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武井教授上课几乎从来不带授课讲义稿,他对日本当代文学史可以说是了如指 掌。简单的开场白过后,武井教授便摘下眼镜,将眼镜小心地放在讲台上,清清嗓 子,然后绕过讲台从边上走下来。这是武井教授惯用的一种授课程式,每当出现这 一系列的动作后,文学系的学生们都知道武并教授今天的课程定是他最拿手、最得 意的。 “三岛由纪夫原名平冈公威,昭和二十二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法律系,曾拜文学 巨匠川端康成先生为师,同年开始发表小说……” 沈春生对这样的课程实在没有什么兴趣,随便拿本有关日本文学史的教材都能 找到这类一成不变的文字,而武井教授却正口若悬河地讲着,非常投入。沈春生向 右前方望了眼,看到了坐在第三个座位上的吉原麻智。麻智仍然穿着平日那套颜色 发白的牛仔装,上衣宽松吊腰,下身却是紧裹肢体,脚蹬一双棕色半筒牛仔靴,一 头长发散披在肩头。吉原麻智现在的装束与昨晚简直判若两人,沈春生默默地想着。 不过一想到昨晚发生的那一幕,他的心便会漾起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感觉,他说不清 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既惊慌又兴奋,那种混杂的感觉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述, 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吉原麻智微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别说在这个班级里,就是在全年级乃至全校吉原麻智也算是个名人。她喜欢男 性化的装束,性格桀骛不训,无论是衣着还是举止都与众不同,此外,同学里因为 没人知道她的家庭背景,自然也使她生出不少神秘感,没有一个同学去过她家,她 也从不发出邀请。有人说麻智的父亲是位大人物,可在日本上层社会里姓吉原的有 好几个呢,谁知道麻智属于哪个吉原家?而沈春生认为吉原麻智最有魅力的地方就 是她全然不同于印象中唯唯诺诺的日本女性。 课程进行了不到十分钟沈春生就已因得支持不住了,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浑 身懈怠。他半眯着眼望着麻智的背影,试图弄清昨晚发生的一切对他意味着什么, 可是办不到,他的脑子里杂乱得一塌糊涂。他用左臂支撑着发沉发昏的头,右手指 极力地往上翻着眼皮,以防自己睡去,但是,武井教授在教室前方来回踱步,并不 时用手势加强语气的身影却越晃越虚,最终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吉原麻智轻而易举地在学校的六号楼里找到了正在闷头看书的沈春生。 六号楼的二层是这所大学里专供学生自习使用的公共教室,宽敞豁亮的大厅里 有一组一组的圆桌,桌子四周是靠背椅,下午自习时间沈春生常在这里看书。麻智 提着腿脚尽量不使牛仔靴发出刺耳的响声,在见到沈春生正专注地看书时,便不声 不响地在沈春生的对面坐下,只是坐了好一会儿仍不见沈春生抬头,这才故意将书 包重重地丢在一旁,弄出了响声。 沈春生果真被惊动了,抬起头却发现是麻智坐在对面,脸上呈出一丝慌张的神 情。 “等会儿看行吗?我想跟你说几句话。”见沈春生点头,并用一只手指当书签 夹在书中间,麻智直截了当地问:“你今晚没事吧?” 沈春生的眼里布满了疑问,不解地望着麻智没有回答。 “今晚有个聚会。” 沈春生的表情仍没有变化,并疑惑地望着麻智,不知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就是‘派对’,家庭‘派对’。”麻智解释着,“我想请你也来参加,朋友 们在一起热闹热闹。” “对不起,谢谢你的好意,今晚恐怕不行。”沈春生想起了事前与金荔的约定, 婉言谢绝了。 “总是看书你也不怕变成书虫儿?” “不是我……” 麻智有些不悦地问:“已经有约会了?” 沈春生连忙予以否定,“不,不……”沈春生避开麻智锐利的目光,心想,如 果他如实告诉麻智他有女友而且有约在先,那么麻智定会立刻甩手走开,说心里话, 沈春生不希望麻智这样从他身边走开,因为在麻智身上,有那么一股不同于普通日 本女孩子的魅力在牵拽着他,尤其,这是麻智,也是一个日本女孩子第一次向他发 出邀请。他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日本姑娘喜欢与西方男人交友,谁会看上他这样的 穷学生呢?