小孩挑战的清脆 声音把数字送进起居室的空气中去:“想要三块还是四块?您最好要五块。马上要 涨价,至少二十四。上星期是十八,今天早晨我已经不得不开价二十。如果您早两 个小时,我刚放学就来,我还可以只要您二十一” 在长四条街、宽六条街的地盘内,小库尔特是独一无二的火石商。他有个来源, 但从不泄露这个来源,却又一再说:“我有个来源!”甚至他上床前也说,代替做 晚祷。 我身为父亲,有权要求知道我儿子的来源。他从不神秘反倒是自信地宣布: “我有个来源!”他一说,我紧接着便问:“你的火石是从哪儿搞来的?快些告诉 我,你是从哪儿搞来的!” 在我调查这个来源的那几个月里,玛丽亚总是说:“别管你弟弟,奥斯卡。一 来这跟你无关,二来如果该问我早就问了,三则你别装成像他的父亲似的。几个月 前,你连个‘呸’都不会说呢!” 遇上我不肯罢休,硬要追问出小库尔特的来源时,玛丽亚会用巴掌猛拍人造蜂 蜜桶,怒火一直烧到胳膊肘,同时攻击我和有时支持我调查来源的古丝特:“你们 都是饭桶!还想破坏我儿子的买卖。你们赖以生活的,正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我 一想到奥斯卡得到的那几卡路里[注]的病人补贴被他两天内就吃光时,我就会生气, 可实际上我只觉得可笑。” 奥斯卡不得不承认,我住院时,胃口好得出奇,医院的伙食却少得可怜,多亏 了小库尔特的这个来源——这比人造蜂蜜的收入要多——我才能恢复体力。 父亲不得不惭愧地沉默不语,带着小库尔特天真地发慈悲而给他的相当多的零 花钱,尽量地少待在比尔克区的寓所里,免得见到自己丢人现眼。 今天,各种各样地位优越的经济奇迹评论家们越是少去回忆当时的环境,就越 加欢欣鼓舞地说:“币制改变之前的时期已经是难以置信的。现在已经活跃起来了! 人们肚里空空,却还去排队等戏票。各种临时安排的土豆烧酒聚会简直像神话一般, 比今天通常举行的香按酒和鱼子酱宴会不知有趣多少倍。” 这些人,你可以把他们叫做错失机会的浪漫派。我本来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地悲 叹自己错失了机会,因为在小库尔特那个打火石来源像泉源进涌的几年里,我几乎 不费分文地在成千努力补习和学习的人的圈子里受教育,报名听业余大学的课程, 成了名叫“桥”的不列颠中心[注]的常客,同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讨论集体罪责[注]。 我跟所有这些人一起感到有罪过,他们当时想的是:我们现在承担罪责,那么事情 也就会过去,将来情况好转时,我们也就不必再感到内疚了。 多亏了夜大学,我才具备了过得去的文化水平,当然学得不系统,有缺漏。当 时,我学了许多书。我长个儿以前的那本读物,它只教给我可以把世界分成两半, 一半属于拉斯普庭,一半属于歌德,再就是我从一九○四年至一九一六年的克勒的 《船队年鉴》上得到的知识,这些我都觉得不够了。我读书之多连自己都记不清了。 上厕所我也读书。夹在捧着书阅读的、拖着莫扎特辫子的年轻姑娘中间排几小时队 买戏票时,我也读书。小库尔特出售打火石的时候,我也读书。我在包装人造蜂蜜 的时候也读书。停电的时候,我借蜡烛光读书,蜡烛也是靠小库尔特的来源弄到的。 说来惭愧,那些年里的书我并没有读进去,而是前读后忘,只留下片言只语, 若干格言。