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场面(1) 一时兴起,早先我们相处的某一天,他突然说:“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吗,保罗?” 他握着我的手,凑近灯光,仔细端详我的手相,微微挤拢,好让掌纹益加分明。他 双唇紧抿,收颊呼气。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不过,我有个感觉,他挺满意我的 手相的。 我是他的口译员、他的导游、他的地陪专员。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我是他的 学生。约摸过了一个月以后,他买了一辆车,一辆黄棕色的标致车,不过,他刚到 的时候,当时他还没车,我就充当他的司机,而且,我们每天都驾车出游。他算是 领有一席访问教授之类的头衔,出于那个行事可疑的美国基金会礼遇,捕风捉影; 该基金会跟中央情报局关系暧昧。他讨厌那个基金会。他嫌恶自己的义务。他不要 办公室。他不教课。他对其他讲师视若无睹,他们问起他对这所大学的意见时,他 说:“挺烂的,不过你们自己也知道,不是吗?” 他说,大致上,办这所大学根本就在浪掷金钱,一场闹剧。成群支薪过高的外 侨杵在学校里,自以为施恩于非洲人,做出一副灌输教育的样子,不过尽在做戏。 他们装模作样,摆出动作,拿他们自以为的重要性来奉承自己。凡此种种,最糟糕 的就属大家都窝囊没骨头,无人讥评,自得自满,努力过度赞扬非洲。 “我是不是刚听有人说‘议会’、‘民主’、‘社会主义’啊?”奈波尔挤出 他的嫌恶苦脸,重复他刚读过的一段文学批评,“那些字眼都用错了。这些诈欺骗 徒妄想粉饰太平。老兄,我告诉你,那可是大涂白粉。不──”笑声已经隐然滚动 在他肺叶里了,“那是大涂黑粉,就是这样。涂黑粉。” 他避门不入资深共同休息室。教职员俱乐部他只去过一趟,一位生性诙谐的同 事讲了些我们都听过的笑话,主要是为了取悦他。奈波尔铁青着一张脸,端坐一旁。 稍后,他说自己讨厌人家开玩笑。他讨厌英国人,故作风趣,营造出性情活泼的德 性。 他称他们“你那些劣货”。而教职员俱乐部常客都记得他,他一度将英国指为 “那个社会主义者的天堂”。 哈吉·霍尔史密斯说道:“我一辈子都是社会主义者。” 霍尔史密斯的公寓叫奈波尔作呕。“臭气冲天,”他说,“而且,你有没有注 意过霍尔史密斯穿衣服的样子?他穿的那些非洲衫真是荒谬可笑。我以前一直以为 大学讲师总该是些相当不错的人物。唉,何必多事,他不过是个普通劣货而已。” 他处在如此经常要他为零碎繁琐小事烦心的状态下,本身又一以贯之地武断偏 执,后来,他竟然信誓旦旦地以为,乌干达所有的外侨,十之八九,都是些同性恋 者,一心只想在这里实现乱性滥交的幻想。他深信,他们在政治上的见解,率皆有 口无心,一意做假,摆明了要理直气壮地追求少男交欢。而他们自认为自由派与知 识分子,更叫他耻笑不迭。 他告诉我这些想法的时候,我们正开车奔驰在路上。他手中握着一根香烟,他 叩紧烟草,来回抚弄,犹如精微调整,填紧烟草,大拇指再三平顺烟身的包裹纸, 半晌才送进嘴里,吞烟吐雾。 我说:“那么说来,你应该会同意乔治·华莱士认为他们是些‘蠢蛋知识分子 ’了。” 这话对他正中下怀。他重复了两次,连称那真是至理名言。 “这地方上上下下全是些搞屁眼的。” “维迪亚,拜托。”帕特坐在后座软言抗议。 “还有蠢蛋知识分子。”他转头望向窗外狞笑。他点起香烟,抽上几口,拿起 “运动员精神”香烟烟包,在手背上轻轻敲顿。 “保罗,你怎么受得了啊?” 我话才刚到嘴边,想告诉他,我跟悠默在乌干达的日子有多适意。和心爱的伴 侣住在这般美丽的所在,有时感觉恍如置身梦境。她勇敢无惧;她嘲弄斜眼垂涎她 的男人,或是那些见她与白种男性携手同行,就私语非议她的人们。她不在意尘沙 蔽天的长途车程,或是蜘蛛,或是长虫毒蛇,或是四处乱爬的“度度”(dudu,斯 华西里语“小虫”)。即使要住在邦迪布吉欧村落后山的丛林里,也未曾乱其心志。 我喜欢我的工作。我的学生虽然含糊懵懂,却也非不堪受教。 只是,在我还来不及开口说明之前,奈波尔已经自问自答起来了:“当然,靠 着你的写作啊。要是你不写的话,你一定会失心发狂的。” 他只看过我的作品的一小部分,看来却据信可以以偏概全。我写过许多的诗, 有些也发表在美国与英国的文学杂志上。奈波尔管那些杂志叫“小牌杂志”,还挤 眉弄眼一番。他总是说我的诗“性欲泛滥”,不过,那也算不上批评。他欣赏一首 我发表在《中非观察报》上的诗,是我看到一辆旧车逐渐腐朽在丛林中,有感而发 之作。几天过后,他就对我逐字引述其中诗句。他说,这首诗针对殖民主义,提出 尖锐评论;同时也在讽刺非洲人任由事务隳坏的习性。我自己重新读过,心想:或 许吧。 当时,欧威尔见解清晰,他的自忏告白的散文让我有感而发,我正在进行的写 作计划是一篇谈怯懦的散文。这篇文章预定要交稿到一家美国杂志《评论》(Commentary)。 奈波尔也予以认可,那不算是一本“小牌杂志”,文章却得大刀阔斧地修改。他说 :“我警告过你的,我不会跟你客气的。”又说,“你现在先忘了欧威尔。”我已 经跟他一道改写了五六遍。反复钻研琢磨,实在叫人心烦,不过,我也获益良多。 “真的,帕芝。你知道的。他一定会疯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