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马萨诸塞州。纽顿 2006年6 月7 日。星期三 晚9 :55 “也是时候了,”劳丽只说了一句。 杰克吃了一惊。和昨天晚上比起来,劳丽的问候语来了个180 度的大转弯,预 示着后面的谈话不会太愉快。 “快10点了! ”劳丽抱怨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打电话啊? 离你在我语音信箱 里留言已经八个小时了。” “对不起,”杰克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有点愧疚。 “今晚确实有点诡异。” 所说的这句话也是特地轻描淡写,但和杰克以往那种愤世嫉俗的笑话不是一回 事。飞机失事以后,他逐渐变得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愤世嫉俗的态度也是从那时 候起慢慢变成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他在努力克服这种坏习惯。他把匪徒破门而人恐吓孩子们,后来在路的及时干 预下纽顿警察上门处理的经过都跟劳丽说了,措辞尽量和缓,语言尽量简练。然后, 杰克又跟她说了托尼·法萨诺如何威胁他,以及和佛朗哥的冲突。昨天晚上他给劳 丽打电话的时候,没有说跟佛朗哥打架的事。 “真让人难以置信! ”过了一会儿,劳丽说。听上去她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生气 了。“你还好吗? ” “我的嘴唇肿了,脸颊上有几块淤斑。不过我打篮球受过比这更重的伤。我没 事。” “我很担心这个叫佛朗哥的家伙。听起来这人是个疯子。” “我担心的也是他,”杰克说。他本来想把枪的事告诉她,可转念一想,这样 可能会让她更紧张。 “你觉得恐吓孩子们的事是托尼·法萨诺让人干的? ” 杰克重复了一部分他和廉姆·弗拉纳根的谈话内容。 “孩子们怎么样? ” “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她们显得异常镇静。也许这跟她们的妈妈是心理医生 有关。亚历克西斯真是教导有方。她带孩子们去爷爷奶奶家,也就是克雷格的父母 家住几天。你知道吗,最小的那个孩子在临走之前,居然还冷静地告诉我她很遗憾 我的孩子死于空难。我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 “听上去这孩子冷静得很,挺早熟的,”劳丽说。 “对博曼夫妇来说,这是好事。好了,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你最晚什么时候 能回来? ” “最坏结果可能是明天晚上,”杰克说。“做尸检,把发现的任何情况都写在 报告里,交给克雷格的律师。尽管我本人很乐意作证,克雷格的律师说法官还是不 会同意的,所以也不存在因为作证拖延时间的问题。” “你这也安排得太紧了,”劳丽说。“如果婚礼时你让我一个人出现在圣坛上,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这点请你记住。” “我说了,这是最坏结果。可能明天下午三四点钟我就能回去了。” “答应我,别做出什么傻事来。” 杰克觉得他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反驳这句话,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我一定注意,” 为了让她更放心,他又加了一句,“纽顿警方已经承诺加强监控。” 杰克觉得劳丽的怒火已经平息了,于是又加了几句恰到好处的甜言蜜语就互道 晚安了。接着他又打了两个电话,简要地向路汇报了与廉姆·弗拉纳根的会面,并 感谢路及时帮忙,告诉他周五在教堂见。 然后他打电话给沃伦,告诉他大卫不仅是个很好的球友,而且还在关键的时候 救了他。沃伦说话的时候,杰克不得不把电话拿得离耳朵远一点。杰克也跟他说了 周五在教堂见。 电话都打完了,杰克这才有机会欣赏周围的景色。弯刀形的新月挂在天空中, 照着黑色的树梢。 尽管波士顿城区的灯光照得天空泛白,但还是能看到天边有几颗星在闪耀。杰 克深吸了一口气,清凉而新鲜的空气让人精神振奋。远处传来狗叫声,衬托得夜晚 更加静谧。