话剧呢?只记住几个演员的姓名:霍佩,彼得·埃塞尔,弗丽肯席尔德 和她的发音特别的字母“r”,在实验剧场演出还有待弗丽肯席尔德纠正“r”发音 的戏剧学校女学生,以及格林德根斯。他扮演塔索,一身黑服,把歌德在剧本中规 定要戴的桂冠从假发上取下,因为这绿东西烫焦了他的鬈发。这同一个格林德根斯 穿同样的黑服扮演哈姆莱特。弗丽肯席尔德说,哈姆莱特太肥。给我留下印象的倒 是约里克的颅骨[注],因为格林德根斯就这头颅所讲的一番话相当有分量[注]。后 来他们在没有暖气的剧场里演出《在大门外》[注],观众无不震惊。我则把戴破眼 镜的贝克曼想象成古丝特的丈夫,回乡的克斯特。他如古丝特所说改变了一切,填 平了我的儿子库尔特的打火石泉源。 今天,对我来说,这些都已成往事;今天,我也懂得了战后的醉酒状态只不过 是一种醉酒状态罢了,它必定带来宿醉的痛苦,像一只雄猫[注],喵呜喵呜叫个不 停。今天,它已经宣布这一切已经成为历史,而昨天,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则是 亲手干的行为或者罪行,还是新鲜的和血淋淋的。正因为如此,今天,我还是喜欢 格蕾欣·舍夫勒一边回顾“力量来自欢乐”组织的旅游,一边编织毛衣时讲的课: 不太多的拉斯普庭,适度的歌德,提纲挚领地谈凯译的《但泽城历史》,早已沉没 的班轮的设备,投入对马海战的全部日本鱼雷艇的速度是多少节,此外还有贝利萨 尔和纳赛斯,托蒂拉和泰耶,菲利克斯·达恩的《罗马之战》。 一九四七年春,我已经放弃了夜大学、不列颠中心和尼默勒牧师[注],告别了 三楼楼厅和一直还在扮演哈姆莱特的古斯塔夫·格林德根斯。 我在马策拉特的坟墓旁决定长个儿以来还不到两年,已经觉得成年人的生活千 篇一律。我思念着已经失去了的三岁孩子的身材。我坚定不移地想要恢复九十四公 分的身高,比我的朋友贝布拉,比已故的罗丝维塔更矮。奥斯卡惦念他的鼓。几次 远道散步把他带到了市立医院附近。他反正每月要去看一次称他为有趣的病例的伊 德尔教授,便一再去拜访他认识的护士们,虽说她们没有时间陪他,但待在这种白 色的、匆匆而过的、预示康复或者死亡的衣料旁边,他感觉愉快,几乎感觉到幸福。 护士们喜欢我,拿我的驼背开玩笑,天真稚气,不含恶意,给我一些好东西吃, 向我透露她们的医院秘闻,无穷无尽,错综复杂,让人听得既高兴又疲倦。我洗耳 恭听,出些主意,甚至能调解一些小小的不和,因为我具备护士长的同情心。在二 十到三十个藏身于护士服中的姑娘之间,我是唯一的、被她们以奇特的方式追求着 的男人。 布鲁诺已经讲过,奥斯卡有一双漂亮的、会说话的手,一头波浪形柔发,一对 相当蓝的、始终还讨人喜欢的布朗斯基的眼睛。我的驼背和我的从下巴底下开始同 样隆起、同样狭窄的胸腔有可能反衬出我的手和眼睛的美,我的头发讨人喜欢,不 管怎么说,这样的情况是经常发生的:当我坐在她们的科室里,护士们总要抓我的 手,抚弄我的头发,或者一边往外走一边对人说:“看着他的眼睛,会把他身上其 他部分完全忘掉的。” 因此,我已经战胜了我的驼背,如果我当时有鼓在身边,对过去多次证实的鼓 手的潜力有十足的把握,我肯定会下决心在医院内部进行征服。然而,我羞愧地、 毫无把握地不相信我的肉体可能会有任何冲动,在这温情脉脉的序幕之后,离开了 医院,逃避了决战。