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派尔竟然不请自来,说是要来喝一次酒,不过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其实是不爱 喝酒的。几星期过去后,在发艳的那次荒唐的会面,似乎简直令人无法相信:连那 些谈话细节都不大清楚了。那些细节就像一座罗马古墓中残缺的文字,我这个考古 学家正在根据我的学术偏见把佚文填补起来。我甚至觉得他是在跟我开玩笑,他那 一番谈话是一番巧妙的、幽默的托辞,想借此掩饰他到发艳的真正目的,因为在西 贡,人们已经在盛传,他是干秘密工作的。那种工作称之为秘密,实在很不恰当。 或许他正在安排把美国军火供应给一股“第三势力”--发艳主教的铜乐队,主教 手下吓坏了的、领不着薪水的年轻雇佣兵,就剩下那么一点儿了。我在河内收到的 那封电报,一直还放在我的口袋里。把调职的事告诉凤儿,并没有什么意思。那等 于是让我们今后剩下的、待在一块儿的几个月不得安静,尽是流泪和吵闹。我甚至 在最后一刻前,也不打算去申请办理出境证,怕的是万一凤儿有个亲戚在移民局, 那就不好办了。 我告诉她:“派尔六点钟要来。” “我要去看姐姐,”她说。 “我想他是想见见你。” “他并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们家里人。你离开西贡后,姐姐邀请过他,他一 次都没有去。姐姐很受到伤害。” “你不要出去。” “要是他想见我,他会邀请咱们上美琪大饭店去。他只是想私下跟你谈谈-- 谈买卖。” “他是做什么买卖的?” “人家都说,他做进口买卖,输入许许多多东西。” “都是些什么东西?” “药品,药剂……” “那些全都是供应在北方的砂眼治疗队的。” “也许。海关不可以检验他那些东西。它们全都是外交包裹。不过有一次有人 犯了错误,打开查看了--那人马上就给解雇了。美国公使馆的一等秘书还威胁说, 要停止一切输入。” “包裹里是什么呢?” “塑料。” “你不是说炸弹吧?” “不是,只是塑料。” 等风儿走后,我写信回英国去。路透社有个人几天之内要从西贡到香港去,可 以托他带到那儿,再帮我寄出。我知道我的吁请不会有什么希望,不过这样我往后 不会抱怨自己,说我没有采取一切可行的措施。我信是写给报馆总编辑的,说眼下 不是更换报纸特派记者的时候。德拉特尔将军在巴黎即将逝世:法军就要从和平府 全部撤退:越南北方正遭到从未有过的危险。我告诉他,我不适合担任外交事务编 辑--我是一个记者,对任何事情我都没有真正的意见。到最后一页,我甚至以我 私人的理由向他提出呼吁,虽然任何人类的同情心看来也不大会有什么用,抵挡不 住那一排长灯管下戴着绿色遮光罩的人,也抵挡不住那些老一套的陈词滥调--什 么“为了报纸的利益啦,”什么“情况要求如此……啦” 我在信上写道:“为了种种私人理由,我对奉调离开越南感到很不快。我认为, 在英国我没法尽力工作,不仅是经济上会感到窘迫,家庭方面也会出现纠葛。说真 的,假如我能够办得到的话,我情愿辞职不干,也不愿回到联合王国去。我提到这 一点只是为了表示,我反对这次调动的意志多么坚决。我认为您总觉得我是一个不 太差的特派记者。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您提出一个请求。”接下去,我把报道发艳 战役的文章又读了一遍,准备托人带到香港,作为从香港发出的电讯送出去。现在, 法国人方面不会再过分认真反对我这样写了--因为发艳的围已经解除:一场败仗 可以充作一场胜利了。随后,我把我写给报馆总编辑的最末一页撕掉。那样写是没 有用处的--那些“私人理由”只会成为他们私下的笑柄。大家都设想,每一个海 外记者在当地全有他自己的姑娘。我这样写信回去,总编辑会拿去跟夜班编辑当笑 话讲,夜班编辑嫉妒之余,回到他在斯特里瑟姆的两幢半独立式的别墅去,直到他 上床睡觉心里仍然念念不忘:身边躺着的忠实的妻子从格拉斯哥就一直跟着他了。 我看得很清楚,那所冷酷的房子是什么光景--一辆破烂的三轮童车摆在门廊里, 谁心爱的烟斗给打断了,客厅里还有一件孩子的衬衣在等着去缝上一粒钮扣。“私 人理由”:回到伦敦在记者俱乐部喝酒时,我可不愿意听见他们的笑话而使我想起 凤儿。 有人敲了一下房门。我给派尔把门打开,他养的那条黑狗抢先进来了。