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派尔第一次见到凤儿,也是在大陆酒店,也许是他来到西贡两个月之后的事情。 那天傍晚,太阳刚刚落下,空气中带来一丝凉意,小街上的货摊已经点起了蜡烛。 骰子在台面上刷拉拉地响着,法国人正在那儿赌“四一二--”,穿白绸裤子的姑 娘们骑着自行车驶过卡蒂纳街,转回家去。凤儿饮着一杯橙汁,我正喝着啤酒,我 们默不作声、心满意足地坐在一块儿。这时候,派尔试探地走过来,我替他和凤儿 介绍了一下。他总是呆呆地瞪大眼睛看着一个姑娘,就像一辈子没见过一个那样, 接着就脸红起来。“我在想着,不知道你和你的女朋友是否乐意过去坐在我那一桌 上,”派尔说,“我们的一位专员……” 派尔是说那个经济专员。他从上边的露台上跟我们打招呼,一脸满怀信心、热 忱欢迎的笑容,像一个因为除臭剂用得得当而使朋友没有避开他的人那样。我多次 听见人家叫他“乔”,可是我还始终不知道他姓什么。他拉椅子,叫侍者,闹个不 停,尽管这一切举动在大陆酒店顶多只会引得侍者来问你是要啤酒,白兰地加苏打, 还是要味美思黑茶和鸡尾酒。“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福勒,”他说。“我们正 在等那些家伙从河内回来。这场战斗似乎相当大。你没跟他们一块儿去吗?” “我对于飞四小时去参加一次记者招待会已经厌烦啦,”我说。 他不以为然地望望我,说道,“这些家伙倒的确很热切。其实,他们不必去冒 什么险,做生意或是干广播,大概能够多赚一倍的钱。” “他们也许不得不做点儿事,”我说。 “他们很像战马,似乎闻到了战斗的气味,”他扬扬得意地说下去,根本不在 意他不喜欢听的话。“拿比尔·格兰杰来说吧--你就没法劝阻他,不去参加一场 打斗。” “我想你说的不错。有天晚上,我在体育俱乐部的酒吧间里,就看见他要跟人 打架。”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是说打架。” 两辆三轮车从卡蒂纳街那头飞驰而来,在大陆酒店门口一下停住。第一辆车上 坐着格兰杰。另一辆车上放着一小堆灰色的、无声无嗅的东西,格兰杰这会儿正动 手把它拖到人行道上。“喂,来吧,米克,”他说,“来吧。”接着他开始跟车夫 争论起车钱来。“全都在这儿,”他说,“要不要随你。”说完,他把五倍于该付 数目的车钱扔到街上,让那个人弯腰去拾。 经济专员神情不安地说,“这些小伙子敢情是该稍许放松一下。” 格兰杰把他拖的东西扔在一张椅子上。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了凤儿。“哟,” 他说,“你这老浑蛋,乔。你在哪儿找到她的?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咧。对不 住,我得上厕所去。请你们照料一下米克吧。” “粗鲁的大兵态度,”我说。 派尔脸又红起来,很诚恳地说道,“早知道……我就不会邀请你们两位过来了。” 那一堆灰色的东西在椅子上动了起来,脑袋扑到了桌子上,仿佛脱落下来似的。 它叹息了一声,困倦已极,像吹哨子那样,是一声无限冗长的叹息,接着就一动不 动地伏在那儿。 “你认识他吗?”我问派尔。 “不认识。他是不是一个记者呢?” “我听见比尔叫他米克,”经济专员说。 “是不是有一个新来的合众社记者?” “那不是他。那人我认识。不会是你们经济代表团的人吧?你们有好几百人- -你不会全都认识。” “我不认为他是我们的人,”经济专员说。“我想不起有他这么个人。” “我们也许可以找到他的身份证,”派尔这么提议。 “看在上帝份上,别弄醒他。一个醉鬼已经够受了。格兰杰好歹会知道的。” 但是他并不知道。他闷闷不乐地从厕所里走回来。“这姑娘是谁?”他愁眉不 展地问。 “凤小姐是福勒的朋友,”派尔生硬地说,“我们想知道他是谁……” “他在哪儿找到她的?