我去透透气,在花园里或者绕着医院外面的铁丝网篱笆散步。 篱笆的铁丝网眼很密,又有规则,使我不觉吹起了口哨,冷静下来。我呆望着驶往 韦斯股和本拉特方向去的有轨电车,在林阴人行道上的自行车道[注]旁边无聊而自 在地溜达着,讥笑大自然的铺张。它扮演春天,按照节目单让蓓音像爆竹一般劈啪 绽开。 马路对面,我们的永恒的星期日画家日复一日地给韦斯特公墓的树木涂上越来 越多的绿油油的颜料。过去,公墓已经引诱过我多次了。公墓全都整洁,意义单一, 合乎逻辑,有男性气概,富有活力。在公墓,一个人能够鼓起勇气,打定主意。在 公墓,人生才得到它的轮廓——我不是指墓界,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换一种说法: 得到某种意义。 沿公墓北墙有一条比特路。有七家墓碑店在那里竞争。大铺子是C·施诺格和尤 利乌斯·韦贝尔。小铺子的店号是:克劳特、R·海登赖希、J·博伊斯、屈恩与缪 勒、P·科涅夫。店铺系木板房和工作室的混合物,宽敞,屋顶前的招牌或是新漆的 或是将就可以辨认字迹的,在店号下面写着:墓碑店——墓碑与墓界制作——天然 与人工石刻铺——墓碑艺术。在科涅夫的店铺上方,我读到:P·科涅夫——石匠— —墓碑雕刻师。 在作坊与围以铁丝网篱笆的空场之间,一目了然地排列着立在单基座和双基座 上的从单穴墓到四穴墓即家庭合葬墓的墓碑。紧靠篱笆后面,在阳光下铁丝网投下 的菱形阴影里,放着壳灰岩墓碑,枕头大小,供要求低的人家用;磨光辉绿石板, 刻有未磨光的棕搁枝;儿童墓碑,西里西亚淡云花纹大理石制成,围以弧饰,一概 八十公分高,上部三分之一为搂刻,多半是断枝玫瑰。接着是一排普通的一米石碑, 美因河红砂岩,原为被炸毁的银行和百货公司楼房的正面用石,如今在这里欢庆复 活,如果也可以这样来谈论一块墓碑的话。在这个展览场地中央,是豪华制品:一 座纪念碑,由三个基座、两个侧部对称件、一块刻满花饰的大石壁所组成,材料是 白色与淡蓝相间的蒂罗尔大理石。庄重地突出在主壁上的,是石匠们称之为主体[注] 的浮雕。主体者,一人体也,脑袋向左歪斜,膝盖也向左歪斜,荆棘冠,三颗钉子, 没有胡子,掌心摊开,前胸伤口滴着血,传统的线条风格,我相信,总共五滴血。 比特路上刻有向左歪斜的主体的墓碑足够供应还有剩余,在春天的销售季节开 始前,经常有十余个主体伸开双臂,欢迎买主光临。但尤其吸引我的是科涅夫的耶 稣基督,因为他最像圣心教堂主祭坛上我那位体操运动员,扩胸展肌,身手不凡。 我在篱笆前消磨几小时。我用一根棍在密网铁丝篱笆上刮出母猫的呼噜声,这样那 样地为自己祝愿,想着一切机遇,又什么也不想。科涅夫一直没有露面。工作室一 扇窗户里伸出的烟囱,曲曲弯弯,像是几次屈膝才超出房顶。劣质煤的黄油有节制 地冒出来,降落到屋顶的硬纸板上,顺着窗户,顺着檐沟渗下去,消失在未加工的 石块和龟裂的大理石板之间。在作坊的拉门前,停着一辆三轮摩托,盖有几块帐篷 布,像是防备低空飞机袭击而伪装着似的。作坊里的噪声——木头敲在铁上,铁劈 开石头——表明了石匠正在干活。 到了五月,三轮摩托上的帐篷布掀掉了,拉门拉开了。我看到作坊内部一层又 一层的灰色,堆着的石头,一台绞刑架似的磨石机,放着石膏模型的架子,最后是 科涅夫。他走路弯着腰,膝盖格格响,梗着脖子,脑袋向前伸。脖子后面贴着膏药, 有粉红色的,有黑色的,横竖交叠,油膏互相渗透。