可偏偏麻智有这样的魄力向他发出邀请,这不能不使他受宠若惊,甚至 在心底里涌出抑制不住的激动。 “既然没有约会为什么要拒绝我?”麻智很爽快地问,脸上的不悦仍在。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心里……” 麻智不喜欢这种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很干脆地问:“你就说你能不能来吧?” 沈春生没有立即回答,他悄悄地瞥了眼麻智。 麻智的脸上涂着淡妆,五官均匀地分布在圆圆的脸上,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 沈春生的脸,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期盼。 “听说按中国习惯今天晚上要熬夜,是吗?” “是的。” “玩个通宵多有意思呀。”麻智不无羡慕地眨动着眼睛,“好了,就这么定了, 晚上六点我在学校门口等你。”麻智说话的口吻不容反驳,像是在发布命令,说罢 站起身来就要走。 “必须是今天?”沈春生有些不甘地问。 “当然!已经约好了。”麻智看了沈春生一眼,重复道:“说好啦,六点钟, 学校门口,不见不散。” 沈春生还想说什么,可麻智已经拎起书包离开了圆桌,她走路时的步态是那样 的自信,牛仔靴发出的响声在大教室里格外清晰。沈春生注意到大教室里有些学生 正在看着自己,显然他们已经看到他与麻智在一起,那一刻他的心里既有自卑又有 自得,他知道学校里有许多男生推崇吉原麻智,只是麻智很少把自己的傲慢施舍给 别人。 实话说,沈春生来到日本东京后几乎从未参加过学校和班级里的社交活动,一 是因为他曾横下一条心要在日本学出个人模狗样来,二是他没有过多的财力支付生 活之外的娱乐活动,除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奖学金外,他的全部生活费都要靠金荔打 工的收入来维持,他知道金荔挣钱供他上学不容易,更不忍拿金荔挣来的辛苦钱为 自己消费,尽管谷川英树时常接济他们,但他和金荔都不愿欠谷川太多。他不知道 这次麻智的邀请自己要不要掏钱,他摸了一下口袋,即便不要掏钱,他也总得像个 男人的样子为麻智买上一简可乐什么的,好在是一百多日元足够了。只是,他不知 道麻智为什么要邀请自己,全班有那么多男生,偏偏自己就成为她的首选?沈春生 把夹在书中的手指抽了出来,把书扔在了一旁,他已经没有心思看下去了,他将身 体靠在椅背上呆望着窗外,满脑子都在想着麻智的邀请,他是不是应该参加,因为 他和金荔有言在先,两人一起过一个春节,他不想令金荔失望,可他也不想失信于 麻智,这是一个令多少学生羡慕的邀请,苦思冥想中他希望能找出一个万全之策。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沈春生觉得自己的心头就像窗外的天空般压抑、发堵, 他甚至想起了那次日食的天色,也不过如此,如果金荔与麻智能像日食那样合二为 一该有多好! 沈春生没有回家,他在大教室里一直心如乱麻似的坐到六点十分,他盘算好, 从六号楼走到学校大门口仅需五分钟,这样六点十五分就可以来到学校门口,他是 故意要迟到一会儿,如果麻智没有耐心等他,那么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去了。 相反,则说明她是真心实意地邀请他,而不是拿他寻开心,那样,他会跟麻智一起 去参加“派对”聚会,然后选择适当时机离开麻智回去与金荔共度良宵…… 沈春生感到有人在捅自己的腰眼儿,极不情愿地睁开眼,他知道捅醒他的是坐 左边的同学柳建平。 柳建平迅速地向武井教授站着的方向扫了一眼,几乎是用气声提醒沈春生道: “教授已经看你好几次啦。” 听到柳建平的话沈春生不得不强打精神坐直身体,先是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课桌 上的教科书,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将目光转向武井教授。 “……三岛由纪夫的主要作品有:《烟草》、《虚假的告白》、《潮骚》、 《白蚁巢》、《绢与明察》……”武井教授正在教室前踱着步滔滔不绝地讲着课, 授课中不时环视一眼教室内的情形。 沈春生知道武井教授摘下眼镜后稍远一些的景物是看不大清的,那不过是教授 的授课习惯,未必是在注意自己。而柳建平打断了他的美梦,自然引起他的不满, 他冲柳建平嘟嚷了两句不再去理他,将脸转向右前方,麻智的背影立时映入眼帘。 麻智似在专心地做着笔记,此时的她显得那么文静,如果没有亲身体验,沈春生绝 对不敢想像昨夜那个风情万种的女孩子就是现在坐在教室里的吉原麻智。