派尔从 我肩头望望里面,发现屋子里没有别人。“就我一个人在家,”我说。“凤儿上她 姐姐那儿去了。”他脸红起来。我注意到他穿的是一件夏威夷衬衫,尽管在颜色和 图案方面全相当有节制。我有点儿惊讶:难道他已经被人指控犯有非美活动了吗? 他说道:“希望我没有打扰你……” “当然没有。来杯酒,怎么样?” “谢谢。是啤酒吗?” “很抱歉。我们没有电冰箱--我们是叫人家送冰块来。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怎么样?” “不介意的话,来一小杯。我是不大爱喝烈性酒的。” “加冰块吗?” “多加点儿苏打水--假如你有的话。” 我说道:“从发艳分手以后,我还没有见过你呢。” “你收到那封信了吧,托马斯?” 他用我教名的时候,就好像宣布他不是在开玩笑,他并没有掩饰什么,他是上 这儿来争夺凤儿的。我注意到,他的那头划船队员式短发新近修剪过,穿上这件夏 威夷衬衫甚至也是为了夸耀男性美吗? “我收到了你的信,”我说。“我想,我应该一拳把你打翻。” “当然,”他说,“你有种种权利这么做,托马斯。可是我在大学里练过拳击 --而且我比你年轻得多。” “不,出手打你,那就我来说,可不是一个好办法。” “你知道,托马斯(我相信你肯定也有同感),我不喜欢背着凤儿的面谈论她 的事。我本来以为她会在这儿的。” “嗯,我们要谈论什么呢--谈塑料吗?”我说这话并不是想使他吃惊。 他说:“这件事你知道了吗?” “凤儿告诉了我。” “她怎么会……?” “你可以相信,这件事全市早已传遍了。这有什么要紧呢?你打算去做玩具生 意吗?” “我们不乐意让我们援助的详情传出去。你知道我们国会的情形--而且参议 员们也常常来访问。我们的沙眼治疗队已经碰上不少麻烦啦,因为他们采用这种药 品,没用那种。” “我还是不明白塑料这件事。” 他的黑狗坐在地板上,一大堆,不住地喘气,它的舌头看上去很像一块煎焦了 的煎饼。派尔含糊不明地说道:“哦,你知道,我们想要把一些本地的工业扶植起 来,我们不得不提防法国人。他们要越南人什么都买法国货。” “我可不怪他们,打仗要用钱呀。” “你喜欢狗吗?” “不喜欢。” “我以为英国人都是最爱狗的。” “我们以为美国人最爱金元,不过一定也有些例外。” “我真不知道,没有‘公爵’我怎么过日子。你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寂寞得要 命……” “在你的那个部门里,你有那么许多同伴。” “我养过的第一条狗名字叫王子。我叫它王子是取黑王子的意思。你知道,那 家伙,他……” “他在利摩日屠杀了所有的妇女和儿童。” “这我可记不起来了。” “历史书上全都搪塞过去。” 遇到现实跟派尔珍爱的浪漫主义思想不符合,或是有一位他所爱护或敬佩的人 不够他所定下的荒唐标准时,我就会看到他的眼睛里和嘴角旁,露出一丝那种痛苦、 失望的神情。这种神情我后来看到过多少次。有一次,我记得,我捉出了约克·哈 定在事实方面犯下的一个大错误。我不得不安慰他:“犯错误任何人都难免。”他 却紧张不安地大笑起来说:“你准以为我是个大傻瓜,但是--瞎,我几乎以为他 是决不会犯错误的。”他又说,“我父亲跟他只见过一面,就认为他很了不起,而 我父亲是很难讨好的。” 那条名叫公爵的大黑狗,气喘够了,适应了房里的空气后,开始在屋子里四处 东闻闻西嗅嗅。“你能不能叫你的狗安静下来?”我说。 “哦,非常抱歉。公爵,公爵。坐下,公爵。”公爵坐了下来,又开始很响地 舔它的私处。我再把我们两人的酒杯斟满,走过的时候,顺便打扰了一下公爵的洗 涤。它只安静了一下,马上又开始搔痒了。 “公爵聪明极啦,”派尔说。 “你的王子怎么样了?” “我带它到康涅狄格州的农场上去,它给车子压死了。” “那时你难受吗?” “哦,我很难受。我非常心疼它,不过一个人也得有点儿理智。没有什么办法 可以使它再活过来。” “那么要是你得不到凤儿,你也会有点儿理智吗?” “是啊,我希望是这样。你呢?” “我很怀凝。我甚至于会发疯胡来。你想到过这一点吗,派尔?” “我希望你管我叫奥尔登,托马斯。” “我可不大乐意。派尔这个名字带来--不少联想。你想到过我会发疯胡来吗?” “我当然没有想到过。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爽直的人。