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马萨诸塞州。纽顿 2006年6 月7 日。星期三 早晨6 :15 早晨家里总是一片混乱,跟头一天情况差不多,梅根和克里斯蒂纳又为了一件 衣服闹别扭。具体情况杰克不太清楚,只知道今天倒过来了,梅根不许克里斯蒂纳 穿她的衣服,结果克里斯蒂纳哭着跑上楼去了。 只有亚历克西斯还比较正常。杰克觉得她像胶水一样,把整个家庭粘在一起。 克雷格还没有醒透,话很少,显然安眠药加苏格兰威士忌的效力还没有过去。 等孩子们上学去了,亚历克西斯对杰克说:“交通方面你是怎么打算的? 是跟 我们一起走,还是自己开车? ” “我必须自己开车。第一站要去兰利一皮尔森殡仪馆,把签过字的相关文件给 他们,好启动开棺程序。”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想傍晚去打一场篮球,不过这点他 没有说。 ? 那我们在法庭见? ”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杰克说,尽管他暗中希望哈罗德·兰利能创造奇迹, 当天上午就能把佩欣斯·斯坦霍普从她永久的安息地里弄出来。如果是这样,杰克 就可以立刻做尸检,下午就可以把大概结果告诉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然后他就可 以坐通勤飞机回纽约了。这样他可以利用星期四处理完办公室里的事情,星期六早 晨就可以开始度蜜月了,甚至还有时间去取机票和酒店抵用券。 杰克在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之前出了门,钻进租来的车,上了马萨诸塞州高速 公路。他以为既然已经去过一次兰利一皮尔森殡仪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可惜他 错了。这五英里路他开了将近40分钟,火气越来越大,好不容易才到了目的地。 杰克一边低声骂着,发泄这段路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一边把车开进了殡仪馆的 停车场。车比前一天多了,他不得不把车停在最后面。等他走到楼前,已经有人在 门廊上转悠了。这时候他才猜到可能接下来会有遗体告别仪式。等他进了门厅,发 现果然如此。右边的遗体告别室里,有人在忙前忙后整理花束,加椅子。灵柩台上 放着一口棺材,死者非常安详平静。整个房间笼罩在昨天那种虔诚的宗教音乐中。 “您愿意先签到吗? ”一个男人用同情的语气低声问他。这人很多方面都像哈 罗德·兰利,只是魁梧得多。 “我想找葬礼承办人。” “我就是葬礼承办人洛克·皮尔森。愿为您效劳。” 杰克说他在找兰利先生。按照皮尔森所指的方向,他找到了哈罗德的办公室。 哈罗德正在办公桌前忙着。 “斯坦霍普先生签了开棺许可证,”杰克直奔主题,没顾得上寒暄就把许可证 递了过去。“现在情况非常紧急,必须立刻将尸体取出来,运到这里的防腐室。” “今天早晨有遗体告别仪式,”哈罗德说。“仪式结束后,我立即处理这件事。” “你觉得今天有可能进行尸检吗? 最后期限就要到了,时间确实很紧。” “斯坦普敦先生,这项工程牵涉到市政府、墓穴公司、反铲推土机驾驶员以及 公墓。您还记得吗? 正常情况下大概需要一星期时间。” “一星期可不行,”杰克强调说。“必须是今天.最迟不能超过明天。”一想 到可能必须等到星期四,杰克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知道该怎么跟劳丽解释。 “不可能的。” “太麻烦你们了,除了正常的费用,我们愿意另加500 美元。”杰克注视着哈 罗德的表情。他一动不动,简直像是得了帕金森综合征。他的嘴唇也很薄,跟伦道 夫差不多。 “我只能说这件事我会竭尽全力,但不能保证什么。” “有这句话就行了,”杰克边说边给哈罗德一张名片。“对了,你能不能告诉 我,尸体现在大概是什么状态? ” “当然,”哈罗德强调说。“尸体应该还没有被腐蚀。我们照例做了认真的防 腐处理,棺材是最好的牌子‘长眠’,配了最好的水泥墓穴。” “墓穴地点如何:水会很多吗? ” “没水。墓穴在山顶上。是老斯坦霍普先生亲自挑选的家族墓地。” “一有消息你就通知我。” “一定会的。” 杰克离开殡仪馆的时候,门廊上的人已经缓缓进入遗体告别室,神情肃穆。