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像一场战争,当金荔从油烟中脱围之后,才感到了异常的疲惫,她解下围裙 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那桌丰盛的年夜饭,满意地吁出一口气,这才在榻榻米上坐下, 为自己倒了一杯可口可乐,然后一仰脖灌下去。可口可乐顺着口腔向下滑的感觉非 常爽快美妙,连食道都生出了一种畅快之感,紧接着便有一股体内的热气逆向涌出。 金荔丝毫不放过地体味着那种奇妙感觉,舒心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又把视线停在 那桌菜上。 为了这顿晚餐,金荔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待人刻薄的有贺课长请了假,因为在东 京日本人不过中国的春节,如果不谎称有事是无法提前离开公司的。平日里金荔和 沈春生经常随便吃些方便食品,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而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能凑合 的,说什么也要做顿像样的晚饭,金荔要让沈春生在见到这一桌丰盛的晚餐时惊喜 不已,她还要让沈春生在异国他乡吃上,顿可口美味的家乡饭,为此她从下午起就 开始着手准备,采购、清洗、切割、烹饪,整整三个小时,总算忙乎完了,现在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只要沈春生一回来,他们就可以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共进晚餐 共度良宵了。 金荔的视线终于离开桌子滑过闹钟移到了窗外。 进入二月份,整个东京早已不见了新年时的喧嚣和热闹,冬夜的街道上显得有 些冷清,连汽车的喇叭声也像是着了凉的老人咳嗽似的有气无力。金荔坐了一会儿 便起身来到窗前,向街上望去。近日来天气一直不好,总是阴沉沉、灰蒙蒙的,既 不下雪也不下雨,这样的天色常常使人分不清昼夜。从这座五层高的住宅楼窗口向 外望去,金荔可以俯瞰到街景、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楼前的这条路一直通往电车站 出口且距离不远,只可惜中间隔着一座欧式教堂挡住了视线,令人无法看到电车站 出口。直到这时金荔才觉得有些后悔,当初谷川英树帮她安排住房时曾建议她选择 楼房尽头的那套单元,她觉得那套住房虽然避开了遮挡视线的教堂建筑,但在夏季 里会受到西晒,当然,只有在那套单元里才可以直接望见电车站的出口。 金荔的住所是套一室一厅的公寓,内有卫生间和淋浴设备,厨房里有热水器, 临街的一侧还有一扇明亮硕大的玻璃窗,而价格却只相当于留学生租住的普通宿舍。 金荔住进来后才知道这栋楼是区政府为日本工薪阶层建造的,若不是谷川设法帮忙 她根本不可能住进这种福利性住房的。沈春生来日后理所当然地就住进了这套公寓, 他并不知道金荔过去的住房条件有多差。 街上过往的行人中始终不见沈春生的身影,金荔觉得如此翘首以待地望着窗外 还不如做点什么,于是她离开窗前拿来几个空碗将菜盘一一盖好,然后又重新坐回 到小桌前,将双腿伸到了小桌下。这张小桌是典型的日式多用桌,小桌的底部装着 一个能产生热量的取暖灯,冬季,在小桌的外面盖上一条毛毯便可以取暖了。金荔 盖好毛毯,将身体舒适地靠在身后的被子上,她感到双腿处有一股暖流在向全身蔓 延,她伸了个懒腰,也许是为了能充分地体味那种舒适的感觉,她闭上了双眼。说 来也怪,每当她特意为沈春生做好一顿美味佳肴时心里都会生出那么一种少有的满 足感,她说不清自己究竟对什么感到满足,但这种满足感就这么不失时机地侵袭了 她。 闹钟已过了6点,沈春生没有按时回来,屋里屋外都静得令人发慌,虽说金荔心 里生出一些焦急,却并不担心,因为沈春生从不舍得花钱在外面吃饭。 小桌下的温度令金荔生出一丝昏沉沉的感觉,她的思维在漫无边际地游荡着, 且越来越处于模糊蒙俄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的楼道里终于传来一阵不紧不 慢的脚步声,金荔立刻睁开眼,竖起耳朵,脚步声在谁家的门口停了下来,接着便 是开锁的声音,然后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楼道里又恢复了难耐的寂静。金荔瞥眼 向窗外望去,玻璃窗已被涂上了重重的墨色,她想看一眼闹钟,可屋内的光线使她 无法分清小闹钟表盘上的指针,于是她起身开灯,看清时间的那一刻她的心为之一 怔,难道自己刚才睡着了?那么沈春生呢?他回来了吗?环视四周,房间里依旧冷 清得令人自怜,小桌上的碗仍稳稳地扣在盘子上,连那两双筷子似乎都对金荔撅起 了嘴,在嘘着她,“别吵,别搅了现有的宁静。” 金荔开始担心起来,前思后想也找不出一个解释得通的缘由,难道沈春生把年 三十忘了?还真说不准,金荔来东京后的两个春节都没过,日本人不过中国的春节, 周围自然没有节日的气氛,加之打工上学挣命似的过活,谁还顾得上过春节。不过 今年不同于往年,这是金荔和沈春生两人在东京相聚后的第一个春节,日本人可以 不过,但他们却不能不过,退一步说,即便真的忘了今天是年三十,这么晚也该回 家了,会不会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胡乱猜想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却没有一 个清晰可辨,连她自己也觉出思维在不停地跳跃,异常纷杂,周围早已没了刚才的 静谧,窗外不时地传来一阵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那是单薄物体被寒风肆虐抽打 时发出的呻吟声。 