杰克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尸体挖掘现场会发生暴力事件吗? 他不知道。不过他庆幸廉姆坚持让他留下这 把枪。他拍了拍口袋,枪沉甸甸的,很结实,让他觉得很安全,虽然他也知道统计 数据表明有枪并不一定安全。杰克突然觉得有种宿命感,无论他做什么,该发生的 事情总是要发生的。他耸了耸肩,转身进了屋。 亚历克西斯和孩子们都不在家,杰克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他关上大门,更觉 得家里静得可怕,虽然他能听见克雷格和伦道夫压低了声音在书房里讨论。他走进 餐厅,打开冰箱。冰箱里有不少吃的。 他迅速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又开了一瓶啤酒,拿到长沙发前。他打开电视机 的声音,调小音量,扫了一遍频道,选了一个新闻台边吃边看,但他一直觉得自己 是个闯入禁地的陌生人。 等他吃完三明治,酒也喝了一大半,他听到书房那边一阵喧哗,显然两人在争 论什么。他迅速关掉电视机的声音,留神静听。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当时偷看克雷格 的急诊箱,差点被他发现的情景。几分钟之后,前门被人重重地关上,连杰克都能 感觉到震动。又过了几分钟,克雷格进了餐厅。他显然非常生气,一举一动都能看 得出来。他往一只老式的玻璃杯里扔了些冰块,又重重地关上橱柜的玻璃门,接着 往杯子里倒了不少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拿着杯子和酒瓶走到长沙发旁边。 “你介意我坐下吗? ”克雷格指了指杰克坐着的长沙发问。 “当然不介意,”杰克不明白克雷格为什么还要征求他的同意。他往沙发尽头 挪了挪,关了电视,转身面对着克雷格。克雷格扑通一声坐下来,手里还拿着酒杯 和酒瓶。 克雷格喝了一大口酒,又在嘴里咕咚了半天才咽下去,然后盯着空空的壁炉发 呆。 “排练得怎么样了? ”杰克问。他觉得有必要跟克雷格谈谈。 克雷格只是轻蔑地笑了一下。 “你觉得准备好了吗? ”杰克继续问。 “我觉得能准备的都准备了。不过这话跟没说一样。” “伦道夫给你什么建议? ” 克雷格又勉强笑了一下。“都是老一套。不要挖鼻孔,放屁不要太响,别嘲笑 法官。” “我是认真的,”杰克说。“我真的想知道。” 克雷格注视着杰克,原先紧张的神色一点点地消失了。“老一套呗,我午饭的 时候提到过,好像又新加了几条。让我尽量不要结巴,不该笑的地方不要笑。你信 吗? 不管托尼·法萨诺怎么攻击我,我都得平静地接受。还有,要看上去像受了伤 害,但是不能生气,这样陪审团才会同情我。你能想象吗? ”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 克雷格眯着眼睛看了看杰克。“你觉得有道理,我不觉得。” “我听见你们大声争论。当然了,我听不见你们具体说什么。你和伦道夫有分 歧吗? ” “没什么分歧,”克雷格说。“只是他让我很不爽。当然了,他的目的就是让 我不爽。当时他在假扮法萨诺。问题在于,我是宣誓作证,只能说实话,可托尼· 法萨诺不是。也就是说,他可以编造事实,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则要厚着脸皮接 受。可我不行。我面对伦道夫都能发火,真是没救了。” 杰克看着克雷格喝完一杯酒,然后又倒了一杯。 他知道像克雷格这样真正的好医生都有一些人格缺陷,容易成为治疗失当案的 被告,而且在作证时不善于为自己辩护。他还知道,业务不好的医生都尽力跟病人 搞好关系,以弥补专业水平上的不足,避免官司。这些医生即使成了被告,在为自 己辩护的时候,也会表现得非常精彩,足以竞争奥斯卡奖。 “前景不妙啊,”克雷格继续说,脸上的表情不是生气,而是沮丧。“而且我 仍然觉得伦道夫不适合这个案子,尽管经验很丰富。他太自命不凡了。托尼·法萨 诺虽说有点痞气,可他能牵着陪审团的鼻子走。” “陪审团最终会明白真相的,”杰克说。 “伦道夫还有个地方让我很不爽,他不停地说要上诉,”克雷格好像没听见杰 克在说什么。“排练快结束的时候,他又提到这个,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真不敢相 信,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到上诉。