杰 克上车开始查亚历克西斯修订过的地图。她听说杰克凭着一张租车公司提供的地图 在城里瞎转悠,大笑不止。杰克下一步打算去法医署。现在交通流量小多了,杰克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接待员还记得他,告诉他此时怀利大夫肯定在尸检房。还没等杰克要求,她主 动打电话跟怀利大夫商量。结果一个验尸助理上楼到前台来,领杰克下楼到尸检房 的接待室等着。两个便衣警察在到处转悠:一个是黑人,另一个是白人。那个白人 块头很大,红脸庞,是爱尔兰人。其他人都穿着全套的高密度聚乙烯合成纸的防护 服。几分钟之后,杰克才知道这两个便衣在等怀利大夫的尸检结果。 有人给了杰克一套防护服,他穿上之后才进屋。 跟这里的其他设施一样,尸检房也是尽善尽美。相比之下,纽约的尸检房简直 太落后了。屋里有五张尸检台,其中三张在用。拉塔莎那张离杰克最远,她招招手 让杰克过去。 “快干完了,”拉塔莎透过塑料面罩说。“我想你可能愿意看一下。” “什么情况? ”杰克问。他对尸检总是有兴趣。 “一个59岁的女人,与网友见面后死在自家的卧室中。卧室很乱,有挣扎的迹 象,床头柜翻了,床头灯碎了。接待室那两个便衣警察觉得这是他杀。 她前额发迹线处有很深的肌肉切伤。” 拉塔莎将女人的头皮重新拉下来。原先为了观察脑部组织,她脸部以上的头皮 已经被剥离了。 杰克弯下腰去细看,圆形的伤口往里凹陷,像是被榔头击伤的。 拉塔莎接着解释她是如何推导出来这是一起事故,而不是他杀。木地板刚打过 蜡,上面铺了一小块地毯,女人不慎滑倒,撞上床头柜,整个身体继续往前冲,前 额磕在床头灯的顶饰上。这个案子说明了解案发现场有多么重要。床头灯螺旋状的 顶饰收尾处是个平滑的圆盘,很像榔头。 杰克说他很佩服拉塔莎的专业素质。 “这是家常便饭,”她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 “你说可以提供尸检工具,我决定接受你的好意。目前万事俱备,就等他们尽 快将尸体从地下取出来了。我打算在兰利一皮尔森殡仪馆做尸检。” “如果是下班后做,我很愿意帮忙,我还可以带一把骨锯过来。” “真的? ”杰克问。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慷慨。 “很高兴你能来帮忙。” “这案子听起来挺有挑战性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主管,凯文·卡 森大夫。” 主管正在一号台上做尸检。他是个瘦高个儿,和蔼可亲,说话带南方口音。他 提到跟杰克的主管哈罗德·宾厄姆大夫很熟,一般直呼其名。他还说拉塔莎跟他说 了杰克此行的目的,他支持她帮杰克处理样本,如果需要做毒物学检验,他们也可 以帮忙。 他说法医署还没有条件自己做毒物学检验,但附近的大学有个全天开放的一流 实验室,他们可以去那里做。 “回去帮我跟哈罗德问好,”凯文说完又去忙他的尸检了。 “一定转达,”杰克回答。可凯文已经弯下腰忙手头那具尸体了。“另外,谢 谢你们肯帮忙。” “看上去是个很平易近人的主管嘛,”杰克说着跟拉塔莎进了尸检房外的接待 室。 “确实人缘很好,”拉塔莎同意他的说法。 一刻钟之后,杰克把雅绅特车后备箱里打篮球的装备整理了一下,放进去一箱 尸检工具。接着他又把写着拉塔莎手机号码的名片放进钱包,这才钻进驾驶室坐定。 尽管亚历克西斯建议他把车停到法纳尔大厅旁边的停车场,但杰克觉得能回到 波士顿绿地旁边的停车场就已经很满足了,因为这里更容易找到。他也很喜欢在马 萨诸塞州议会大厦周围散步。 杰克进了法庭,并小心地关上门,希望发出的声音越小越好。这时候,法庭文 书正在给一位证人念出庭誓词。杰克听到了证人的名字:是赫尔曼一布朗大夫。 杰克站在门边,打量了一下整个法庭。他看到克雷格和乔丹的背影,旁边是各 自的律师和律师助理。陪审团像昨天一样没精打采,法官看起来倒是全神贯注。他 在翻看手头的文件,然后重新整理好,仿佛法庭里只有他一个人。 杰克扫了一眼旁听席,随即与佛朗哥四目相对。 远远看去,佛朗哥的眉毛像尼安德特人,眼眶像两个毫无特色的黑洞。 杰克考虑了一下,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做很愚蠢,等于在 嘲弄佛朗哥,可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最近他骨子里的冒险本性有点抬头。