他承认昨 天自己喝了不少酒,直到现在还感到身体的不适,但他始终没有丧失清醒的意识, 他记得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即使在教室里他也能闻到那股来自于麻智身上的淡淡 的茉莉花香,温馨的花香一直围绕在他身边,使他生出一丝飘飘欲仙的感觉,他重 新用手支撑起昏沉沉的头,闭上了眼睛,他试图重温春梦…… 沈春生卡着六点十五分来到学校大门口。 冬末初春时节,太阳裹着灰蒙蒙的外衣早已远远躲去,人们只得点燃灯火,重 新照亮这个看起来色彩已不太真实的世界。学校门口静悄悄的,一扇铁门已被关上, 沈春生来到大门外环视四下,不见麻智的身影,麻智没有按时等候在学校门口既是 他盼望的也是他不愿看到的,庆幸和沮丧交织在一起。不过,现在沈春生可以坦然 地回家去了,他没在学校门口滞留,直接向电车站走去,只要能尽快乘上电车,那 么一切都像过去一样。想到这儿他开始加快脚步。眼看沈春生就走到了电车站的入 口处,正欲穿过人行道时,身边突然传来橡胶轮胎急促磨擦地面时发出的刺耳的刹 车声,他被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一辆红色流线型的跑车停在了身旁。没等沈春生 将恼怒表现在脸上,一位衣着华丽的女人却突然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来。最初那 一刻,沈春生并没认出从车上下来的人是谁,但当他看清车上下来的人是麻智时, 却大大地吃了一惊。 一向喜欢男性化装束的麻智一反常态,异常华丽地出现在沈春生的面前,“不 守时的家伙,几点了你才来?”麻智撅嘴怒气冲冲地瞪了沈春生一眼,“我到处找 你,你却跑到这儿来了。” 沈春生来之前在六号楼里想了那么长时间,却偏偏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一种沮丧失望后的惊喜突然袭击了他,他停下了脚步,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麻 智。 麻智就像一片彩霞般的落到了沈春生面前,使沈春生眼前顿时生出一片绚烂, 那套做工精致、色泽淡雅的浅粉色晚装,那件银灰色的毛皮大衣,那双白色镶着银 钻的高跟鞋,还有那整齐地扎在脑后的头发,和她脸上的艳妆,无一不透出一位年 少的贵夫人的华丽与耀眼。尽管沈春生觉得麻智的装束与她的身份不符且有些过分, 但他不能不承认麻智的美丽被她充分地表露了出来。只是,沈春生很快就瞥了自己 一眼,与麻智站在一起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卑感,一条过时许久的老款牛仔裤,一 件从国内带来的显得土里土气的灰色皮夹克,还有脚上那双国内批发市场上买来的 旅游鞋,使他和麻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知道许多进出电车站的人正将诧异的目 光投向他俩。 麻智才不会在意那些诧异的目光呢,她仍然傲慢地瞪着沈春生,“你要去哪儿?” 沈春生支吾了半天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不自在地盯着麻智的脸。 “不会是在躲我吧?” “没有,没有,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胡说,我都等了你半天了,走吧,不然就晚了。”麻智终于露出了笑脸,拉 起沈春生的胳膊就往车里推。 沈春生稀里糊涂地就被麻智塞进了跑车。 单排座的跑车里空间不算宽敞,但却非常舒适,车内飘溢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令人迷醉。麻智拉出安全带帮沈春生扣上,嬉称“这样你就跑不掉了。”然后熟练 地驾车风驰电掣般地驶去。 直到此时沈春生也不知道麻智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反正她说是朋友的“派对”, 到底是怎样的“派对”呢?回去后怎么向金荔解释呢?不过,沈春生的忧虑很快便 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随着跑车的奔驰,他感到跑车正载着自己的躯体腾空而起,一 切的忧虑都被远远地抛在车后,那种飘浮在气流中的感觉使他感到有些晕眩,不过, 这股梦幻般的晕眩不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痛苦,反而激发出他内心的狂热。 不多时,跑车停在了一栋洋式小楼前,小楼前有一个很大的院落,院子里停满 了车辆,除了为数不多的几辆小轿车外大都是各式各样的摩托车,在所有车辆中麻 智的红色流线型跑车格外显眼。 