当然了,我知道我应该考虑上诉。我也知道我应 该考虑下半生该做什么。如果官司输了,我肯定不能继续做医生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杰克说。“医疗行业不能失去你这样的好医生,你的病 人也不能失去你啊。” “如果官司输了,以后我面对每一个病人,都要担心他会不会起诉我,让我再 次经历这样的煎熬。 过去这八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最艰难的阶段。” “你不做医生又能做什么? 你还要养家呢。” 克雷格耸耸肩。“也许可以帮制药企业做研究。 机会还是很多的。我就认识好几个人去了制药企业。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全职 做研究。” “你觉得你能甘心全职做钠通道研究吗? ”杰克问。 “当然能,挺有意思的。虽然只是基础研究,但能很快应用于临床。” “大型制药企业肯定对这个领域感兴趣。” “毫无疑问。” “换个话题吧,”杰克说。“刚才我在门外跟所有人道别的时候,突然想到一 个问题,想跟你讨论一下。” “什么问题? ” “是关于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她的病历我已经从头到尾研究了好几遍,里面 有你的所有诊疗记录,但医院那边的资料只有急诊室的接诊单。” “确实只有接诊单。她还没来得及办住院手续就死了。” “这个我知道。但除了接诊单上提到的项目,没有其他化验单,也没有药品清 单。我在想,有没有可能院方犯了很大的错误,比如开错了药,或者用药过量。如 果真是这样,犯错误的人肯定很想掩盖自己的错误,也很愿意看到你成为替罪羊。 我知道这个想法有点牵强,但比医生联合起来陷害你,发泄对管家医疗的不满要可 信一些。你觉得呢? 从今天下午几个孩子遭遇的恐吓可以看出,有人非常非常不想 让我做这个尸检。如果幕后的主谋不是法萨诺,那动机就可能不只是钱了。” 克雷格愣了一会儿,仔细考虑着这个问题。“这想法确实挺大胆的,也挺有意 思的。” “在调查取证阶段,院方有义务提供所有的相关材料。” “应该是的,”克雷格说。“你的这个想法有点站不住脚,因为从头到尾,我 一直没有离开过病人。如果用药过量,或者开错了药,病人的情况会有很明显的变 化。但是没有。从我在斯坦霍普家见到她,直到最后她被宣布死亡,她一直处于昏 迷状态,对任何治疗手段都没有反应。” “好吧,”杰克说。“不过尸检的时候,我会考虑这种可能性。本来我就打算 做毒物学检验,不过如果有用药过量或者开错药的可能性,那检验结果就更有说服 力了。” “毒物学检验能查出什么结果? ” “常用药品。如果浓度过高,还能查出非常用药品。” 克雷格喝完了第二杯酒,看了看威士忌酒瓶,决定还是不喝第三杯了。他站起 身。“实在抱歉,我没能尽到做主人的义务。不过我跟我最喜欢的安眠药有个约会, 我要去赴约啦。” “酒和安眠药混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 “是吗? ”克雷格傲慢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 “明早见,”杰克说。他觉得克雷格这话像是挑衅,根本不值得回应。 “你担心那帮坏人再来吗? ”克雷格的语气里有一丝嘲弄。 “不担心,”杰克说。 “我也不担心。至少在尸检做完之前不担心。” “你改变想法了? ”杰克说。 “当然改变想法了。你告诉我发现相关证据的可能性很小。伦道夫说不管发现 什么,都不会对庭审有什么影响,因为法官根本不会采信。” “我说发现相关证据的可能性很小,是在有人闯入你家,警告你不要让我做尸 检之前。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一切由你和亚历克西斯决定。” “她已经决定了。” “还是得由你们决定。你告诉我,克雷格,你希望我做尸检吗? ” “我不知道该想什么,特别是喝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之后。” “那你明天早晨再告诉我你最后的决定吧,”杰克说。他有点不耐烦了。克雷 格根本不是个讨喜的人,有没有这两杯酒都一样。 “什么样的人会通过恐吓三个孩子来表明自己的观点呢? ”克雷格问。 