金荔再也坐不住了,她从书包里找出电话本,拿起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拨起来, 当电话本被翻到只剩下空白页时,金荔失望地将电话本摔在了榻榻米上,就在这时 电话铃骤然响起,金荔不顾一切地迅速抓过话筒。 “喂,是春生吗?”金荔急切地用中文问。 “什么?”话筒里传来一个日本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厚重低沉。 金荔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沮丧地转用日文道:“噢,是谷川先生吧。” “你刚才说什么?”谷川问。 “没什么,我以为是春生呢。” “整天想着你的沈君,早把我这个‘削一本’给忘了吧?”谷川开玩笑地说。 听到谷川说“小日本地”时的蹩脚发音,金荔忍不住笑了,谷川学说中文时舌 头总是不打弯,鹦鹉学舌般的从金荔嘴里学会了这句话,却不知道中国人说“小日 本儿”一词的真正语感和语意。 “不会忘了你的,‘削一本’。”金荔笑答。 “那就好,那就好。”谷川连声说,“今天是你们中国的年三十,先给你们俩 拜个年,顺便问一下我让快速公司给你们送去的东西收到了没有?” “什么?”金荔一时没弄明白。 “送去的东西,一只大纸箱子。” 听到谷川的话金荔才猛然想起,下午她在厨房忙着炸鱼时,确实来过一个身穿 蓝色工作服的年轻人。听到敲门声时她还以为是沈春生在恶作剧,有钥匙不用故意 敲门,因此随口应了声并没去开门。过了好一会儿仍不见沈春生进来才觉得不对劲 连忙去开门,打开门后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年轻人说明了来意, 确认了金荔的身份后请她在领货凭单上签了字,然后将一只大纸箱搬进屋来,放在 了屋角处。因为怕锅里的鱼炸煳了,送货的年轻人刚走金荔就跑回了厨房,即便这 样锅里的鱼还是炸蝴了一面,接下来又是炒菜,又是炖菜,金荔也就把这件事忘到 了脑后。 金荔斜了眼屋角,忙对谷川说:“收到了,收到了,其实,我这儿什么也不缺, 总给您添麻烦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谢谢您。” “这有什么好谢的。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我在大阪。” “您什么时候又跑到大阪去了?” “刚刚过来,明天就回去。” “您总是这么奔忙。” “没有办法呀,好在走到哪儿都能打电话。”谷川知足地说。“怎么,沈君还 没回来?”谷川关切地问。 “一会儿就回来。” “好吧,沈君回来后代我向他问好,祝你们节日快乐!” 挂断电话后屋内一下子又恢复了寂静,那种坐卧不安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金荔 身上。连谷川英树都知道今天是中国的农历年三十,难道沈春生会忘记?这念头使 金荔心里很不快,也许是为了排遣心中的不快,她来到墙角处动手打开了大纸箱子。 纸箱里装的都是日常生活用品,谷川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们送来各种生活用品,有 的是他专门购买的,也有一些是他不用的,金荔把东西翻看了一遍又装回纸箱子里, 重新来到窗前。 浓重的夜色衬着远处明亮的霓虹灯非常耀眼,在那下面是一串串美丽的光环, 光环在黑暗中不停地流动,楼下的小巷里已见不到多少行人,夜幕像一只巨大的黑 网,罩住了整个都市,也罩住了金荔的心,她感到呆在房间里有些憋气,于是她披 上大衣下了楼。 出了楼门一阵料峭的寒风吹过,将金荔大衣和裙子的下摆撩起,她按住衣裳的 下摆裹紧大衣,但仍然感到寒气袭人。不知是谁家在播放着一首曲调凄婉的日本民 歌,歌声在寒风中颤抖,搅得金荔更加心神不安。金荔走到电车站,一路上并没有 沈春生的身影,她掏出月票走进电车站。站台像一座孤岛,两侧是一条条在灯光的 照射下泛着白光伸向远方的铁轨。站台的上方是一个足以遮风挡雨的大棚,她在站 台的一条长椅上坐下,静静地数着一辆辆过往的电车,焦急地在上上下下的人群中 寻找着沈春生,然而每一次电车的轰鸣带给她的都是失望的震颤。 电车站终于平静下来,不再有电车的隆隆响声,一个穿着灰制服戴着大檐帽的 工作人员在认真地清扫站台,笤帚声一下一下地划过金荔的心,她知道末班车已经 过去,一旦笤帚声停下来,站台上的灯光也将熄灭,继续坐下去没有任何意义,金 荔无可奈何地起身离开电车站。往回走的路上她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里买 了烟和打火机,她想试一试吸烟是否真能排遣心中的烦闷,她点上了一支,刚吸了 两口便被呛得咳嗽不止,那感觉非常不好,又辣又呛满嘴苦涩,没抽到一半她已感 到头晕目眩,甚至恶心想吐,她连忙把手里的烟扔掉。走到住所的楼下时金荔停了 下来,她不想就这样回去,她怕看到那一桌丰盛的、无人受用的晚餐,她怕独守空 阁,她站在路边茫然地望着空旷的街道,任凭明晃晃的车灯冷酷无情地从她身上碾 过。 似有什么东西从空中轻轻地飘下,落在了金荔脸上,凉丝丝的。金荔用手摸了 摸,除了丝丝凉意外并无他物,她抬头向上望去,惊诧地发现街灯正映着纷纷雪花 悄然而落,且越来越大。 金荔就那样伫立在路边,呆呆地望着纷飞的雪花,看那些雪花像无数个精灵似 的冲她嬉笑、冲她发威,突然,她觉得有两滴热乎乎的水珠顺着面颊向下滚落,温 热的泪水很快被凉意吞袭,变成两滴冰冷的水珠掉落在雪地上。 金荔咬着下唇,哭了,透过泪水,她孤独地望着眼前的世界在变白,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