当年家 人遭遇空难,只有他一人幸存,他就是靠这种近乎孩子气的应对方式才得以战胜负 疚感。他似乎看到佛朗哥身体一紧,可又不敢肯定。佛朗哥继续怒视着他,可几秒 钟后却把目光移到自己主人身上,看着他把椅子推离原告席,朝讲台走去。 杰克责怪自己不该激怒佛朗哥,想是不是应该到五金店买个胡椒瓶。如果两人 再起冲突,杰克可不想再动手了。两人的体格相差悬殊,真打起来吃亏的是他。 杰克继续观察旁听席,再次震惊于人数之多。 他想其中到底有多少人是所谓的法庭瘾君子在旁观别人,特别是有钱有势的人 受审时,会产生莫名的快感。作为一个成功的医生,克雷格刚好可以满足这些人病 态的好奇心。 杰克终于找到了亚历克西斯。她坐在墙边第一排,靠近陪审团。她身边似乎还 有几个空座位。杰克走过去,然后跟旁边的人说了抱歉,慢慢往中间挪。亚历克西 斯看他走过来,把自己的东西移开给他腾地方。杰克坐下之前,捏了一下她的肩膀。 “还顺利吗? ”亚历克西斯小声问。 “有点眉目,不过现在不由我控制。这里情况怎么样? ” “跟以前差不多。开始很慢,因为法官要处理一点晦涩的法律问题。第一个证 人是诺埃尔·埃佛莱特大夫。” “那肯定对我们不利。” “是的。她给人的感觉是受过良好的训练,细心敏感的专业人士。而且她是本 地居民,又参与过佩欣斯的抢救。我不得不说,托尼处理得很好。他提问的方式和 诺埃尔的回答都控制了陪审团的注意力。我甚至看到那三个家庭妇女点头同意—— 不是什么好兆头。她的证词基本上跟威廉·塔道夫医生的一样,不过我觉得更有说 服力。给人的感觉是,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遇上她那样的医生。” “伦道夫交叉询问时表现如何? ” ‘环像他询问塔道夫医生的时候那么有说服力。 不过说老实话,埃佛莱特的表现这么出色,他也没办法改变什么。我的感觉是, 他只是想尽快让她从证人席上下来。” “当时这可能是最好的策略了,”杰克说。“有没有提到管家医疗的问题? ” “提到了。伦道夫企图反对,但戴维森法官全面支持原告的观点。” “有没有提到发绀的问题? ”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如果能做尸检,这是我最想搞清的问题之一。” 第六感促使杰克转过身,看着法庭那头的佛朗哥。他正瞪着杰克,脸上的表情 一半像是鬼脸,一半像是个残忍的微笑。值得庆幸的是,从杰克这个角度看过去, 佛朗哥的左脸跟杰克一样红。到目前为止,两人扯平了。 杰克在硬邦邦的旁听席上坐定,将注意力转向庭审。托尼站在讲台前,赫尔曼 ·布朗医生坐在证人席上。法官席前,法庭书记员的手指在打字机上一刻不停地忙 碌着,逐字逐句地记录庭审的全过程。 托尼正在引导证人复述自己骄人的学术背景和科研成果,已经持续了一刻钟。 他不仅是波士顿纪念医院的心脏科主任,而且是哈佛医学院心脏病学系的系主任。 伦道夫几次站起来表示愿意承认证人的专家资格,以便为庭审节省时间,可托 尼不肯停下来。他想给陪审团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个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所有人 都逐渐意识到在心脏病学方面,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证人了。这人的外表和风 度让他更具有说服力。与伦道夫一样,他也有一种波士顿上流绅士的派头,但又丝 毫没有伦道夫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蔑态度。他没有冷漠的距离感,看上去善良而温和 :是那种会竭尽全力把雏鸟送回鸟巢的人。 他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给人一种祖父般的亲切感。 他的坐姿非常挺拔。他的衣着非常整洁,但又不是过分典雅,看上去舒服而随 意。他打着一条佩斯利螺旋花纹呢的领结。他有点过分自谦,需要托尼不停地提问, 他才很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得过哪些奖项,取得过哪些成就。 “这种医学泰斗怎么会做治疗失当官司中原告方的证人呢? ”杰克低声对亚历 克西斯说。