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修道院对话 丹尼尔沿着老城南边的城墙向西走,和他擦肩而过的有三种宗教的信徒,当地 人,旅游者,徒步旅行者和乞丐。然后他走到了西北角上,穿过新城门,进入了基 督徒聚居地。 圣救世主修道院占据着聚居地的入口,有高高的围墙和绿瓦铺顶的塔楼。两扇 金属门上饰有基督教的符号;门上方的窟窿里有一个血红的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十 字架下,用粗重的字母写着“圣地”。门上面的尖塔下是一个四边形的白塔,模样 很古怪,被两个铁阳台环绕着,上面嵌了个表面贴有大理石的四面钟。丹尼尔进修 道院时,四面钟刚好敲出了报时的钟。 里面的院子朴索而安静。一面内墙上嵌进去一块凹角,里面有一尊圣母正在祈 祷的石膏橡,背景是缀着金色星星的蓝天。到处都是“圣地”字样,令人厌烦。若 非如此,这地方简直让人以为是一个停车场,任何一家餐馆的后门,有垃圾袋和车 库,实用的金属台阶,小吨位运货卡车,和头顶乱七八糟的电线。从位于圣弗朗西 斯大街上远远传来一声叫喊,但丹尼尔知道这个表面朴素的建筑物里藏着无尽的宝 藏:石灰和大理石砌成的墙上,有一行行对比强烈、嵌成花样的花岗岩、雕像、壁 画、金祭坛和金烛台。这是笔黄金遗迹构成的财富。基督教徒将他们的虐诚展现得 颇为壮观。 三个方济各会的年轻修士从院子里出来,穿过马路。他们穿着棕色的袍子,系 着白腰带,他们把帽檐拉低,只露出一张苍白内容的脸,他用希伯来语问他们,在 哪儿能找到伯纳多神父。他们似乎有点迷惑不解,他心想:是新来的,就用英语又 重问了一遍。 “诊所。”三个人中最高的那个说。这是个下巴铁青的年轻人,有热情的深色 眼睛和外交家的谨慎举止,从口音上看,多半是葡萄牙人或西班牙人。 “他病了?”丹尼尔问,到现在才听出来自己也有口音。 “没有,”修士说,“他没病。他……照顾那些生病的人。”他停了一下,用 西班牙语和同伴们说了几句,然后转回身来,说:“我带你去找他。” 诊所是间明亮干净的房间,闻着有股新刷过油漆的气味,放了十二张铣床,其 中六张已被病恹恹的老人们占用了。从木头框的大窗户望出去,可以见到老城里的 各种房顶:泥制的圆顶,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上面插着电视天线——不妨看成一种 新宗教的尖顶。窗户都大开着,从下面的小巷中传来鸽子的“咕咕”声。 丹尼尔在门口等着,看见伯纳多神父正在照顾一位老修士。只能看到老修士露 在被单外的头,头发剃光了,只剩青色的头皮,脸颊下陷,接近透明,身体缩成了 一小团,在被单下面几乎难以辨认。床边的床头柜上,一副假牙装在玻璃杯里,还 放着一本皮面的大号《圣经》。墙上接着的床头上方,耶酥在金属的十字架上痛苦 地扭曲着身体。 伯纳多神父弯下腰,用水浸湿一块毛巾,用它来湿润老修士的嘴唇。他轻轻说 着话,重新放好枕头,好让修士枕得更舒服些。修士合上了眼睛,伯纳多神父看他 睡着以后,又过了几分钟才转身。他看见丹尼尔,笑着走近侦探,穿着凉鞋的脚无 声地跳着,脖子上戴的十字架有节奏地来回摇动。 “沙拉维探长,”他微笑着用希伯来语说,“好久没见了。”从他们上次见面 以来,伯纳多神父又脖了些。除此以外他一点都没变。富足的托斯卡纳商人的粉红 色、肉嘟嘟的脸,充满询问意味的灰眼睛,贝壳一样的耳朵。蓬松、雪白的头发覆 盖在强壮的大脑袋上,下面还有—团团的雪球——眉毛、唇须和范戴克式尖髯。 “两年了,”丹尼尔说,“两个复活节。” “两个逾越节。”伯纳多面带笑容说,然后领着他走出诊室,走进—条阴暗、 安静的走廊。“你现在在重案组吧——我从报纸上读到有关你的事。你一向可好?” “很好。你呢,神父?” 神父拍拍他的大肚子,笑着说:“我恐怕有点太好了。什么事让你在安息日跑 到这儿来的?” “这个女孩。”丹尼尔说完,给他看看照片,“有人告诉我她曾在这儿干过活。” 伯纳多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一下。 “这是小菲特玛!她怎么了!” “我很抱歉,我不能说,神父。”丹尼尔说。