杰克耸耸肩。这种问题根本没必要回答。他跟克雷格互道了晚安,之后克雷格 摇摇晃晃地出了屋。 杰克坐在沙发上,头使劲往后仰,身体尽量伸直,才勉强能瞥见克雷格慢悠悠 地上楼梯。在他看来,因为过量饮酒,克雷格已经有点运动障碍了,好像不知道腿 该往哪儿放。医生的本性让杰克觉得应该半夜去克雷格房里查看一下,但这种关心 在克雷格看来就等于承认自己软弱无助,是件很丢脸的事。 他觉得进退两难。 杰克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觉得腰间的手枪沉甸甸的。尽管他并不害怕有人闯进 来,但这把枪还是让他觉得很踏实。他看了看表,现在就上床睡觉太早了。电视上 也没什么好节目。既然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他只得拿上克雷格的案卷去书房,照例 坐在前几次那把椅子上,打开落地灯,在案卷里找急诊室诊疗记录。 他把记录从案卷里抽出来,在椅子上坐稳了,准备好好研究一番。之前他曾经 大致看过一遍,特别是跟发绀有关的部分。这次他想逐字逐句地研究。 可他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克雷格的老式急诊包看。突然, 他想到一条新思路,也许便携式化验仪给出的结果不准确。 杰克先走到门边,想听听楼上克雷格是不是还在走来走去。尽管克雷格暗示过 他不介意杰克查看他的急诊箱,杰克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当他确定克雷格已经没 动静了,就把急诊箱从架子上取下来,打开,拿出化验仪,又仔细阅读了附带的说 明书,发现化验仪的作用机理是单克隆抗生素,精度很高。 也就是说,结果不准确的几率几乎为零。 “哎,那好吧,”杰克大声说。他把说明书放回原处,又把化验仪放回急诊箱 最底部,那儿还有三个空药水瓶,然后又把急诊箱放回架子上。别再瞎琢磨了,他 想。 杰克回到椅子边,接着看诊疗记录,可他再也找不出一点可疑的地方了。跟他 第一次看完的结论一样,发绀的部分是最值得推敲的。 突然间,两张书桌上的两部电话同时铃声大作,在静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把杰克吓坏了。电话铃不依不饶地一直响着,杰克数到第五下,觉得克雷格可能真 是睡着了没听见,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亚历克西斯书桌上的台灯,看了看来 电显示。 屏幕上的名字是伦纳德·博曼。 电话铃响到第七下,杰克肯定克雷格是不会接电话了,于是他拿起听筒。不出 他所料,电话是亚历克西斯打来的。 “谢谢你接电话,”杰克问好之后,亚历克西斯说。 、“我在等克雷格,不过我想他喝了酒吃了药,现在估计已经睡着了。” “一切都还好吧? ”亚历克西斯问。 “平安无事,”杰克说。“你那边如何? ” “还行。发生了这么多事,孩子们能保持这种状态真是不易。克里斯蒂纳和梅 根已经睡了。特蕾西在看电视上放的一部老电影。只有一个房间,大家都睡在一起, 不过我想这可能对大家都有好处。” “关于尸检,克雷格还有点犹豫。” “为什么? 不是都已经定了吗? ” “他考虑到孩子们,所以有点担心,不过当时他已经喝了两杯加量的苏格兰威 士忌了。他说明天再告诉我最后决定。” “我明天早晨给他打电话。我觉得正因为今天发生了恐吓事件,才更有理由做 尸检。我和孩子们搬到爷爷奶奶这里,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你做好尸检的准备。 我来说服克雷格。”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约定第二天在法庭碰头,然后挂了电话。 杰克坐回到椅子上,试图集中精力研究案卷,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一想到下 面几天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他就心潮难平,担心会有变故。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担 心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