当我想起我坐了小船撑到…… 的时候,你的态度多么好……” “我也记得,我那次睡前曾经想到:假如他们攻过来,把你杀了,那多么方便 啊。英勇殉职。为了民主。” “别嘲笑我啦,托马斯。”他不安地移动着他的长手、长腿。“在你看来,我 一定有点儿蠢,不过我知道你是在开我的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说实话,你最希望她幸福。”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我原来抱着万一的希望,指望他走了她才回来。 他也听见了脚步声,并且听出是谁回来了。他说道:“她回来啦,”虽然他只在那 一晚跟她跳过一次舞,他却已经听得出她的脚步声来了。为了透透风,我让房门开 着,所以那只狗也起身,站到了门边,俨然像是在迎接派尔家里的一名成员。我倒 成为不速之客了。 凤儿说道:“姐姐不在家,”接下去又谨慎小心地望着派尔。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说真话,还是她姐姐叫她赶回来的。 “你还记得派尔先生吗?”我说。 “Enchante.”她态度极为大方。 “非常高兴再见到你,”他说,脸又红起来了。 “Loinment?” “她的英语不大好,”我说。 “我恐怕我的法语更糟糕。不过我正在请人教。我可以听明白--要是凤儿小 姐说慢一点儿的话。” “我来做翻译吧,”我说。“这儿本地人的口音你需要一些时候才能习惯。现 在,你想说什么呢?凤儿,坐下吧。派尔先生是特意来找你的。真个的,”我对派 尔加说上一句,“要不要我走开,让你们两人单独谈谈呢?” “我希望你听见我要说的所有的话。要不然,那就不公平啦。” “好,那么就请开火吧。” 他话说得很严肃,仿佛这一段话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他说他对凤儿怀有莫 大的爱与敬意。自从那一晚跟她跳舞以后,他就一直感觉到了。这时候,我有点儿 想起一个老管家正领着一批游客参观一座“大宅子”。这大宅子就是他的心,至于 这家人居住的许多私人住房,我们只获准匆匆地偷看上一两眼。我很仔细地替他翻 译--这样听起来更糟糕。凤儿不声不响地坐着,两手放在膝上,仿佛在听电影中 的对话似的。 “这一番话,她听明白了吗?”他问。 “据我看来,她听明白了。你总不希望我加上点儿人力吧,是吗?” “哦,别加什么,”他说,“你就翻译。我不希望在感情上左右她。” “我明白啦。” “请告诉她,我要和她结婚。” 我告诉了她。 “她说什么?” “她问我,你这么说是不是当真的。我告诉她,你是个凡事当真的人。” “我想这敢情是个很古怪的情况,”他说。“我请你替我翻译。” “相当古怪。” “然而一切又似乎这么自然。说到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 “多谢你这么抬举我。” “我碰上麻烦,第一个就要找你帮忙,”他说。 “我猜想,爱上了我的女人自然也是一种麻烦喽?” “当然是。但愿是随便哪个别人的,不是你的,托马斯。” “那么,接下去还要我向她说什么呢?说你没有她就活不成吗?” “不用肽感情用事了。而且也不十分真实。当然啦,得不到她,我只好离开这 儿,不过一个人对一切事情最终总会忘却的。” “在你考虑要说什么的时候,我可以替我自己说一句话吗?” “当然可以,这样才公平嘛,托马斯。” “哦,凤儿,”我说,“你要离开我去跟着他吗?他会和你结婚。我办不到。 你也知道为什么。” “你要离开这儿了吗?”她这么问,我这才想起了口袋里报馆总编辑写来的那 封信。 “不离开。” “永远不离开吗?” “这一点我怎么好事先答应呢?他也没法事先答应。结了婚也会分开的。结了 婚的人常常比我们这样的人分开得还要快点儿。” “我不要离开你,”她说,不过她这句话并不能让人放心,它包含有一个没有 说出口的“但是”。 派尔说:“我想我现在该把所有的牌全都摊在桌上。我并不很有钱。但是将来 我父亲去世后,我可以得到大约五万元的遗产。我的健康情况很好--两个月前我 刚取得一张健康证明书。我还可以让她知道我的血型。” “这个我可不知道怎么翻译了。这是为了什么?” “哦,为了弄清楚我们在一块儿能养孩子。” “你们在美国就是这样谈恋爱吗--提出收人的数字和血型?” “我不知道,我先前从没有谈过恋爱。