但神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粗 壮的手指不由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噢,不,丹尼尔。”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神父?”丹尼尔柔声问道。 手指松开了十字架,又开始扭动一绺一绺的白胡子。 “不久以前——上星期三下午。星期四早晨她没来吃早饭,那是我们最后一次 见到她。” 是尸体被发现的一天半之前。 “你什么时候雇用她?” “我们没雇用她,丹尼尔。大约三周前的一天夜里,罗塞利修士发现她坐在新 城门里的一条沟里哭,就在巴伯·贾迪德路上,实际上,那肯定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了,因为他参加了在鞭答堂进行的午夜弥撒以后,在回家路上看见了她。她没洗澡, 饥肠辘辘,浑身是伤,不停地哭。我们领她进来,给她些吃的,让她睡在收容所的 一间空屋子里。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日出之前就起来了——去擦地板,坚持说她要 自己挣饭吃。” 伯纳多顿了顿,看上去很难过。 “收容孩子不是我们的习惯做法,丹尼尔,但她似乎喜欢这样,所以我们让她 留在这儿,暂时地,吃一日三餐,做点活儿,不让她觉得自己是乞丐。我们想和她 的家人联系,但只要一提家人就会把她吓坏——她会立刻哭起来,听着让人心碎, 求我们别那么做。也许有点小孩子的夸张做作,但我敢保证她是真的吓坏了。她就 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我们怕她被吓跑,死在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但我们也知道 她不可能无限期地和我们一起呆下去,罗塞利修士和我商量过把她转交给方济各会 的女修道院。”神父摇了播头,“我们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她就走了。” “她告诉过你她这么害怕家人的原因吗?” “她什么也没对我说过,但我觉得可能是由于某种虐待。如果她告诉过什么人, 那只能是罗塞利修士。可他从没对我提起过。” “这么说她和你们相处了两周半。” “是的。” “你见过她和别人在一起吗,神父?” “没有。但就像我对你说过的,我和她的接触很少,除了在大厅里打个招呼、 或者提醒她休息一下以外,几乎没别的接触了——她干活很勤快,成天擦擦抹抹的。” “她走之前穿的是什么衣服,神父?” 伯纳多把手放在肚子上,思考着。 “某种裙子吧。我不能确定。” “她戴首饰了吗?” “这样一个穷孩子!我想她没戴。” “耳环呢?也许戴了?” “也许——我不敢肯定。对不起,丹尼尔。我不太注意那类事情。” “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神父?任何有助于我了解她出了什么事的情况。” “没有了,丹尼尔,她匆匆经过这里,很快便离开了。” “罗塞利修士——我见过他吗?” “不,他是新来的。刚来了六个月。” ”我想和他谈谈。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在上面,房顶上,正和他的黄瓜们交流呢。” 他们爬上一段台阶,丹尼尔一口气冲上去,脚步轻快,充满活力,一点看不出 他一整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的样子。当他注意到伯纳多正在“呼哧呼哧”地喘气, 不时地停下脚步调整他的呼吸时,他赶忙放慢脚步,和神父同速前进。 台阶尽头的一扇门通向修道院房顶东北角的一块直角扇形区域。向下望去,是 老城连绵的房屋教堂和小块的院子。这一片杂乱的建筑群之外耸立着摩里亚高原, 在那里亚伯拉罕和以撒生活过,两座犹太庙宇曾建起又被毁,那片土地现在被称为 哈朗·埃什一沙里夫,被直布罗陀大清真寺占据了。 丹尼尔眺望着大清真寺的馏金圆顶,望向东边的城墙。