科涅夫手执钉耙走来,在陈列 的墓碑间耙着,因为春天来了。他精心地干着,在砾石上留下多变的痕迹,把去年 掉到几块墓碑上去的枯死的枝叶耙在一起。耙子在篱笆跟前壳灰石碑的辉绿石板间 移动时,他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小伙子,你家里的人把你赶出来了不成?” “我特别喜欢您的墓碑。”我讨好说。 “可别说这种话,要倒霉的,人家会在你的头顶上也立上这么一块的。” 这时,他才去费力地转动他那僵直的脖子,斜眼看到了我,或者说,看到了我 的驼背。“他们怎么把你搞成了这个样子?睡觉时没有妨碍吗?” 我听任他哈哈大笑,随后告诉他,一个驼背不见得非有妨碍不可,我在某种程 序上已经超越了驼背,甚至有些妇女和姑娘表示喜欢驼背呢,她们甚至会适应一个 驼背丈夫的特殊环境与条件,坦率地说,她们在驼背身上找到了多种乐趣。 科涅夫下巴靠在耙子把上沉思:“有这种可能,我也听说过的。” 接着,他向我讲述他在埃弗尔的玄武岩采石场干活时的经历,他同一个女人有 过那么一段,那女人的一条木头腿,我想是左腿,是可以卸下来的。他以此同我的 驼背作比较,虽说我的“箱子”——他这样称我的驼背——是卸不下来的。石匠冗 长烦琐地作了回顾。我耐心地等他讲完,等那个女人重新装上她那条木头腿之后, 我请求他同意我参观作坊。 科涅夫打开铁丝网篱笆中央的铁皮门,用钉耙指向敞开的拉门请我入内。我踏 过沙沙作响的砾石,直到硫磺、石膏和潮湿味把我团团围住为止。 用四根撬杆调整成水平的毛糙石板上放着沉重的、上端砍平的梨状木锤,面上 的凹陷处说明总是敲打在同一个地方。配粗凿锤子用的尖凿子,圆头把尖凿子,新 铸成的、因淬火还呈蓝色的齿状凿子,加工大理石用的富有弹性的长形铁锤,一块 蓝岩石上放着的宽矮的开槽沟铁锤,干结在木架上的润滑剂,竖放在圆木上准备运 走的双穴墓钙华墓碑,磨光,无光泽,油腻,黄色,乳酪色,多细孔。 “这是凿石锤,这是匙形凿,这是开槽凿。”科涅夫举起一根一掌宽、三步长 的木条,移至眼前审视其棱角。“这是直尺。徒工不听话时,我也用它来揍他们。” “您也雇徒工?”我这样问不只是出于礼貌。 科涅夫发起牢骚来了:“我每件活可以雇五个,可是一个也雇不到。眼下他们 都去学黑市买卖了,这些笨蛋!”石匠同我一样反对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因为这 些勾当阻碍某些大有希望的年轻人去学习正经的职业。科涅夫领我看各种由粗到细 的金刚砂石以及它们对一块索尔恩霍夫石板的磨光效果,这时候我却转起了一个小 小的念头。他指给我看浮石,用于粗磨的巧克力色的紫胶石,还有硅藻土,用它可 以把黯淡的石板磨出光泽来,而我也一直在转着我的小小的念头,它已经渐渐亮堂 了。科涅夫指给我看文字模型,给我讲凸形字和凹形字,讲字体的镀金。他说,这 用不了多少金子,用一枚真正的古塔勒就可以给马和骑士都镀上金。这使我当即想 到但泽干草市场上面对沙沟方向的骑马的威廉皇帝像,波兰的文物保护者也许会决 定给它镀金。尽管想到了贴金箔的马和骑士,我始终没有放弃我的小小的念头,它 变得越来越有价值了。我琢磨着,终于使它成型,而这时,科涅夫正在向我讲解用 于雕刻的三条腿的点刻机,用手节骨敲着各种各样朝左或朝右歪斜的钉在十字架上 的基督的石膏模型。