你在这个城市里,可得小心啊。”他闷闷不乐地补上一 句,“谢谢上帝,好在有盘尼西林。” “比尔,”经济专员说,“我们想知道米克是谁。” “我怎么知道!” “是你带他上这儿来的。” “法国佬经受不住苏格兰威士忌。他醉倒了。” “他是法国人吗?我听见你先前管他叫米克。” “总得管他叫个什么,”格兰杰说。他倚身过来对着凤儿,说道,“喂。你, 再来一杯橙汁怎么样?今儿晚上有约会吗?” 我说,“她天天晚上有约会。” 经济专员连忙插嘴道,“战况怎么样,比尔?” “河内西北大捷。法军夺回了两个村庄--这两个村庄,他们从没有告诉我们 丢失过。越盟伤亡惨重。法军自己的伤亡还没法清点,不过,一两周内就会告诉我 们。” 经济专员说,“有谣言说越盟已经攻入了发艳,放火烧了大教堂,赶走了主教。” “在河内,他们不会告诉我们这些的。这不是一场胜利。” “我们的一支医疗队到了南定就无法再往前去了,”派尔说。 “你没有跑到那么远吧,比尔?”经济专员问格兰杰。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只是一个记者,有一张通行证,走入禁区就得拿给人 家看。我飞到河内机场。他们派了一辆汽车,把我们送到记者营去。他们安排了一 次飞行,飞过他们刚收复的两个镇市,指给我们看三色旗正在下面飘扬。飞得那么 高,说那是随便什么鬼旗子全都可以。然后,我们就参加了一个记者招待会,由一 位上校出来向我们解释我们刚瞧见的情景。接着,我们就跟新闻检查官一块儿去发 电讯。随后,我们就去喝酒。全印度支那最好的酒吧间侍者。临了,我们就乘飞机 回来啦。” 派尔对着他的啤酒皱起了眉头。 “你太看不起你自己了,比尔,”经济专员说。“哟,那篇关于第六十六号公 路的报道--你的题目是什么来着?《通向地狱之路》--那是有资格得普利策奖 金的。你知道我是指哪一篇报道--一个人脑袋炸掉了还跪在沟里,还有另一个你 看见的像在梦游的人……” “你以为我当真走近那条臭气熏天的公路了吗?斯蒂芬·克莱恩没有见过战争 也可以描写战争。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呢?好歹,这不过是一场倒媚的殖民地战争。 再给我来一杯酒。然后咱们就去找一个姑娘。你已经找到一个烟花女啦。我也要去 找一个。” 我对派尔说道,“关于发艳的谣言,你认为可靠吗?” “我不知道。那地方很重要吗?我倒想去看看,”他说,“假如很重要的话。” “你是说对经济代表团很重要吗?” “哦,哦,”他说,“你不能划分得很清楚。医药也是一种武器,是吗?那些 天主教徒,他们是坚决反共的,是吗?” “他们跟共产党人做生意。主教养的母牛,他修房子用的竹子全都是从共产党 手上弄来的。我可不愿意说他们正是约克·哈定所谓的第三势力,”我有意逗引他。 “散了吧,”格兰杰大声嚷着。“不能在这儿白白浪费掉一整个晚上。我要到 五百美女妓院去啦。” “你和风小姐乐意不乐意和我一块儿吃晚饭……”派尔说。 “你们可以去乡村酒家吃饭,”格兰杰打断他的话说,“让我去敲隔壁那些姑 娘们的房门。走吧,乔。你终究是一个男子汉。” 我想,就在那时,我默想着一个男人究竟该是什么样子,这才第一次觉得有点 儿喜欢派尔。他坐在那儿,身体微微转向一边,避开格兰杰,一面转动着手里的啤 酒杯,脸上带着一种坚决、冷漠的神情。他向风儿说道,“我猜你对这家铺子已经 厌烦了--我是说你对你的国家。” Loinment?” “你拿米克怎么办呢?”经济专员问。 “就让他待在这儿,”格兰杰说。 “你不可以这样。你甚至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 “咱们可以带着他一块儿,让那些姑娘去照护他。” 经济专员代表大伙儿哈哈大笑。他看起来就像电视机上的一张脸孔。他说, “你们年轻人尽可以去随便玩,但是我老了,玩不动了。我来带他回家去。