从那里开始,一切都显 得那么原始,那么不堪一击,残酷的记忆轻易地飘入池脑海,使他感到一阵刺痛— —他想起上次经过那些城墙,进入当门时发生的事,那像一次死亡之行,长得像没 有尽头一样——尽管伤口的剧痛反而带绘他某种宁静——那些他身前身后在狙击手 的火力下倒下的人,无声地因痛苦而扭动身体,从散发着恶臭的橄榄绿军服胸部喷 射出的血柱。现在,游客们在沿着当年的堡垒散步,悠闲自在,享受着美好的风景 和自由…… 他和伯纳多朝着房顶的角落走过去。角落里,装葡萄酒的大木桶盛满了种花用 的泥土,顺着房顶边缘排成一条线。有些桶是空的;其它桶里,夏季蔬菜的小苗已 经从泥土中露出了头:有黄瓜、西红柿、茄子、豆角和南瓜。一个修士举着一把锡 制的喷水壶,浇着一只大桶里的菜苗。那是一棵绕着一根杆子长的大叶子黄瓜苗, 已经开出了黄色的小花,结出了手指大小的嫩黄瓜。 伯纳多大声招呼了一句,修士转过头来。他四十多岁,被太阳晒得黝黑,脸上 还有雀斑,浅棕色的眼睛,稀疏的带点粉色的头发,红色的络腮胡子刮得很短,修 剪得不太仔细。他看到伯纳多后,忙放下喷水壶,做出一个表示尊重依从的动作: 略一低头,双手在胸前握紧。丹尼尔的在场似乎没有影响到他。 伯纳多用英语介绍他俩认识,当罗塞利说“下午好,探长”时,竟带着美国口 音。不一般——大多数方济各会修士都是从欧洲来的。 罗塞利听着伯纳多简要地讲述他和丹尼尔的谈话。末了神父说:“探长没有说 出她出了什么事,但我恐怕我们得往最坏处想,约瑟夫。” 罗塞利一言末发,但头更低了,接着转过身去。丹尼尔只听到他长长地吸进一 口气,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我的孩子。”伯纳多说着,把一只手放在罗塞利肩上。 “谢谢你,神父,我很好。” 方济各会的修士们沉默地站了一会。 伯纳多用听起来像拉丁语的语言对罗塞利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又拍拍他的肩膀, 对丹尼尔说:“你们俩谈吧。我还有些杂事要办。你如果还需要什么,丹尼尔,我 就在路对面的学院里。” 丹尼尔向他道了谢,伯纳多缓缓走开了。 只剩他和罗塞利在一起后,丹尼尔向修士笑了笑,后者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 手,又看着喷水壶。 “你随便点,接着浇水吧,”丹尼尔对他说,“我们可以边干活边聊聊。 “不用了。你想知道什么?” “告诉我你第一次见到菲特玛的情景——你把她带回来的那天夜里。” “这两件事不是同时发生的,探长。”罗塞利静静地说,好像是在承认一桩罪 孽。他的眼睛始终不曾看向丹尼尔。 “哦?”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我们把她带回来的三、四天以前,在维阿·多罗若萨路, 靠近克罗斯六台的地方。” “靠近希腊教堂的地方?” “刚过那儿就是。” “她在那儿干什么?” “她什么都没干。正是这一点让我注意到了她。游客们和他们的导游们一起乱 转,但她在旁边呆着,既没有乞讨,也没有兜售什么东西——就站在那儿。我觉得 一个那么大的阿拉伯女孩一个人在街上呆着很不寻常。”罗塞利用手挡住下巴。这 似乎是一种辩护性的姿势,几乎可以说是表示负罪感。 “她是在拉客吗?” 罗塞利似乎被触痛了:“我不知道。” “你还记得有关她的其他事情吗?” “不……这……我正在……边思考边走路,探长。伯纳多神父常教导我要按照 教规行走,好让我与外界的刺激隔绝开,从而更加接近我的……精神核心。但我没 有集中精力,看见了她。” 又是一次忏悔。 罗塞利不说话了,盯着大木桶,接着道:“有些苗要枯萎了,我想我得去浇水 了。”他举起喷水壶,沿着那一行木桶走去,边察看边浇水。 这些天主教徒。丹尼尔紧紧跟在他后面想着。他们总是袒露出他们的灵魂。生 活的目的只在于头脑——信仰便是一切,思想等同于行动。偷看一个好看的女孩子, 就像和她睡过一样恶劣。他看过罗塞利的档案,死板的几句话,把他说得像住在山 洞里的先知。恶运的先知,也许,被自己的错误折磨着? 要么这种折磨来自于比欲望更严重的罪孽? “你们两人谈话了吗,罗塞利修士?” “没有。”回答得太快了。