不过这其实只是个反问句,没指望别人回答。他不禁想到诺埃尔·埃佛 莱特曾经出人意料地说出她对管家医疗的看法,“我们这些老派的医生对这些管家 医生非常不满。”也许布朗大夫就是其中之一,因为管家医疗的概念与学术界信奉 的职业准则格格不入。赫尔曼·布朗大夫比出席庭审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有资格代表 学术界。 “布朗大夫,”托尼说着用粗短的手指抓住讲台的边缘。“在我们讨论佩欣斯 ·斯坦霍普可以避免的意外死亡之前——” “反对,”伦道夫强调说。“目前就斯坦霍普夫人的死是否可以避免尚无定论。” “反对有效! ”戴维森法官宣布。“注意措辞! ” “在我们讨论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意外死亡之前,我想知道你与原告克雷格· 博曼大夫是否有过接触。” “有过接触。” “你能跟陪审团解释一下你们之间的关系吗? ” “反对,法官大人,”伦道夫气急败坏地说。“问题与本案无关。或者如果问 题与本案有某种令人费解的联系,则布朗大夫对被告可能存有偏见,我反对将其列 为本案的专家证人。” “请双方律师走近法官席,”戴维森法官说。 托尼和伦道夫顺从地走到法官席旁边。 “如果你们重复星期一那套,我会非常生气,”戴维森法官说。“你们都是资 深律师。别这么不懂事! 你们都知道规矩。至于说到刚才的提问:法萨诺先生! 我 是否应该相信你目前的提问确实与本案有关呢? ” “当然了,法官大人! 原告方的论证重点是博曼大夫对病人的态度,特别是对 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态度。我请求法庭注意,原告使用‘问题病人’这种贬损性分 类法。布朗大夫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种态度的由来,帮助我们了解博曼大夫在医学 院三年级以及做住院医生期间的表现。后面的证词与佩欣斯·斯坦霍普一案有直接 关系。” “好吧,我允许你这样提问,”戴维森法官说。 “不过我希望你尽快将其与本案联系起来。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 “非常清楚,法官大人,”托尼说着,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别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戴维森法官对伦道夫说:“你的反对意见已经记录 在案。我觉得如果法萨诺先生所说的关联性确实成立,那么证词的验证性将大于伤 害性。当然我承认两种可能性都有,但法官的职责就是做出判断。作为补偿,我将 在交叉询问时给被告方尽量大的自由度。至于偏见问题,在庭前取证阶段你有足够 的机会发现这点,可你没有提出异议。不过这个问题在交叉询问时还有机会补救。 “我希望庭审能加快速度,”戴维森法官说。“我本来打算用一个星期审理这 个案子,现在已经星期三了。考虑到陪审员和我自己的时间安排,我希望星期五能 够结案,除非有突发事件。” 双方律师都点头同意。伦道夫回到被告席的座位上,托尼回到讲台前。 “反对无效,”戴维森法官高声宣布。“庭审继续进行。” “布朗大夫,”托尼清清喉咙说。“你能向陪审团说明你和克雷格·博曼大夫 的关系吗? ” “医学院三年级他在波士顿纪念医院内科实习期间,我是他的指导医师。这是 我第一次和他接触。” “你能解释一下这意味着什么吗? 陪审团成员中没人上过医学院。”托尼指了 指陪审席,几个陪审员点头附和。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只有那个水管工助理还在研 究自己的指甲。 “在医学院第三年,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医学院整个四年的学习中,内科实习 都是最重要,也是最有挑战性的。学生第一次与病人长时间接触,从病人人院到出 院全程负责,并在其他医护人员和指导医师的严格观察和指导下,参与诊断和治疗。” “博曼大夫所在的这个组由你负责指导。这个组人多吗? ” “不多。确切地说,只有六个人。教学非常严格。” “也就是说,作为指导医师,你跟这些学生经常接触。” “每天都有接触。” “这样便于观察每个学生的整体表现,是吧? ’’“可以这么说。