我的念头转出来了:“您想雇一名徒工吗?”我实际说出口的 是:“您正在为自己找一名徒工吗?还是我弄错了?”科涅夫擦了擦长疖子的后颈 上的医用胶布。“我是说,您有可能招收我当徒工吗?”这个问题问得太糟,我又 立即更正说,“您别低估我的体力,尊敬的科涅夫先生!我只不过两条腿差点儿劲, 干起活来可不含糊的!”我为自己的决断力所鼓舞,现在可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我撩起左胳臂的袖子,让科涅夫摸摸我虽然小但像牛肉一般坚韧的肌肉。他不愿摸, 我便从壳灰岩上拿起一把粗凿锤,让这六角形的金属在网球一般大的小丘上跳跃。 我这番显示力量的表演后来被科涅夫打断了。他开动了砂磨机,让一块金刚砂片在 两穴墓墓碑的钙华基座上沙沙作响地旋转。末了,他眼睛不离机器,声音压过磨研 噪声吼道:“睡一夜再考虑考虑,小伙子!在这儿干活可不是舔蜂蜜。你拿定主意 后再来,可以收你当个实习生。” 我听从了石匠的劝告,对我的小小念头考虑了一周之久。白天,我拿小库尔特 的打火石跟比特路的墓碑作比较,听玛丽亚责备我:“你呀,奥斯卡,现在全靠我 们养活。干点事吧,可可,茶叶,奶粉,都可以嘛!”我没有着手去干,听古丝特 把不在家的克斯特当成模范向我夸奖,还任凭她由于我反对黑市而夸奖我。可是, 我受不了的是我的儿子库尔特。他一边虚构着数字纵队,写到纸上,一边故意不理 睬我,就像我过去多少年里故意不理睬马策拉特一样。 我们坐着吃午饭。古丝特把电铃关掉,免得顾客闯进来看到我们在吃炒鸡蛋和 熏板肉。玛丽亚说:“你瞧,奥斯卡,我们能吃到这些好东西,就因为我们没有把 两手揣在怀里。”小库尔特叹起气来,打火石已经落到每块十八了。古丝特闷头吃, 吃了不少。我也学她的样,品尝着味道,可能是由于鸡蛋粉的缘故,我感觉到不愉 快,又由于在板肉里咬到了软骨,我突然地、连耳朵根都感觉到需要幸福。尽管我 有许多更充分的相反的理由,尽管我持有种种怀疑,我仍旧要求得到幸福,无碍无 虑的幸福。当其余几个还坐着,吃着,满足于这鸡蛋粉的时候,我站起身来,朝柜 子走去,仿佛幸福唾手可得。我在自己的格层里寻找着,在照相簿后面,教科书底 下,我找到了,不,不是幸福,而是法因戈德先生给的两小袋消毒剂,从一个袋子 里掏出来,不,当然不是幸福,而是经过彻底消毒的我可怜的妈妈的红宝石项饰。 这是多年以前扬·布朗斯基在一个散发着雪味的冬夜里从一个橱窗里取出来的,橱 窗上的圆窟窿是奥斯卡事先唱破的。奥斯卡当时还很幸福,他有唱碎玻璃的本领。 我拿着这件首饰离开了寓所,在首饰里看到了我迈步的起点。于是我上路了,乘车 到火车站。我暗自想道,如果事情办成了,就会如何如何,随后,长久地讨价还价, 我却始终没有忘记,如果……不过那个独臂人和那个别人叫他作陪审推事的萨克森 人,他们只懂得这件首饰的价值,却没有预感到他们会使我更加迫切地需要幸福。 他们收下了我可怜的妈妈的项饰,给了我一个真皮的公事包和十五条美军香烟,吉 祥牌[注]。 下午,我又回到比尔克的家里。我打开包:十五条每包二十支装的吉祥牌,一 份财产,使其他几个惊讶不已。我把带包装的金黄色烟草山推到她们面前,说,这 是给你们的,只不过从今以后让我得到安宁,这些香烟足够换来安宁了,除此以外, 从今天起,每天给我准备满满一饭盒午饭,从今天起,我每天把它放在公事包里带 到我的工作地点去。