你说他 是法国人吗?” “他先前说法语。” “只要你能把他弄进我的汽车……” 等他开车走了以后,派尔和格兰杰才坐上一辆三轮车,凤儿和我坐上另一辆, 跟着他们一块儿上堤岸去。格兰杰本来想和凤儿坐一块儿,派尔把他拉开了。三轮 车载着我们驶下那条郊区大路到中国城去。在路上,我们碰见了一长串法国装甲车 驶过,每辆车子都把炮筒向前伸着,还有一名默不作声的军官在星星和漆黑、平静、 穹隆的天空下像个傀儡似的一动也不动--也许又跟一支私家军队,平川派,起了 冲突,堤岸的大世界和那些赌场都是平川派开设的。这是一个各自为王的国家,像 中世纪的欧洲那样。可是美国人在这儿干什么呢?哥伦布在中世纪也没有发现他们 的国家。我对风儿说道,“我喜欢派尔这家伙。” “他很文静,”她说。她是第一个说他文静的人。这个形容词,像一个小学生 的名字那样,就此保留下来。后来,维戈特戴着绿色遮光罩坐在那儿,告诉我派尔 遇害的时候,我听见就连他也用了这个词儿。 我叫我们的三轮车在乡村酒家门外停下,对凤儿说道,“你进去先占一张桌子。 我最好还是去照料一下派尔。”那是我的第一个直觉--保护他。我决没有想到事 实上我更需要保护我自己。天真总是默默地要求保护,其实保护我们自己,以防吃 天真的苦,那么我们就更聪明了:天真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哑巴麻风病人那样,他在 世界上流浪,并没有意思想要害人。 等我走到五百美女妓院时,派尔跟格兰杰已经先进去了。我问门道里站岗的宪 兵,“DeuxAmerlcalns?” 站岗的是一个年轻的外籍兵团下士。他正在擦左轮手枪,停下来用大拇指指一 指门道里边,用德语说了一句玩笑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在那个宽敞的露天大院子里,这当儿是休息时间。上百名姑娘躺在草地上,或 是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跟同伴们聊天。方院子四周那些小房间的门帘全都挂了起 来--有一个困倦的姑娘,两腿交叉独个儿躺在床上。堤岸发生了冲突,军队都留 在兵营里,因此这儿的姑娘全都闲着没事干:肉体的星期日。只有那一小群正在扭 打、摸索、吵闹的姑娘使我看到了老习惯、老样子还没有变。我想起了西贡人爱说 的那篇老故事,说有位贵宾一来到这儿,就给困在脂粉阵中,等到他突围而出,安 然无恙地跑到派出所时,他的裤子早已不知去向了。这儿对平民是不保险的。要是 他想偷偷进入这片军事地区来猎艳,那么他就得自己照料自己,找路脱身出去。 我早已学会了一种技巧--先分化,再征服。我从围着自己的那群姑娘中挑选 上一个,推着她慢慢朝派尔和格兰杰正在挣扎着、无法脱身的地点走去。 Jesulsunvleux.”我说“Tronfatiguj”她吃吃的笑着,身子紧靠着我。“Mon ami,”我说,“11estire srlche,ires Vlgourellx.” “Tuessale,”她说。 这时,我瞥见格兰杰满脸通红,扬扬得意,仿佛这样才好显示一下他的男子气 概似的。有个姑娘用胳膊挽着派尔,正想轻轻地把他从人丛中拉出去。我把我的姑 娘推进那一堆人丛里,对他叫唤道,“派尔,上这边来。” 他从那丛姑娘头上望着我,说道,“真吓人,吓坏人啦。”也许是灯光造成的 错觉,他的脸这时候显得有点儿憔悴。我突然想到,他很可能还是一个处男。 “过来吧,派尔,”我说。“把她们全留给格兰杰去应付。”我看见他伸手要 去摸裤子后面的口袋。我真的认为他打算把他口袋里的皮阿斯特和美钞全取出来分 给她们。“别做傻瓜,派尔,”我急剧地喊着。“你会使她们打斗起来。”我先前 选定的那姑娘转身回到我身边来,我又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格兰杰身边的那群女 人中去。“Non,non.”我说,“JesulsunAnglals,Pauvre,irespauvre.”