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少校一拍即合(1) 旅馆位于艾尔朵瑞特镇外,坐落在肯尼亚西部的高地上──白人高地,那时候, 他们还是沿用这个旧名称呼:高原上一处茂林蓊郁的避难所。旅馆叫做“卡塔加山 寨”,外人昵称其经营者“少校”而不名,此人以粗鲁闻名。他是个英国人,退休 的陆军军官,桑德赫斯特受训出身,军旅生涯尽皆消磨在印度。当时,他已经年近 七十,性格却更加草莽。乌干达四处都流传着关于他的轶闻故事,警告游客尽量避 开卡塔加山寨。最近一则故事,我也跟维迪亚讲过,事关学校里一名女性教员,她 在旅馆酒吧里,向少校点了一杯皮姆酒。少校说:“我们这里不卖那种滥货。现在, 你给我滚。”随即要那个女人离开旅馆。仇恨女性可是少校粗鲁言行中一再重复的 基调。 维迪亚曾经告诉过我,他痛恶人家活跃的性格。他讨厌丑角、喜剧演员、喋喋 不休的多嘴人、自说自话的家伙、村子里的万事通,以及好开玩笑的草包,还有了 无生趣的匹克威克式人物,那种人终其一生都耗在乡村俱乐部里头自言自语长篇大 论。他自觉深受他们言行不一与蠢言妄语的侮辱。粗鄙的可笑言谈举止,更叫他沮 丧消沉。然而,他喜欢我讲的少校故事,他反而欣赏他暴戾的判定。他特别指出, 那个女的,正是个劣货。皮姆一号酒就是专门调给下流人喝的劣酒。 维迪亚说:“就像其他那些郊区鸡尾酒一样。” 我很担心。在我看来,少校就像那一类活跃人物,日后,不是跟维迪亚颉抗, 就是害他情绪低落。他对我说过,他曾经在伦敦一家餐馆里头,跟人家抡拳干过架, 就只是因为对方太放肆了。很难想像这个体形矮小的男人,被激发出肢体暴力的情 状。不过,他从不撒谎,我也就相信他了。 我们三个人,维迪亚、帕特和我,一同前往卡塔加。车程遥远。先是从坎帕拉 开往金佳的路上,两旁大片蔗田,路上歇停的蝴蝶厚如云堆,害得我们在依干轧附 近弯道,差点打滑失控。接着金佳镇上,轧棉厂,以及欧文瀑布──尼罗河的源头 ──还有吐鲁鲁外围的锥形山丘,传说中栖息着一只危险的花豹。快到肯尼亚边界 与海关哨站时,我们也开到了铺面道路的尽头。眼前还有八十英里路尘与土,路上, 出了邦果玛,只有几家印度人开的店铺,与一家脚踏车修理店,我们看到六七个裸 体男孩,身上涂着白粉,在路边奔跑,用非洲人的话说,刚刚“舞”过,意即,他 们刚刚才加入割礼仪式。他们的白脸犹如鬼魅。再往前走,见到一块警示牌上写着 :“注意落石”,维迪亚自顾自地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喜爱牌子上警语之精练。 我们离开艾尔朵瑞特,以及镇上惟一的加油站之后,沿着狭窄的红色黏土路, 继续北上,经过玉米田,跟着木制箭矢状的招牌,上面写着“卡塔加山寨”。午后 不久,我们就到达地头了。四下完全寂静,一副早已荒弃的样子:没有房客、没车, 只有几只轻快掠过的飞鸟,几个奇库育族园丁在整理花床。旅馆仅一层楼,农舍改 建,侧翼添加几个面向花园的单人房。 “哈?”我说,“嗨——” 无人响应。进门接待处架子上,陈列了一些印度艺术品──贝那里斯的铜器、 雕刻象牙、墙上挂饰、几个篮子──还有一些英国乡村俱乐部常见的老旧玩意儿: 黄铜制的骑马用具,白铁大啤酒杯,失去光泽的奖杯,褪色的老照片上、钓客七手 八脚地扶正获奖的大尾渔获,狩猎时吹响的号角,彩带,还有那种刻着沟纹的玻璃 杯子充作的细高啤酒杯。四处嵌着瞪羚、大羚与剑羚的成对叉角。一面墙上挂着斑 马及肩头像,地板上摊着一张斑马皮。让人印象最感不祥的装饰,是一张占据了整 个墙面,一大幅密布灰尘的老虎皮,虎皮伸展四肢,仿佛张口虎啸之际,硬生生给 人截断,剜出肝胆腹肠。 叫人铃搁在皮革封面上盖有金色大章的住房记录簿与记录本子上头,我摇了一 摇,叮当作响,一个粗犷的高个子男人,应声大步跨出后面的办公室。姿态佝偻, 神色不善。一头白发,长年烟枪一张,皱纹深陷的脸,手指间还夹着一根袅袅生烟 的烟屁股。错不了,那就是少校,他看来老大不悦,典型的英国式不耐烦,意味着 “天下没有新鲜事,别想唬我”。他两眼困惑,流露方遭惊扰的不耐,他伸出下巴 指了指我们,说道:“来了,干嘛?” 维迪亚说:“我们刚从乌干达开车到这里。” “路难走得要命。不过,我们也有不少从那边过来的客人。” “我们过来是想对你的旅馆多了解一些,”维迪亚接着说,“我们想在这里用 午餐,顺便四处走走看看。” 少校说:“给我一点时间准备。去花园里走走瞧瞧。可以入座的时候,我就会 来叫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奈波尔。” “你是那位作家吗?” 好个充满灵感的响应。天国之门开启。号角齐鸣,群鸽升空飞翔,所有的马莱 卡,黑色的天使一同唱诗,肯尼亚西部天空中爆出欢悦的歌声。 “是的,”维迪亚说着,满意欢喜地结结巴巴起来,“是的,是的,是的,是 的。” 现在他到家了,欢迎归来,轻松自在,如鱼得水,在一位读者面前,我从来没 见到他如此欢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