这是他们一 生中的关键时期,标志着他们开始从学生转变为医生。” “这段时间态度的生成和转变很重要。” “极为重要。” “作为指导医师,你对这些态度的生成和转变负有责任吗? ” “责任重大。学生对病人的态度一般都比较积极,而过度劳累、压力很大的医 护人员对病人则一般比较消极。作为指导医师,我们需要在这两种态度中谋求平衡。” “两者有区别吗? ”托尼故意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能解释一下吗? ” “实习医生需要掌握并随时重现的知识量极大,而且每年都在更新。住院医生 的压力很大,有时候会忘记工作中最根本的人道主义精神。而人道主义精神恰恰是 职业素质的基础。每天面对苦难与生死,也会逐渐产生一种不健康的应对方式。” /} 、托尼困惑地摇摇头。“我这样说你看对不对。 简而言之,实习医生有贬低单个病人的倾向,就像是因为过分关注森林而忽视 单棵的树。” “有可能,”布朗大夫说。“关键是不能轻视这种现象。” “我们都会尽力的,”托尼说着轻轻笑了一下,引得几个陪审员也跟着他笑起 来。“现在继续讨论被告克雷格博曼大夫。他在实习期间表现如何? ” “总的来说很出色。在六个学生中,他总是遥遥领先,知识最丰富,准备最充 分。我很佩服他的记忆力。我记得有一次问到一个病人的血尿素氮指标。” “是血尿素氮的检查结果吗? ” “是的。当时这是个设问句,为了强调熟悉病人的肾功能情况对治疗很有好处。 博曼大夫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检查结果,让我觉得他是编的。学生经常耍这种把戏来 掩饰自己准备不充分。后来我查了一下,他说的完全正确。” “这么说博曼大夫在这门课上分数很高咯? ” “他得了个A 。” “可你刚才却说‘总的来说很出色’。” “我是这么说的。” “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吗? ” “有种感觉一直困扰着我,等博曼大夫到波士顿纪念医院做住院医生的时候, 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是什么感觉? ” “在我印象中,他的性格——” “反对! ”伦道夫喊道。“根据:证人既不是精神科医生,也不是心理医生。” “反对无效,”戴维森法官说。“作为医生,证人接触过上述领域。原告如有 意见,可在交叉询问中提出。证人可以继续。” “我觉得博曼大夫好胜心很强,对当时的首席住院医师给自己的评价又过分在 意,因此将病人视为竞争的手段。他主动寻找最有价值的病人,这样他的报告从专 业的角度总是最有意思的,能得到最高的评价。” “也就是说,你觉得博曼大夫把病人作为自己事业进步的手段? ” “是这个意思。” “而且这种态度不符合现行的职业素质标准,对吧? ” “是的。” “谢谢你,布朗大夫,”托尼说。他停下来注视着陪审团,跟每个陪审员做眼 神交流,让大家充分领悟证词的分量。 杰克俯下身子,小声对亚历克西斯说:“我终于理解你对托尼·法萨诺的评价 了。他确实很出色。 现在不仅是管家医疗,连医学本身以及医疗行业固有的残酷竞争也成了法庭质 疑的对象。” “最让我头疼的是,他把克雷格的成就解释成好胜心过强。他可能估计到伦道 夫在交叉询问时会强调克雷格的成就。” 托尼重新开始发问。他将火力集中在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抢救过程上,迅速切 入正题,让布朗大夫证明,遇到心脏病突发患者,需要尽早开始抢救,这点至关重 要。通过复查病历,可以断定由于克雷格迟迟不能确诊,佩欣斯生还的可能性大大 降低。 “还有几个问题,布朗大夫,”托尼说。“你认识威廉·塔道夫医生吗? ” “认识。” “他是波士顿大学医学院毕业的,这点你知道吗? ” “知道。” “你认识诺埃尔·埃佛莱特大夫吗? 知道她是塔夫茨医学院毕业的吗? ” “这两点我都知道。” “三名心脏科专家,来自波士顿地区三家最好的医学院,一致同意克雷格·博 曼大夫对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抢救不符合标准。对此你觉得意外吗? ” “不意外。这只能说明大家一致认为心脏病突发病人需要及时抢救。” “谢谢你,布朗大夫。提问完毕。”托尼收拾好讲台上的文件,走回原告席。 