然后, 我就抓住派尔的衣袖,把他拖了出来,他的另一只胳膊上吊着一个姑娘,像钓上了 一条鱼那样。我们向下士站岗的门道里走去,路上又有两、三个姑娘想拦截住我们, 不过她们是半心半意的。 “挽着我的这一个我怎么办呢?”派尔说。 “她不会有大麻烦,”我话刚说完,她就放开了他的胳膊,转头钻进格兰杰身 边推操扭打的那群姑娘中去了。 “他不会有问题吗?”派尔焦急地问。 “他如愿以偿啦--他不是要找个烟花女吗?” 大门外,夜晚似乎很安静,只有另二队装甲车像抱有某种意图的人那样驶了过 去。他说,“真吓人。我本来真不会相信……”他伤感而畏惧地说。“她们都长得 那么美。”这时候,他并不在羡慕格兰杰,他是在埋怨美好的东西--俏丽和风姿 当然也是美好的形式--竟然会受到摧残或是虐待。当痛苦就在派尔眼前时,他也 看得见痛苦。(我写这句话并不是讥笑他。说到头,我们当中有许多人,即便面对 着痛苦,也看不见。) 我说,“咱们回到乡村酒家去吧。凤儿在那儿等着。” “很对不住,”他说。“我完全忘了。你不该撇下她一个人待在那儿。” “她并没有危险。” “我只是想着,帮格兰杰安全地……”他说到这儿又深思起来,但是等我们进 了乡村酒家,他才含糊而忧伤地说道,“我早忘了有多少男人……” 2 凤儿已经在舞池边替我们占了一张桌子,乐队正演奏着五年前巴黎很流行的一 支曲子。两对越南人正在跳舞。他们身材瘦小、服装整洁、超脱大方,那种文明气 派我们无法比得上(我认识他们中的一对,是东方汇理银行的会计师和他太太)。 你感到,他们从来不随便穿衣服,从来不乱说话,也从来不任性放纵。如果这场战 争看来像是中世纪的,那么他们就像是代表十八世纪的未来。你会指望范文杜先生 在公余之暇也许要写写旧体诗,我却碰巧知道他对华兹华斯的诗歌很有研究,自己 也写些歌颂大自然的诗篇。他的假日都是到大功去度过的。那是他能欣赏到英国湖 泊地区气氛的最近的地方。他跳到我们附近时,微微向我点点头,我心里想着,不 知道格兰杰在路前面五十码外是如何光景。 派尔正在用拙劣的法语向凤儿道歉,说让她久等了。“C’estlmpardnable,” 他说。 “你们上哪儿去了?”她问他。 他说,“我送格兰杰回家去啦。” “回家?”我跟着说了一句,哈哈大笑起来。派尔望着我,仿佛我成了另一个 格兰杰似的。突然,我看到自己像他看到我那样:一个中年男子,两眼有点儿充血, 身体正在发胖,在爱情方面很不文雅,也许没有格兰杰那么爱吵爱闹,可是却比他 更喜欢冷嘲热讽,也更世故老练。有一会儿,我看见凤儿又仿佛我第一次看见她那 样:在大世界里翩翩舞过我的桌边,身穿一套白色的舞衣,只有十八岁,由她姐姐 在一旁看着。她那姐姐一心想要她好好跟一个欧洲人结婚。那会儿,一个美国人买 了一张舞票,请凤儿跳一场舞:他有点儿喝醉了--不过还没有到胡作非为的地步。 我猜他是新来到这个国家的,以为大世界的舞女也是妓女。他们绕着舞池转了一圈, 他把她搂得太紧,以致她忽然一下走开,回过去跟姐姐坐在一块儿。他给撇下在那 儿,落在跳着舞的男男女女之间,不知所措,自己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或是为了 什么。而我还不知道姓名的这个姑娘却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偶尔呷上一口橙汁, 若无其事。 “Pent-onavolr’honneur?”派尔正在用他那走了音的法语说。一会儿工夫 后,我看见他们默默地在舞池那一边跳起舞来,派尔搂着她,让她离开自己身子很 远,以致你料想他随时随刻都会跟她分开。他舞跳得很差,而她在大世界的那些日 子里,是我见到过的舞跳得最优美的人儿。 我对凤儿的追求是长时期、多磨难的。假如我能提出跟凤儿结婚,定居下来, 那么一切全都好办。她的姐姐看见我们在一块儿时,也会知趣地悄悄走开。可是三 个月过去了,我才能和她在美琪大饭店的阳台上单独会见一会儿,而她姐姐待在隔 壁房间里,还不住催问我们打算多会儿回进屋里去。