罗塞利揪下了一片西红柿叶子,翻起另外几片,找 着寄生虫。“她似乎在盯着我——我自己可能也在盯着她。她看上去蓬头垢面,我 很奇怪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怎么弄成那样。对不幸的人和事总想探个究竟是我的职业 习惯,我以前是个社会工作者。” 肯定是个热忱的社会工作者。 “然后怎样?” 罗塞利似乎没听明白。 “你们互相看了一会儿以后你们又做了些什么,罗塞利修士?” “我回了圣救世主。” “下一次你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我告诉过你,三、四天以后。我做完晚弥撤回来,路上听到巴伯·贾迪德路 边上有人在哭,走过去一看,见她坐在沟里哭。我用英语问她出什么事了,我不会 说阿拉伯语。可她只是不停地哭。我不知道她听懂我的话没有,所以我用希伯来语 又问了一遍——我的希伯来语断断续续,不过比我的阿拉伯语强。她还是没回答。 然后我发现她比上次见她时瘦了——天很黑、但即使在月光下还是能辨别出来的。 这使我怀疑起她可能有好几天没吃饭了。我问她想不想吃东西,用手势做出吃饭的 样子,她不哭了,点点头。所以我比划着让她等一会儿,把伯纳多神父叫醒,他让 我把她带进来。第二天早上她早早起床干活,伯纳多神父同意让她留下来,到我们 为她找到更合适的住处为止。” “她为什么要在老城流浪?” “我不知道。”罗塞利说。他不再浇水,开始检查他指甲中的泥,然后又提起 水壶。 “你没问过她?” “没有。语言有障碍。”罗塞利脸红了,又用手挡住脸,看着那些蔬菜。 不止是这个原因,丹尼尔想。那女孩喜欢上了他,也许有些性方面的事,但他 没有心理准备。 要么他用一种不健康的方式处理了这件事。 丹尼尔让他放心似地点点头,说:“伯纳多神父说她很怕你们和她家人联系。 你知道原因吗?” “我猜她在家里受到了某种虐待。” “你为什么这样想?”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有这种可能性——一个阿拉伯女孩和家族断绝了关系。 她让我想起来我过去劝告过的孩子们——精神紧张,有点太急于讨好别人,害怕露 出自己的天性,也害怕触犯了清规戒律,好像说错话或者做错事会让他们受到惩罚。 他们有一种相同的外表——也许你也见过,疲惫不堪,浑身青紫。” 丹尼尔回忆着女孩的尸体,平滑干净,只有那兽行留下的伤口。 “她哪里有青肿?”他问。 “不是真正的青肿,”罗塞利说,“我是指在心理上。她的眼光惊慌失措,像 只受伤的动物;” 和伯纳多用的词一样——菲持玛曾是这两个方济各会教士谈论的话题。 “你当了多久的社会工作者?”丹尼尔问。 “十七年。” “在美国。” 修士点点头:“华盛顿州,西雅图。” “皮吉特海峡。”丹尼尔说。 “你到过那儿?”罗塞利很惊奇。 丹尼尔笑着摇摇头。 “我妻子是个艺术家。去年夏天她画了一幅油画,参考了挂历上的照片。皮吉 特海峡——大帆船,银光闪闪的海面。很美的地方。” “有很多丑恶之处。”罗塞利说,“你得知道去什么地方能看到。”他把胳膊 伸出屋顶的边缘,指着下面杂乱的小巷和院子。 “那是美,”他说,“神圣的美,文明的中心。” “的确如此。”丹尼尔说,心里却觉得这个评论太天真了,是这个改信基督教 的修士美好的愿望。他所称的“中心”曾三千年来一直称浴在血与火中,一场又一 场掠夺和屠杀,全都顶着某个神圣的名义。 罗塞利拍眼看着远处,丹尼尔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太阳缓缓落下,天色渐渐 变暗。流云在直布罗陀大清真寺的圆顶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圣救世主修道院的钟又 敲响了,从附近一个伊斯兰教寺院的尖塔上传来报告祈祷时间已到的呼喊声。 丹尼尔回过神来,继续问他的问题。 “你知道菲特玛在老城里后来干什么吗?” “不知道。起初我以为她可能到查尔斯·博科女修道院去了——她们收留穷人、 而且她们的教堂离我见到她的地方也很近。但我去那儿问过,她们从没见过她。” 他们就要走到最后一个大木桶了。罗塞利放下喷水壶,面对着丹尼尔。 “我是幸运的,探长,”他急切地说,急于说服他,“上帝给了我过一种新生 活的机会。我尽可能多思考、少说话。我实在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了。” 但即使他这么说了,他的脸却显得心虚,似乎被某种精神负担压迫着。丹尼尔 还不想就这样放他走。 “你能想到什么对我有用的情况吗,罗塞利修士?任何菲特玛说过或做过的事?” 修士搓着手,他的手上长着雀斑,指关节被泥土弄得脏兮兮的,指中也崩开了 裂口。他看着蔬菜,看了地面一会,又去看蔬菜。 “我很抱歉,没有了。” “她穿着什么衣服?” “她只有一件衣服,一件简单的衬衣。” “什么颜色?” “白色,我想,带着条纹。” “什么颜色的条纹?” “我不记得了,探长。” “她戴着首饰吗?” “我没注意。” “耳环呢?” “可能戴了耳环。” “你能描述一下吗?” “不能,”修士断然地说,“我没有那么近地看过她。我甚至不敢肯定她戴了。” “耳环有许多种,”丹尼尔说,“耳圈、耳坠、耳钉。” “可能是耳圈。” “多大?” “很小,式样非常简单。” “什么颜色?” “我不知道。” 丹尼尔走近一步,修士的袍子有种泥土和西红柿叶子的味道。 “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罗塞利修士。” “没了。” “一点都没了?”丹尼尔追问道。他敢肯定他还有。“我需要了解她。” 罗塞利的眼皮抽动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呼出来。 “我见她和几个年轻男人在一起。”他轻声说,仿佛是背叛了某种信任。 “几个?” “至少两个。” “至少?” “她夜里出去。我见她和两个男人在一起。可能还有其他人。” “给我讲讲你见过的两个人。” “一个通常在那儿见她。”罗塞利向东指着希腊东正教主教住所,它的葡萄架 和果树沿着围墙匐匐生长着。“很瘦,黑色的长头发,有小胡子。” “多大岁数?” “比菲特玛大——十九或者二十。” “阿拉伯人?” “我想是的。他们交谈时,菲特玛说的全是阿拉伯语。” “他们除了谈话外还做其它事了吗?” 罗塞利脸红了。 “他们……接吻。天黑后,他们就一起离开了。” “去哪儿?” “老城的城中心。” “你看见是哪儿了吗?” 修士望着远处的城市,手心向上伸开两手,做出一种无助的姿势。 “那是个迷宫,探长。他们走进阴影中,就不见了。” “你目睹过几次这种会面?” “目睹”这个字眼触痛了修士,提醒他他一直是在窥探别人。他不禁畏缩了。 “三、四次。” “这些会面通常在一天中的什么时间进行?” “我上来,在这儿浇水的时候。因此应该是接近日落的时候。” “天黑以后他们就一起离开?” “是的。” “向东走。” “是的。我其实并没有那么仔细地观察他们。” “对这个长头发的男人你还能给我讲点什么吗?” “菲特玛看上去很喜欢他。” “喜欢他?” “和他在一起时,她会笑。” “他穿着什么衣服?” “他看上去很穷。” “破烂的衣服?” “不,只是穷。我没法确切地说出我为什么会有这个印象。” “没关系,”丹尼尔说,“另一个人呢?” “那个人我见过一次,是在她离开的几天前。这次是在夜里,和我们领她回来 的情形一样。我做完晚弥撤回来,听到有声音——哭声——从巴伯。贾迪德路靠修 道院的这边传过来,我看了一下,看见她坐着和那个人说话。他站在她旁边,我能 看出他个子不高——大约五尺五寸或者六尺。戴着大眼镜。” “多大岁数?” “在黑暗中很难判断。我看见他的头顶反光,所以他肯定歇顶了,但我并不认 为他很老。” “为什么?” “他的嗓音——听上去像个男孩。他站的方式——他的姿势像年轻人的姿势。” 罗塞利停了一下,“只是些印象,探长。我没法对任何一句话发誓。” 这些印象合在一起就是安沃·瑞斯马威的完美写照。 “除了谈话外,他们还做什么了吗?”丹尼尔问。 “没有。如果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某种浪漫的话,那也早就结柬了。他说 的非常快——听上去很生气,好橡在骂她。” “菲待玛对骂她的话有什么反应?” “她哭了。” “她说什么了吗?” “可能说了几句。大部分话是他说的。