他的助手和乔丹都拍了拍他的胳膊,对他的表现大加赞赏。 伦道夫缓缓站起来,走到讲台前。他整理了一下上衣,将穿着厚底翼梢鞋的脚 搭在讲台底部的横杆上。 “布朗大夫,”伦道夫说,“大家一致认为,在设施完备的前提下,心脏病突 发病人需要及时抢救,这点我也同意。但本案需要讨论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博曼 大夫对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抢救是否符合标准。” “坚持去斯坦霍普家门诊,而不是将病人及时送往医院,确实延误了抢救时机。” “但在博曼大夫到达斯坦霍普家之前,并没有确切诊断。” “根据原告在取证阶段的证词,斯坦霍普先生已经告诉他,佩欣斯突发心脏病。” “这只是原告的证词,”伦道夫说,“但被告在证词中说斯坦霍普先生特别强 调可以排除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他并没有肯定地说佩欣斯·斯坦霍普有心肌梗死 症状,医学上称为心梗。如果不能证明当时是心脏病突发,也就谈不上延误治疗。 是吧? ” “是的,可她当时确实是心脏病突发。病历上写得很清楚。病历上还写着她压 力测试有问题。” “可我想说的是,当时博曼大夫并不确定佩欣斯是否有心梗症状,”伦道夫说。 “接下来的证词他将提到这点。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一下,先讨论你刚才提到的医 学院的问题。你自己三年级内科实习的成绩是A 吗? ” “是的。” “跟你分在一组的实习医生还有得A 的吗? ” “没有了。” “他们是不是都想得A?” “应该是吧。” “你是怎么进的医学院? 此前的课程必须都是A 吧? ” “当然了。” “怎样才能得到在最好的医院,比如波士顿纪念医院,实习的机会? ” “必须是全A 。” “学术界一边谴责竞争是反人道主义的,另一方面又将整个评价系统建立在竞 争之上。你不觉得这很虚伪吗? ” “竞争和学术并不互相排斥。” “你说的只是理想状态,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任何领域,竞争都不会催生热情。你在证词里也说到,医学院的学生必须掌 握大量的信息,才能在考试中取得好成绩。这方面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根据你当 学生以及做指导医师的经验,对所谓‘最有价值的病人’的竞争是否很激烈? 大家 都不愿意应付普通的病患吧。” “应该是这样的。” “因为这样做报告的时候得到的评价最高。” “差不多。” “也就是说,所有的学生,特别是好学生,都在不同程度上利用病人来达到学 习和事业进步的双重目的。” “也许吧。” “谢谢你,布朗大夫,”伦道夫说。“接下来讨论出门诊的问题。从专业的角 度出发,你对门诊如何评价? ” “我觉得作用有限,工具不全,无法展开及时有效的治疗。” “也就是说,医生通常都不愿意出门诊。你同意吗? ” “同意。除了工具不全,还牵涉到有效利用资源的问题,到病人家来回要花很 多时间。同样的时间,可以用来诊治更多病人。” “门诊效率低。” “是的,可以这么说。” “病人对门诊的评价如何呢? ” “反对! ”托尼说着几乎要站起来了。“传闻证据。” .戴维森法官一把 摘下老花镜,瞪了托尼一眼,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反对无效! ”他气呼呼地说。“每个人都有可能是病人,布朗先生的证词是 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庭审继续。” “需要我重复刚才的问题吗? ” “不用,”布朗大夫说。他显得有点犹豫。“病人大多喜欢门诊。” “你觉得佩欣斯·斯坦霍普对门诊是什么看法? ” “反对! ”托尼说着又要站起来。“推测证词。证人无法知道死者对门诊的看 法。”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叹了口气说。 “我想你看过原告提供的病历了吧? ” “是的。” “那你一定知道博曼大夫在佩欣斯·斯坦霍普生前曾经多次上门应诊,经常是 在深夜。