那时,一艘货船从法国开来, 正在西贡河上闪亮的灯光下卸货,三轮车的铃声像电话那样响着。我当时对风儿说 了一些年轻、冒失的傻话,随后垂头丧气地回到卡蒂纳街住处,倒头就睡,做梦也 没有想到四个月后她竟然会躺在我的身旁,呼吸有点儿急促,一面仿佛惊讶似的吃 吃笑着,因为事情完全不像她料想的那样。 “福勒先生。”我一直在看着他们跳舞,没有看见凤儿的姐姐从另一张桌子旁 跟我打招呼。这时候,她走过来了。我勉强请她坐下。自从那天晚上她在大世界生 了病,我送凤儿回家去以来,我们就一直不很友好。 “我有整整一年没看见你啦,”她说。 “我常常出差到河内去。” “你这位朋友是谁?”她问。 “这人叫派尔。”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美国经济代表团的成员。你知道经济代表团是个什么组织--把电动缝 纫机分发给挨饿的缝衣女工。” “有捱饿的缝衣女工吗?” “我不知道。” “不过她们不用缝纫机。她们住的地方,不会有电的。”她是个很死板的女人。 “那你得去问派尔,”我说。 “他结婚了吗?” 我望着舞池。“我得说这是他跟女人最接近的一次。” “他舞跳得很糟糕,”她说。 “是的。” “不过他看上去倒是个老成可靠的人。” “是的。” “我可以跟你们坐上一会儿吗?我那些朋友全都很呆板。” 音乐停了。派尔僵硬地向风儿一鞠躬,然后陪她回到桌旁来,拉出椅子让她坐 下。我看得出,他的拘谨有礼很叫她欢喜。我想到,跟我待在一块儿,她失去了多 少乐趣啊。 “这是凤儿的姐姐,”我对派尔说。“徐小姐。” “很高兴见到你,”他说,脸顿时红了起来。 “你是从纽约来的吗?”她问。 “不。从波士顿。” “那也在美国吧?” “哦,是的。是的。” “你父亲是商人吗?” “说真的,不是。他是位教授。” “一个教书的?”她带着一丝失望的口气问。 “哦,他可以说是一位权威,你知道。人家都向他请教。” “请他看病吗?他是位大夫吗?” “不是大夫。他是工程学博士。他对于水下侵蚀学十分精通。你知道那是什么 学问吗?” “不知道。” 派尔想稍许幽默一下,于是这么说道:“哦,我还是让爹爹来告诉你吧。” “他在这儿吗?” “不在。” “那么他这就要来吗?” “不。这不过是说着玩的,”派尔抱歉地说。 “你还有一个妹妹吗?”我问徐小姐。 “没有。干吗?” “听起来你好像是在盘问派尔先生,想给他做媒。” “我只有一个妹妹,”徐小姐说,一面用手掌使劲儿拍了一下凤儿的膝部,就 像一个会议主席用小木槌敲一下,要求大伙儿遵守会场秩序那样。 “她有一位标致的妹妹,”派尔说。 “她是全西贡最美的女人啦,”徐小姐说,仿佛在纠正派尔的话似的。 “这话我相信。” 我说,“是叫晚饭的时候了。就连全西贡最美的女人也得吃晚饭。” “我不饿,”凤儿说。 “她很秀气,”徐小姐坚决地说下去。她的嗓音里有点儿威胁的口气。“她需 要人照料爱护。她也值得人家爱护。她非常、非常死心眼儿。” “我的朋友真幸运,”派尔一本正经地说。 “她很爱孩子,”徐小姐说。 我哈哈笑了,接下去才瞥见派尔的目光:他有点儿震惊而诧异地望着我,我突 然想到,他对徐小姐说的那些话还真的很感兴趣。我一边点菜(虽然凤儿告诉我她 不饿,我知道她还是吃得下一大块蛋黄沙司牛排,外加两个生鸡蛋等等),一边听 着他一本正经地谈论孩子的问题。“我一向认为我会喜欢有许多孩子,”他说。 “一个大家庭是非常有趣的。它可以使婚姻稳定,对孩子们也好。我是独子。做独 子,大为不利。”我以前可从没有听见他说过这么许多话。 “你父亲年纪多大啦?”徐小姐喜欢打听地问。 “六十九啦。” “老年人就爱孙儿孙女。很可惜,我妹妹没有公公婆婆来心疼她的儿女。往后 哪一天,”她恶意地看了我一眼,又补上这么一句。 “你也没有吗?”派尔说。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没有必要。 “我们的父亲来自一个很好的家庭。