愿你们的人造蜂蜜和打火石生意也能做得吉祥如意,我这样说 着,既不发火也不抱怨,我将干的是另一行,今后,我的幸福将写成,或者用行话 来说,将凿在墓碑上。 科涅夫雇用我当实习生,月薪一百帝国马克。这笔钱等于不给,而我干的活也 只能给这点钱。一个星期以后,事实已经表明,我的力气干不了石匠的粗活。一块 刚劈开的比利时花岗岩壁,将用作四穴墓墓碑,科涅夫交给我粗凿。我刚干了一个 小时,手已经握不住凿子,握锤子的手也没了感觉。我不得不把粗凿的活儿留给科 涅夫去干,却干起证明我的灵巧的活儿来:细凿,凿成锯齿形,用两把直尺目测平 面,用四根撬杆调整水平,在白云石边框上连续开凿沟槽。一根垂直的方木,顶上 再横放一根,构成一个“T”字,我坐在上面,不顾要改变我这个左撇子习惯的科涅 夫的指责,仍然右手握凿,左手挥动梨状木锤、铁锤、凿石锤,劈劈啪啪、叮叮当 当地敲个不停,用凿石锤的六十四只牙齿同时咬石头,一块块地啃掉石头:幸福, 它不是我的鼓,幸福,只是一种替代物,但幸福也可以是一种替代物,也许只有通 过替代得到的幸福,幸福总是幸福的替代物,幸福成堆——大理石幸福,砂石幸福, 易北河砂石,美因河砂石,你的砂石,我们的砂石,基尔希海姆幸福,格伦茨海姆 幸福。硬的幸福:蓝岸石。云状易碎的幸福:雪花石膏。铬钢幸福地凿进辉绿石。 白云石:绿色的幸福。柔和的幸福:凝灰岩。五彩的幸福来自拉恩河。多孔的幸福: 玄武岩。冷的幸福产自埃弗尔山。幸福似火山爆发,滚落成堆,石粉飞扬,在我的 牙齿间沙沙作响。 在刻字时,我更显露了自己的才干。我甚至超过了科涅夫,承担起雕刻工作中 的花纹装饰部分:叶板、儿童墓碑的断枝玫瑰、棕榈枝、PX或INRI之类基督的象征 [注]、凹弧饰、圆凸线脚、蛋形线脚、削角以及双削角。奥斯卡给各种价格的墓碑 刻上各种凹凸花饰,祝它们吉祥如意。我花了八个小时,在一块磨光的但一再被我 呼吸时呵出的气弄模糊的辉绿石壁上刻上了如下铭文:这里永眠着我亲爱的丈夫— —另起一行——我们慈祥的父亲、兄长和叔父——另行——约瑟夫·埃塞——另行 ——一八八五年四月三日生,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二日卒——另行——死乃生之门。 随后,我最后通读一篇铭文,此刻,我换取到的是快乐与幸福。我为此一再感激终 年六十一岁的约瑟夫·埃塞以及我的刻字凿前的绿色云纹辉绿石,埃塞先生墓碑铭 文里的五个“O”我因此刻得格外细心;就这样,奥斯卡格外喜爱的字母“O”总 是有规律地、无穷尽地出现,给我幸福,而我则把它们刻得有点太大了。两个疖, 而我们又必须把赫尔曼·韦布克内希特和埃尔泽·韦布克内希特,娘家姓弗赖塔克 的钙华墓碑移到南公墓去。在那一天以前,石匠始终不信任我的力气。在搬墓碑时, 帮他干活的多半是尤利乌斯·韦贝尔商号的一个差不多全聋了但除此之外挺顶用的 辅助工。作为抵偿,科涅夫在雇八个人的韦贝尔还缺少人手时便去帮忙。我几次三 番表示要帮他去干公墓上的活计,却屡遭拒绝。侥幸的是,十月初韦贝尔那里生意 兴隆,在霜冻以前他手下一个人也不能少。科涅夫只好指望我了。 我们两个把钙华碑抬到三轮摩托后面,放在硬木滑杆上,推上拖斗,又把基座 塞在一旁,棱角都用空纸袋裹上,再装上工具、水泥、沙、砾石、卸车用的木杠和 木箱。我关上挡板,科涅夫已经坐在驾驶座上发动摩托了。