要是在国内,也许我母亲会跟她母亲谈 的。” “谈你的血型吗?” “别笑话我,托马斯。我料想我是有点儿老式的。你知道,碰上这种情况,我 真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也是呀。我们不再谈下去,掷骰子来看谁赢得她,你说成吗?” “你这是在假充硬汉子,托马斯。我知道你接着你的方式也很爱她,就跟我一 样。” “那么往下说吧,派尔。” “告诉她,我并不指望她马上就爱我。到时候她自然会爱的,不过请你告诉她, 我所提出的是安全与敬重。这听起来并不很令人激动,不过这也许比热情更有好处。” “她随时都可以得到热情,”我说,“你上办公室去的时候,还有你的汽车司 机哩。” 派尔的脸又红了。他局促不安地站起身来说道,“这是肮脏的俏皮话。我可不 让人侮辱她。你没有权……” “她还不是你的妻子哩。” “你能给她点儿什么!”他气势汹汹地问我。“你回英国的时候,给她留下了 两三百块钱,再不然你把她连家具一股脑儿全转让出去吗?” “家具本不是我的。” “她也不是你的。凤儿,你乐意和我结婚吗?” “血型又怎么样呢?”我说,“还有一张健康证明书。你当然也要看看她的健 康证明书?也许,你还应该看看我的哩。还要看看她的天宫图--不啊,那是印第 安人的风俗。” “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用法语说,”我说。“我要是再给你翻译,我他妈的才该死哩。” 我站起身来,黑狗汪汪叫了几声。这使我大为生气。“叫你这该死的公爵别嚷 嚷。这是我的家,不是它的。” “你乐意和我结婚吗?”他又说了一遍。我朝凤儿身边走了一步,那狗又叫起 来。 我对凤儿说道,“叫他走,叫他把他的狗也带走。” “现在就跟我走吧,”派尔说。“xvecmol.” “不,”凤儿说,“不。”我们两人的怒气忽然一下全消失了。就是这么简单 的一个问题,只要一个两个字母的字就可以解决。我感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派尔 站在那儿,嘴微微张开一点儿,一脸迷茫的神色。他说道,“她说不。” “这点儿英语她是懂的。”这时候我很想大笑:我们两人把彼此也愚弄得够呛 啦。我说道,“坐下,再喝一杯威士忌吧,派尔。” “我想我该走啦。” “喝一杯再走。” “不可以尽喝你的威士忌,”他咕哝说。 “我要多少威士忌,可以通过公使馆去买。”我朝桌子走去,狗对我露出了牙 齿。 派尔气愤地说道,“坐下,公爵。规矩点儿。”他从额头上把汗抹去。“我非 常抱歉,托马斯,要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啦。”他拿 起酒杯来,若有所思地说道,“最好的人赢得了胜利。只是请你千万不要离开她, 托马斯。” “我当然不会离开她,”我说。 凤儿对我说道,“他乐意抽一袋烟吗?” “你乐意抽一袋烟吗?” “不,谢谢你。我不碰鸦片烟,我们组织上有严格的规定。我喝完这杯酒就走。 公爵在这儿胡闹,很对不起。它一般是很安静的。” “就在这儿吃晚饭吧。” “我想,要是你不在意的话,我情愿一个人待一会儿。”他使人捉摸不定地咧 开嘴笑笑。“我想人家会说我们两人的举动都很奇怪。我希望你能和她结婚,托马 斯。” “你当真希望吗?” “当真希望。自从我看见了那地方--你知道,就是乡村酒家附近的那个大院 子--我一直就非常害怕。” 他很快喝完了他不习惯的威士忌,并没有朝凤儿看上一眼。告别的时候,他没 有碰她的手,只是尴尬地微微哈了哈腰。我注意到凤儿园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 走出房门。我走过镜子面前时,看见了我自己:我裤子最上面的一粒钮扣没有扣上, 这是大腹便便的开始。到了门外,派尔说道,“我答应从此不再见她啦,托马斯。 你不会让这件事使我们之间产生隔阂吧,会吗?等我这次考察完毕后,我就设法申 请调走。” “那是什么时候?” “两年左右。” 我回到房间里,心里想道:“这有什么好处呢?我还不如干脆告诉他们两人我 这就要走了。”那样他只需要捧着流血的心,忍受上几星期,作为一种装饰……我 的谎话甚至会使他的良心安逸下来。 “要我给你烧一袋烟吗?”凤儿问。 “好的,再过一会儿。我只是想写一封信。” 这是我当天写的第二封信,不过这封信我一点儿没有撕掉,尽管我对于会有什 么回音同样不存多大希望。