从病历上看,这些门诊通常的诊断是什么呢? ” “多数是由焦虑引发的胃肠紊乱。” “采取何种疗法呢? ” “对症治疗或者开点安慰剂。” “有过疼痛症状吗? ” “有过。” “哪里疼痛? ” “大多是腹部,偶尔有中上腹部的。” “所谓中上腹部疼痛,有时候称为胸口疼,对吧。” “是的,你说得对。” “你看过病历,觉得佩欣斯·斯坦霍普有没有一点疑病症的症状呢? ” “反对! ”托尼大声说,但这次没有站起来。“病历上从没有提到过疑病症的 问题。” “反对无效,”戴维森法官说。“法庭想提醒原告律师,这是你自己请的专家 证人。” “从病历来看,确实可以推断有疑病症的可能性。” “博曼大夫经常出门诊。你刚才也提到,大多数医生不愿意这么做。而且门诊 经常是在深夜。要面对一个明显患有疑病症的女人。你不觉得这些可以证明博曼大 夫对医生这个职业的态度和热情吗? ” “我不觉得。” :“伦道夫一愣,显然觉得很意外,连眉毛都竖起来了。 “你的回答不符合常理。能解释一下吗? ” “我是这么想的。病人只有交了高昂的顾问费,才能享受管家医疗服务,据说 有收两万美元一年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会认为门诊是其中一项基本的服务。所以不能说博曼 大夫愿意出门诊就是行善,就是为病人考虑。” “但有这种可能。” “是有这种可能。” “布朗大夫,你跟我说实话,你对管家医疗有偏见吗? ” “当然有偏见,”布朗大夫气急败坏地说。此前他一直保持着超然平和的状态, 跟伦道夫的风格差不多。显然,伦道夫的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能告诉法庭,为什么有这种过激反应吗? ” 布朗大夫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静了一点。“管家医疗从根本上违背了医护人 员职业素养的三个原则。” “能说得详细点吗? ” “可以,”布朗大夫说着又恢复了一贯的职业风度。“除了病人福利和病人自 主权,社会公平也是21世纪医护人员职业素养的根本出发点之一。在医疗领域,社 会公平体现在消除歧视上。管家医疗跟这一原则完全背道而驰。” “你觉得你对管家医疗的过激看法会使你在证词涉及博曼大夫时不能保持中立 吗? ” “不觉得。” “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吗? 因为按照你的话来说,这与常理‘完全背道而驰’。” “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内科医生,博曼大夫应该知道在突发心肌梗死时,男人 和女人的症状不一样。 只要医生怀疑女性患者,特别是过了更年期的女性患者可能会突发心脏病,就 应该首先按照心脏病突发抢救,直到确诊不是心脏病为止。儿科也有类似现象,只 要医生怀疑患者可能是脑膜炎,就有责任按脑膜炎处理,并实施脊髓穿刺。女性患 者有心脏突发迹象时,医生也应该这样处理。博曼大夫既然怀疑有心脏病,就应该 采取相应措施。” “布朗大夫,”伦道夫说,“经常有人说医学不是科学,而是艺术。你能告诉 大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 “这句话的意思是,医生不能仅仅依靠事实,还必须有判断力。而判断力不是 客观的和可以学习的,所以说是一种艺术。” “也就是说医学知识也是有局限性的。” “的确是这样。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即使是双胞胎。” “你不觉得2005年9 月8 日晚,博曼大夫面对的情况有点特殊吗? 那是他一天 内第二次到斯坦霍普家门诊,而且知道患者有疑病症。你不觉得这种情况需要极强 的判断力吗? ” “任何诊疗都需要判断力。” “这里我问的是案发当晚。” “是的。确实需要极强的判断力。” “谢谢你,布朗大夫,”伦道夫说着开始整理笔记。“提问完毕。” “证人可以退席了,”戴维森法官说。接着他转向陪审团,继续说道,“快到 中午了,我觉得也该放你们去吃午饭了。反正我是饿了。记住不要跟其他人讨论案 情,陪审团成员之间也不要讨论。”他敲了下法槌。“现在休庭。下午1 点半继续 开庭。” “全体起立,”法庭文书高声宣布。法官走下主审席,进了内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