他把头和长疖的脖子从 侧面窗子里伸出来,嚷道:“来吧,小伙子,带上你的饭盒上车吧!” 三轮摩托绕着市立医院缓缓而行。医院大门口,白衣女护士如云。其中有我认 识的一位女护士,格特露德姆姆。我招手,她也招手。幸福,我想着,她真像幸福, 我真该邀请她一次,虽说我现在看不见她了,因为我们正朝莱茵河驶去。该邀请她 到什么地方去。车子朝卡佩斯哈姆驶去,请她去看电影,或者去剧院,看格林德根 斯演出。它在招手了,黄色砖房,不是剧院,浓烟升起,在火葬场叶落及半的树梢 上方,格特露德姆姆,换个环境好不好呀?另一个公墓,另一些墓碑店,在大门口 迎接格特露德姆姆:博伊茨和克拉尼希店铺,波特基塞天然石铺,彪姆墓碑美术店, 戈克尔恩公墓园艺店。大门口有人检查,进公墓不是那么简单的,戴公墓帽的管理 人员说:双穴墓钙华碑,在八区七十九号,姓韦布克内希特,名赫尔曼,手举到公 墓帽前敬礼。我们交出饭盒让他在火葬场加热,停尸间前站着舒格尔·莱奥。 我对科涅夫说:“这不是戴白手套的叫舒格尔·莱奥的人吗?” 科涅夫伸手去摸脖子后面的疖:“这是萨贝尔·威廉,不是舒格尔·莱奥。他 住在此地。” 这样的答复能使我满意吗?我以前在但泽,现在在杜塞尔多夫,可我却一直名 叫奥斯卡。我于是说:“过去我们那边的公墓上,有过一个人,完全是这个模样的, 他名叫舒格尔·莱奥。最初,他就叫莱奥,是神甫班的学生。” 科涅夫左手捂着疖子,右手驾驶三轮摩托车在火葬场前面转弯:“你说的我一 点也不怀疑。这种模样的人有一大群,起初在神甫班上,现在生活在公墓上,起了 别的名字。这儿的一位是萨贝尔·威廉!” 我们从萨贝尔·威廉身边驶过。他挥动白手套打招呼,在这座南公墓,我感觉 像在家乡一般。 十月,公墓林阴道,世界正在脱落头发和牙齿,我是说,黄叶摇落,上下纷飞。 寂静,麻雀,散步的人,朝八区方向驶去的三轮摩托声,八区离得很远。一路上, 老太太带着洒水壶和孙儿孙女,瑞典黑花岗岩上的太阳,方尖碑,裂开的柱子,颇 有象征意义,也许是战争留下的创伤,紫杉或者类似紫杉的树木背后颜色发绿的天 使。女人用大理石的手遮住眼睛,却被自身的大理石弄花了眼睛。穿石头凉鞋的基 督祝福榆树。四区的另一个基督在祝福桦树。在四区和五区之间的林阴道上行驶时, 我的想象有多美啊!譬如说,大海。大海把各种东西抛到海滩上来,其中有一具尸 体。从索波特滨海小道传来小提琴声,还有刚开始放的焰火,扭扭捏捏的,这是为 战争中双目失明的人举办的。我,奥斯卡和三岁孩子身材,弯腰去看海滩上的那具 尸体,希望这是玛丽亚也有可能是格特露德姆姆,我本该请她一回的。但这是美貌 的卢齐,苍白的卢齐,这是正向高潮推进的焰火告诉我,向我证实了的。她身穿贝 希特斯加登毛线茄克,她在转坏念头时就穿这件衣服。羊毛衫湿了,我给她脱下来。 这件毛线茄克里面她还穿着一件,同样湿了。又一件贝希特斯加登茄克衫的图案展 现在我眼前。末了,焰火已经放完,只剩下小提琴声。我在一件又一件再一件羊毛 茄克里面,找到用德意志少女同盟的运动衫裹着的她的心,卢齐的心,一块冰凉的 小墓碑,上面写着:奥斯卡在此安息——奥斯卡在此安息——奥斯卡在此安息…… “别睡觉,小伙子!”科涅夫打断了我的由海水漂来、被焰火照明的美的想象。 我们向左拐弯,八区,新辟的区,没有树林,墓碑寥寥无几,扁平地、饥饿地躺在 我们面前。