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难以维持家计(1) 一个月后,帕特从千里达捎信过来,说她喜欢我关于维迪亚的作品的书,我很 高兴;然后,她又补充说道:“这本书维迪亚爱不释手,走到哪儿,看到哪儿。他 读得专注,脸上还不时浮现微笑,或是哈哈大笑。”这话同样也叫我开怀。 然而,我还是担忧着自己将来如何。当初,我的策略就是写作谋生,而今,策 略显然不管用。一本小说,一本评论,数十篇书评,一本短篇小说合集──一年不 到的,这些作品不过换取到不足糊口的些微收入,我还得感谢太太找了工作,补贴 家用。现在,我开始写作第七本小说,一边还接些采访报道的案子,看起来,我似 乎还是无法光靠写作维生。虽然我焚膏继晷,好评如潮,但还是让我家无余粮。 写作这一行,真能达成所谓心满意足的时候吗? 我心想,可以的。我很满足,只是我贫无立锥。因此,有维迪亚这样一个朋友, 就更突出重要了。 帕特说,她在我的《V. S. 奈波尔》书中,看出爱与了解,而这般深刻的情感, 我在检视维迪亚的作品时,赋予我特殊的洞悉力。她坦承,自己也曾经想要写些跟 维迪亚亲身相关的东西。维迪亚写《自由国家》一书的时候,还特别翻阅托尔斯泰 的传记,以及一本关于桃乐蒂·华滋华斯的书,还有其他作家的生平记事。文人传 记是维迪亚经常阅读的书目,彷佛从窗外窥探,那些同样受到写作煎熬的人过些什 么日子,再回头跟自己生活比较。她侧耳倾听他高声朗读桃乐蒂·华滋华斯日记片 段,或是宋妮雅·托尔斯泰说法,帕特·奈波尔惊讶地发现这些“妇人之见”如此 敏锐,她心想,自己应该也可以写些类似的文章。 她开始随手笔记,描述维迪亚写书的进度,写日记,记下他的按语。不过,没 多久,她就心灰意冷了。她的性格从来就不够坚强,再说,要在家务都围绕着V. S. 奈波尔这个中心主角的情况下写作,更不容易。她自觉缺乏热情与深度,她怀疑自 己是不是流于繁琐。还有,由她来写维迪亚还有另外一层顾虑──奈波尔的太太─ ─以他作为详实与亲密侧写的主题,那可是既冒昧,又游走在粗俗边缘的不智之举。 她说,那就是为什么我的书对她意义重大,因为,我也表达了许多她对维迪亚 的作品的感受。她说,由于她也同样地受到维迪亚作品的影响,所以,她很高兴看 到我完成了这本书。 我的书再度成功,再获佳评,可是,我却了无收入。我既愤怒又迷惑。我要的 并不多,不过一家温饱罢了。我不敢妄想致富。我只想过得去就好,仅此而已。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当儿,这间租住公寓门上的收信口,推进一封公函,询问我 出任维吉尼亚大学驻校作家的意愿如何,任期始于两个月以后。我说好。如果我单 身赴任,过得像个僧侣一样,我可以写完我的小说,同时囊裹绝大部分的薪资。第 一个学期,我就得离家驻校四个月。 我太太说:“我会想你的。” 她了解。她乐于在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工作,而这股成就与满足的快感,令她 同情我的挫折处境。不过,在我誓言此生不为猢狲王,决意辞掉新加坡大学教席一 年之后,再回转大学教书,感觉特别苦涩难堪。我辉煌的头衔应该差可慰藉,驻校 作家,可是,如此头衔反而对我嘲笑不休。作家应该自由无羁,不受任何雇主拘禁 ──维迪亚就是这么说的。 我在维吉尼亚,过着僧侣般的生活,我收到一封维迪亚的来信,详叙他的新西 兰之旅。他已经回到平房了。他再度经过千里达,再度造访阿根廷,写完他的采访 作品。他读过我的书了,还想再读一遍,因为,工作让他心有旁骛,未能专心拜读。 同时,读到专写自己的书,他也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他又回复到平常那个矛盾相抵 的自己:“只是,我不认为我的感想有什么意义(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 想)。” 他想要再择期会面,跟我聊聊英国,以及我适应得如何。我失望吗?我在热带 地区待了八年以后,对于这一处“工业现实”有何感想? 他心里还是记挂着非洲,因为伊狄·阿敏将印度人从乌干达轰了出来。正如他 多次预言一般,他说,乌干达就要回归丛林了。他归咎在白人外侨头上,他们虽然 可以豁免于扶植阿敏上台的罪愆──不过,他们也营造出姑息阿敏,使之壮大的环 境。到头来,他们大可一走了之,将乌干达当作一段恐怖往事,抛诸脑后。 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维迪亚如此彻底诋毁某个情境,不过,他的逆耳警语 逐一实现,也让他悲愤更深。他曾经预言独裁统治的崛起、印度人遭到驱逐、白人 拒绝支持、坎帕拉步向衰颓,最后回归丛林等等。 “那是块惹人嫌恶的大陆,只适合次等人民。抱着次等志愿的次等白人,这些 人一心只想,就像南非一样,耽溺在惩戒非洲人的恶劣快感中。”你只有尽早开溜, 留下来的话,手上就要紧紧地抓根鞭子。乌干达就证明了,只有两种人在非洲撑得 下去,次等人跟野蛮人,主子跟奴隶。 他从来不曾如此声色俱厉地发言谴责过。非洲军人将八万印度人──男人、女 人、还有儿童──押上飞机,家当细软一概充公,维迪亚的熊熊怒火也一触即发。 印度人失去了家园和土地和生意,许多人连毕生积蓄也荡然无存。他们大部分都获 准入境英国,可是,有谁愿意活在一个严寒冷酷,又充满敌意的地方?他们在英国 与美国还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替他们仗义执言;在非洲,就没有人为他们作喉舌 了。非洲人奚落质疑他们,而白人外侨,就像维迪亚说的一样,只是回避一旁,袖 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