他像是能管住她的人——但这是他们文 化的一部分,不是吗?” “他骂过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而她坐在那儿哭。我想走到她跟前去,又打消了这个念 头,回了修道院。第二天早晨她又起来干活了,所以她头天晚上肯定是回来了。几 天以后她不见了。” “这次会面以后她的情绪怎么样?” “我不知道。” “她看上去像受了惊吓吗?忧虑吗?悲伤吗?” 罗塞利脸红得更厉害了:“我从没那么仔细地看过她,探长。” “那么说说你的印象吧。” “我没有印象,探长。她的情绪与我不相干。” “你进过她的房间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见过能表明她吸毒的东西吗?” “当然没见过。” “你似乎非常肯定。” “不,我……她还年轻。是个很简单的小女孩。” 真像一个从前当过社会工作者的人得出的结论,丹尼尔想。他问罗塞利:“离 开前的那天她穿的是那件有条纹的白衬衣吗?” “是的,”罗塞利说,有点恼火,“我告诉过你她只有这一件。” “戴着那副耳环。” “如果有耳环的话。” “如果,”丹尼尔同意道,“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没有了。”罗塞利说,手臂折起交叠在胸前。他出汗出得很厉害,一只手紧 握着另一只。 “谢谢你。你对我帮助很大。” “是吗?”罗塞利困惑地说,似乎无法确定他做的是善事还是罪孽。 一个有趣的人,丹尼尔离开修道院时想。心惊肉跳、忧心仲仲,还有点——不 成熟。 伯纳多神父谈到菲特玛的时候,他的关心之中流露出明显的父爱。而罗塞利的 反应——他的情感水平——就不同了。就像他和那女孩是同龄人。 丹尼尔在巴伯·贾迪德路上停下脚步,就在罗塞利两次见到她的地方。他想要 弄清他对这个修士的印象——他心中正翻腾着某种情绪。愤怒?受伤?嫉妒的痛苦— —就是这个。罗塞利曾说过菲特玛心理上受了伤,但他自己似乎也受了伤。一个遭 到了拒绝的爱慕者,嫉妒她在夜里会见的男人。 他想更多地了解这个爱脸红的修士。为什么约瑟夫·罗塞利,从华盛顿州西雅 园来的社会工作者,变成了一个穿着黑袍在屋顶上种菜的园丁,却无法把心思放在 修行上,反而念念不忘一个十五岁的女孩。 他会让他的一个手下——达奥得——暗中监视这个修士,自己去查他的背景。 还有其他事有待处理。菲特玛的长头发男友是谁?她和他一起去了哪儿?还有受 惩罚的安沃·瑞斯马威,他知道他妹妹在哪里找到了庇护所,骂了她一顿之后不久, 她就失踪了。 文字,埃维·克汉想。洪水般的文字塞满了他的脑袋,弄得他发晕。纯粹是地 狱。即使在星期六晚上,也丝毫没有减少一点。这是一次沉重的约会:该死的案卷。 看那张失踪孩子的照片虽然乏味,但还是可以忍受的。然后施姆茨接到了电话, 池宣布前面做的工作已经没用了;他的工作变了,又有了新的任务:重新查阅那同 样的两千份案卷,从中找一个名字——这个任务远远比它听起来要复杂得多,因为 管计算机的那帮人把文件夹放乱了,打乱了原来的字母顺序。纯粹是地狱。可那老 头似乎没注意到他的怠工——他太专注于他的工作中最后他干完了,没有找到姓瑞 斯马威的人,告诉了施姆茨,而后者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就又布置下了新任务: 上楼到档案室去,在所有的刑事犯罪案卷中找同一个名字。所有案卷。瑞斯马威。 任何一个姓瑞斯马威的人。 管档案的警官是个女的——虽然也是个办事员,但她的三道杠高过他的警衔。 又是个不好惹的家伙;她让他填完了一大堆表格后,才给他那些计算机打印出的名 单,不仅要读,还得写。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张书桌旁,像个总是留级的傻大个,集 中精力地找着,直到两眼发花,脑袋发胀。 他进入警界正是要逃避这样的事。 他从人身侵犯这一大类开始,既是最有趣也是人名最少的一大类。至少这些是 按字母顺序排列的。第一步是在每个次大类中找以字母“瑞斯(resh)”开头的名字 ——这很容易出错, 因为“瑞斯 (resh) ” 和“dalet”看上去女n此相像,即使 “dalet”排在字母表的前面,而“瑞斯( resh)”靠近末尾,他那该死的大脑似乎 总是记不住这一点。