坟墓都太新,尚未修饰,千篇一律,却把最近举行的五处葬礼衬托得格 外鲜明:棕色的花圈,被雨水淋湿、颜色融化的饰带,堆成了一座座现代化小山。 我们很快在第四排头上找到了第七十九号,另一边就是七区。七区已种上了一些迅 速成长着的幼树,比较有规律地覆盖着一米石块,多数系西里西亚大理石。我们把 车开到七十九号墓的后头,卸下工具、水泥、砾石、沙子、基座以及有点油腻的亮 堂堂的钙华碑。我们把这块大家伙从拖斗上用木杠卸到木箱上时,三轮摩托车猛地 一跳。坟头插着一个临时的木十字架,横木上写有赫·韦布克内希特和埃·韦布克 内希特。科涅夫把它拔出来,让我把挖掘机递给他,他便动手挖两个洞,用来灌两 个水泥墩,按公墓管理处规定,洞深六十一厘米。我到七区去提水,和水泥。我和 好时,他说已挖了五十一厘米深,吩咐我可以往两个洞里灌水泥了。科涅夫坐在钙 华碑上,喘着粗气,伸手到脖子后面去摸他的疖子,说:“快出脓了。我感觉到它 们快穿头出脓了。”我在夯水泥,很少想别的。一支新教送葬队伍由七区爬行而来, 经八区去九区。他们隔开三排墓在我们前面经过,科涅夫从钙华碑上滑下来,我们 按照公墓规定向牧师和死者家属脱帽默哀。棺材后面,孤单单地走着一个黑眼、矮 小、七歪八斜的女人。跟在后面的人,全都高大结实得多。 “傻瓜,别磨磨蹭蹭的!”科涅夫在我旁边发起牢骚来。“我感觉到,在我们 把墓碑竖起来以前,它们要穿头了。” 其间,送葬队伍已经到达九区,聚集在一起,响起了牧师上下起伏的声音。水 泥已经凝结,如果我们现在能把基座架到墩上去,该有多好。可是,科涅夫却肚子 朝下趴在钙华碑上,把帽子塞在额头与石头之间,把上装和衬衫衣领往下拽,露出 后颈。这时,九区死者的生平事迹也传到了八区我们的耳朵里。我不仅要爬上墓碑, 还得骑在科涅夫的背上,弄清这件突然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两个并排长着的疖子。 一个迟到的人,带着一个太大的花圈,匆匆向九区赶去。那里,布道正在缓慢地接 近尾声。我猛地撕去膏药,用一片山毛榉叶擦掉鱼石脂磺酸铵膏,看到了两个差不 多一样大小,由焦油褐渐次变黄的疖子。“让我们祈祷吧!”这话语从九区随风飘 来。我把这当做信号,脑袋一歪,用两只大拇指垫上山毛榉叶又压又挤。“天父……” 科涅夫小声说:“别压,挤吧!”我挤。“……你的名。”科涅夫也一起祈祷: “……来吧,你的国度。”我又压,因为只挤不管用。“将实现,如在……也在……” 疖子没破裂,真是奇迹。又一遍:“今天给予我们。”科涅夫也跟着念经文:“罪 过,莫受诱惑。”脓比我想象的还多。“王国、力量和荣耀。”我挤出五颜六色的 剩余物。“永恒。阿门。”我又挤时,科涅夫念:“阿门。”我又压,他念:“阿 门。”九区那边已开始向家属致哀,科涅夫还在念:“阿门。”他平趴在钙华碑上, 得到了解救,嘟哝着:“阿门。”又问,“还有水泥安基座吗?”我有。他说: “阿门。” 我把最后的几铲水泥撒在两个水泥墩之间作为连结。这时,科涅夫从磨光的刻 字墓碑上挣扎起来,让奥斯卡给他看秋天的杂色山毛榉叶和他那两个疖子的杂色内 容。我们扶正帽子,手搭到石上,立起赫尔曼·韦布克内希特和埃尔泽·韦布克内 希特(娘家姓弗赖塔克)的墓碑。这时,九区参加葬礼的人也都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