我这样写道:“亲爱的海伦,四月里,我就要回英国来, 担任报馆里外交事务编辑的工作。你能想象,我对这份工作是不很乐意干的。英格 兰是我事事失败的地方。我本来指望我们的婚姻能持久下去,就仿佛我也分担你的 基督教信仰那样。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确定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我知道你和我都 曾尽力挽救过),我想大概是我的脾气不好。我知道,我发起脾气来会多么无情, 多么恶劣。现在,我看是稍微好点儿了--这是东方给我的好处--不是温和点儿, 只是平静点儿。也许,这不过是因为我的年纪又大了五岁--人到老年,五年占的 份量可非常大。你一向对我很宽厚,自从我们分居以来,你一次也没有指摘过我。 你乐意更慷慨一点儿吗?我知道,我们结婚前,你提醒过我,决不可能离婚。我接 受了这次风险,毫无怨言。同时,我现在还是要要求你同意我离婚。” 凤儿在床上叫我,她已经把烟盘子摆好了。 “待会儿,我这就来,”我说。 “我可以把这件事掩饰起来,”我写下去,“说得比较体面、比较庄重一些, 借口说是为了另一个人。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我们以前一向总是彼此说真话的。 那是为了我,而且只是为了我。我很爱一个人,我们已经同居了两年多,她对我一 直很忠实,不过我知道我并不是她非要不可的。假如我离开她,她大概会有点儿不 快活,但是决不会上演什么惨剧。她会跟别人结婚,生儿育女。告诉你这件事,我 实在做得很蠢。我是在把回答的话放在你的嘴边。但是因为我一直都在说真话,所 以要是我告诉你,失去她对我说来就是死的开端,也许你会相信。我不是请求你 ‘讲道理’(道理完全在你那边),也不是要你发慈悲。慈悲是一个太大的词,不 合乎我的情况。再说,我好歹也不特别值得你发慈悲。我想,我现在所要求你的, 实际就是要你忽然一下不讲道理,异乎寻常。我希望你(我在这个词上很踌躇了一 下,最后写下来还是不大对)动感情,在你还来不及思考之前就采取行动。我知道, 这样的事情在电话上比远隔八千多英里更容易办。但愿你能回我一份电报,说一声 ‘我同意’那就成了!” 等我把信写完以后,我觉得仿佛跑完了一段长路,筋疲力尽。我在床上躺下, 让凤儿替我烧烟。我说:“他很年轻。” “谁?” “派尔。” “那并不十分重要。” “办得到的话,我也愿意和你结婚,凤儿。” “我想是的,不过姐姐可不相信。” “我刚写信给我妻子,要求她同意和我离婚。我以前始终没有尝试过。事情永 远是有希望的。” “希望大吗?” “不大,只有几分。” “别发愁。抽烟吧。” 我抽完了一袋,她开始给我烧第二袋。我又问她道,“你姐姐真的不在家吗, 凤儿?” “我先前告诉过你--她出去啦。”要她蒙受这种追究真相的激情,一种西方 的激情,就像对酒精的激情那样,那是荒唐的。我刚才跟派尔一块儿喝了威士忌, 因此鸦片烟的效力已经减小了。我说道,“我先前向你撒了谎,凤儿。报馆已经通 知了我,要调我回去。” 她把烟枪放下。“可是你不会走?” “假如我拒绝了,咱们靠什么过活呢?” “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去。我很乐意去看看伦敦。” “假如我们没有正式结婚,那对你说来,会是很不舒服的。” “可是也许你的妻子会和你离婚。” “也许。” “不管怎么样,我好歹总跟你一块儿去,”她说。她说的倒是真话,不过我从 她的眼睛里看出来,在她再拿起烟枪,动手烧烟泡时,她心里已经开始了一长串思 绪。她说道,“伦敦有摩天楼吗?”我就爱她话问得这么天真。她有时候为了客气, 为了害怕,甚至为了自身的利益,可能会撒个谎,不过她决不会十分狡猾地把自己 的谎话掩饰起来。 “没有,”我说,“要看摩天楼,你得到美国去。” 她飞快地从烟签上瞥了我一眼,表示自己说错了。接下去,她一边捏烟泡,一 边又随意闲谈起来,说她到了伦敦要穿些什么衣服,说我们应该住在什么地方,还 说到她在一本小说里读到的地铁列车以及双层公共汽车:我们是坐飞机去,还是坐 船去呢?“还有那个自由女神像……”她说。 “不,凤儿,那又是美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