“Yud”和“瑞斯(resh) ”有形状相同,如果你撇开它周围的 字母单看它的话,你就会忘记它其实要小一点。好几次他慌慌张张地找错了地方, 又要重新开始,手指再一次划过一行一行的小宇。但他最后还是看完了所有的名单: 包括谋杀、意欲谋杀、杀人、过失杀人、威胁杀人和其它罪名。在总共二百六十三 份案卷中,没有瑞斯马威。 人身侵犯这一部分绝对是种折磨——一万份攻击案案卷,以“瑞斯”开头的有 几百个——他看完以后头疼得更厉害了,太阳穴乱跳,眼皮酸痛。 财产侵犯这部分就更糟了。真正的恶梦。盗窃似乎成了全国性的娱乐,所有双 职工家庭都成了盗窃的目标,总共十方多份案卷,只有一部分经过了计算机的处理。 我不可能看完它们。他把这些先放在一边,留到以后再看。施姆茨负责性侵犯这部 分,此外还有国家安全、公共秩序、伦理、欺诈、经济和行政方面的案件。 他从国家安全案案卷开始干起——瑞斯马威—家是阿拉伯人。在九百三十二份 案卷中,一半与违犯移民法有关。在整个大类中没有瑞斯马威。但这番与文字的较 量使他的头变成了剧烈的搏动般的巨痛——和他上学时经受过的痛楚—模—样。用 脑过度,他自己这样叫它。即使在医生解释过以后他父亲仍然叫它“装病”。胡说。 如果他强壮得能去踢足球,他就有去做作业…… 老混蛋。 他站起来,问档案处的警官有没有咖啡。她正坐在桌子后面。读一本类似年度 刑事案件报告的东西,没回答他。 “咖啡,”他又说了一遍,“我想喝咖啡,要填表吗?” 她抬眼看他。其实她长得不坏,肤色浅黑,娇小玲斑。头发编成辫子,小巧精 致的五官。摩洛哥人或是伊拉克人,正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你说什么?” 他绽开笑脸:“有咖啡吗?” 她看看手表:“你还没干完?” “没有。”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干这么久?” 他压住怒气。 “咖啡,你有吗?” “没有。”她又接着去看报告,不再理睬他。她好像真的看了进去,那些图表 和统计数字就像言情小说一样。 他诅咒着回去继续看他的名单。违反社会道德案:六十件皮条客的案子。没有 那个名字。拉客案;一百三十件,没有。经营妓院,引诱末成年人,传播不健康文 化制品,没有,没有,没有。 为卖淫目的徘徊观望这个次大类比较少:今年只有十八件案子,以“瑞斯”开 头的有两件: 瑞斯尼克,J.北区; 瑞斯马威,A.南区。 他把案卷号秒下来,又检查了两遍,免得抄错。他再度起身,走到女警官桌前, 清清嗓子,直到她的视线离开那本该死的报告落在他身上为止。 “什么事?” “我要这份案卷。”他把号码念出来。 她恼怒地皱着眉,从桌子后面定出来,递给他一张查询表,说:“填上。” “又填表?” 她一言不发,只是傲慢地看了他一眼。 他抓起那张纸,挪到桌子的一边,掏出笔,边写边冒汗。花了很长时间才填完 这张表。 “嘿,”那女警官终于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吼着,把表格丢给她。 她检查了一下,盯着他,好像他是某种怪物,然后接过表格,走进档案室,几 分钟后拿着“瑞斯马威,A.”案卷出来。 他拿过案卷,定回书桌前坐下,看着标签上的名中“安沃·瑞斯马威”。他翻 开案卷,找到逮捕记录一栏:他是三年前在绿线街上被逮捕的,在接近谢克亚拉的 地方。他和一个妓女刚刚开始办事,在附近执行特殊任务的秘密警察——正躲在灌 木丛中寻找恐怖分子——听到了动静。倒霉的安沃·瑞斯马威。 第二页是社会服务部门提供的材料,然后是医生的报告——他看够这些东西了, 文字,多少页纸的文字。他决定浏览完每一页,然后再从头逐字逐句认真读,这样 他就能对施姆茨有个很好的交代了。 他翻开另一页。啊,这个东西他还能对付。一张照片,拍立得彩色照片。他笑 了。但当他看清这张照片时,微笑消失了。 天哪,瞧瞧吧。倒霉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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