他从前在顺化府做官。” 我说,“我给你们把饭都叫好了。” “别给我叫,”徐小姐说。“我得回到我的朋友们那边去。我倒很乐意再见到 派尔先生。这件事也许你可以安排。” “等我从北方回来以后再说吧,”我说。 “你这就要到北方去吗?” “我想这是我该去看看战事的时候了。” “可是新闻记者全都回来啦,”派尔说。 “对我说来,这是最好的时候。我可以不必碰上格兰杰了。” “那么,福勒先生走后,你一定要来跟我和我妹妹一块儿吃一顿饭。”她有脾 气而又殷勤地加上一句,“好使她高兴。” 她走开后,派尔说道,“多么友好而有教养的一个女人。而且她的英语讲得这 么好。” “告诉他,我姐姐以前在新加坡做过生意,”凤儿很得意地说。 “真的吗?做什么生意?” 我替她翻译道,“进出口买卖。她还会速记。” “但愿我们经济代表团里多些像她这样的人。” “我来跟她说,”凤儿说。“她会很乐意替美国人做事的。” 吃完晚饭,他们又跳起舞来。我的舞跳得也不好,而且我又不像派尔那样满不 在乎--再不然我最初爱上凤儿的时候,也像他这样满不在乎吗?我默想着。在徐 小姐生病那个值得纪念的晚上以前,我在大世界跟凤儿跳舞,一定有好多次都只是 为了找一个机会跟她说话。他们这一晚再下舞池时,派尔可不是在利用这样的机会, 他只是不像先前那么紧张,搂得她也不像先前那么松弛了,但是他和凤儿都不作声。 我看到她的脚那么轻盈,步子踩得那么精确,支配着他的拖拖沓沓的步伐,突然一 下子又在恋爱了。我很难相信,在一小时、两小时后,她会又回到我身边那个肮脏 的旧房间去。那个房间和人家公用一个厕所,还有许多老婆子坐在楼梯口。 但愿我根本没有听到关于发艳的传说,再不然但愿这个传说是关于任何其他城 市的,不是发艳。我在发艳那个北方城市跟一个法国海军军官的友谊,会让我溜进 去,不受到新闻检查,不受到管束。是想抢先发布一条特快新闻吗?不是,在那些 日子里,全世界想要读到的只是朝鲜新闻。想有一个死的机会吗?有凤儿每天晚上 睡在我身旁,我干吗还想死呢?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可知道。我从小就不相信 永久性,然而我又渴望永久。我总怕失去幸福。明年这个月,凤儿会离开我。就算 不是明年,那么在三年之内,她会离开我。在我的世界里,死是唯一绝对有价值的。 失去了生命,一个人从此就不会再失去什么了。我羡慕那些能信仰一位上帝的人, 可是我又不信任他们。我觉得,他们是靠一个万事不变和永久存在的寓言来壮胆子。 死亡远比上帝确切,有了死就不必天天再担心爱情可能会消失了。未来的厌烦与冷 漠,那种噩梦也会消失。我决不会成为一个和平主义者。杀死一个人,确实是赐给 他无法估量的幸福。是啊,到处的人都爱他们的敌人。他们却保全他们的朋友,听 任他们受尽痛苦与空虚。 “对不住,我把风儿小姐抢走了,”派尔的声音在这么说。 “哦,我不会跳舞,但是我喜欢看她跳舞。”我们谈到她的时候,总是用第三 人称,仿佛她不在场似的。有时候,她像和平一样无形无影。 那天晚上的第一套卡巴莱歌舞表演开始了:一个唱歌的,一个玩杂耍的,一个 丑角--这家伙说话很下流,但是我看看派尔,他显然听不懂那些龌龊话。凤儿微 笑笑,他也微笑笑,我哈哈大笑起来时,他也勉强哈哈一笑。“我可不知道格兰杰 这会儿在哪儿,”我说。派尔嗔怪地望望我。 随后,这天晚上的节目变换了:出现了一大群女演员。她们中有许多人我白天 全看见过。她们在卡蒂纳街上穿着旧长裤和运动衫,下巴四周有点儿发青,不停地 扭动着屁股走来走去。这时候,她们穿上露胸的晚装,戴着假珠宝和假乳房,声音 沙哑,显得至少跟西贡的大多数欧洲女人同样讨人欢喜。一群年轻的空军军官向她 们吹口哨,她们富有魅力地微笑着。派尔忽然极为不满。他的剧烈反对使我大吃一 惊。“福勒,”他说,“咱们走吧。咱们已经看够了,是吗?这对她一点儿也不合 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