麻智带着沈春生进了楼,在一间偌大的厅内聚集着一群青年男女,有的西装革 履,有的奇装异服,还有几个蓄染着怪发,就像街上见到的嬉皮士一样,千奇百怪 的装束使大厅如同一场服装展示会,沈春生注意到这些日本青年人中偏偏没有一个 穿和服的。 麻智的出现立刻引来了女孩子们的一片叽叽喳喳声,她在女孩子们的吵闹声中 脱去毛皮大衣,那身华贵的晚装立刻赢来了男士们直白的恭维,厅内的气氛热烈异 常。麻智把沈春生介绍给大家,并向在场的人宣称沈春生是自己的“朋友”,几乎 所有人都在好奇地打量沈春生,这让他感到很窘迫。不过,麻智很轻松地告诉沈春 生,来这里的人都是她的朋友,请他不必拘束。 此后,麻智一直被朋友们簇拥着,这倒使沈春生感到轻松了许多,他躲到一个 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坐下,从这里可以看到大厅里的全貌。 宽敞的大厅有近百平方米,大厅的东侧是一派欧式风格的陈设,长长的餐桌上 摆满了丰盛的食品,餐桌两侧是雕花高背靠椅,一辆精美的木制餐车上摆着多种多 样的名贵酒,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其中最大的一幅上画着一群西方裸女簇拥着一个 瘦骨嶙峋的长胡子老头。而大厅西侧则摆着一套架子鼓,地上放着几把电吉它,旁 边是一套配制齐全的音响,墙角处有一架家庭式的白色三角钢琴。 沈春生从没见过这样奢侈的家庭,似乎所有陈设都是为了聚会而准备的。他不 由想到了自己在国内的那个家,听老人讲他家居住的那个院落曾经住过一位举人, 而如今院里已经盖满了小厨房,下班时从院门口走到他家的房前,谁家晚饭吃什么 一清二楚,若是推着自行车进院就更麻烦,反差极大的对比使沈春生心中生出一丝 悲伤。此时,他就坐在奢华的大厅里,坐在欢声笑语的人群中,可他心里却有种距 离感,如同对面墙上挂着的油画,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圈子里的人,这念头很折 磨人,他甚至有些后悔,悔不该跟着麻智来到这种地方,在如此热烈欢快的环境中 他感到很孤独。他是为麻智而来,然而麻智却没在他的身边,他看到几个男青年正 围在麻智身边殷勤地献媚,其中一个人始终围着麻智团团转,那人的着装很惹眼, 着一身老式的中国国防绿军装,上衣还是那种两个口袋、明扣的战士服,脚蹬一双 美式空降兵的高筒伞兵靴,头戴一顶国防绿军帽,军帽正中挂着一枚已经磨得掉了 色的毛主席像章,一会儿绕到麻智身前一会绕到麻智身后不断地与麻智说着什么, 大厅里嘈杂得很,沈春生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只能看到麻智傲气十足的神情。 那个穿国防绿军装的人与麻智站在一起显得极不相称,沈春生庆幸自己没有在众目 睽睽下站在麻智身边,不然他留给别人的印象绝不会比那人好多少。就在沈春生胡 思乱想的时候,那个衣着怪异的男青年带着满脸的沮丧向他走来。 男青年走过来与沈春生搭讪,并主动自我介绍说他叫“黑五类”,他坦率地承 认那不是他的真实姓名仅仅是个绰号,自己给自己起的绰号,他在说到自己的绰号 时显得很得意,说这个绰号来自中国语,他觉得跟日本语中的“新人类”之类说法 大同小异。他还告诉沈春生之所以起这么个绰号并非空穴来风,他的父亲在积累起 如今的财富前曾经摆过小摊,他觉得按中国的做法他家划归“黑五类”是名正言顺。 他还说以后要搞一个由“黑五类”组成的组织,一定要让它的影响力超过“奥姆真 理教”和“山口组”那样的混蛋组织。“黑五类”自顾自地絮叨个没完,沈春生很 少接他的话,他一直在观察着“黑五类”。大厅里人多加之气氛热烈,“黑五类” 的额上已经渗出汗珠,可是他身上的军上衣依然穿得规规矩矩,风纪扣系得严严实 实。 “你很拘束,”“黑五类”终于发现自己说了半天,却与沈春生之间并没构成 对话,这对他的情绪或多或少产生了一些影响,于是他拿来杯子主动为沈春生倒了 杯茶色的洋酒,劝道:“用不着客气,来这里的都是我的朋友,今天是我妹妹过生 日,大家在一起热闹热闹,随心所欲,怎么折腾都行。” “黑五类”是个爱说话的人,有人说话沈春生觉得轻松快活了许多。 “你们中国的毛泽东很了不起!”“黑五类”认真地说,“我看了许多有关他 的书,我最佩服他敢跟美国人斗,天不怕地不怕是个好样的,你看我们那些政客, 就怕美国人。来,为毛泽东干一杯!” 沈春生与“黑五类”碰了杯,象征性地抿了口酒,那酒的味道有些发涩,一点 也不好喝。为了能与沈春生说话方便,“黑五类”干脆坐到了沈春生对面的餐桌上, 他低下头凑近沈春生悄声问:“喂,是麻智带你来的?”“黑五类”见沈春生不回 答,接着问道:“直说吧,你是怎样把麻智弄到手的?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能把 麻智弄到手是你的本事,听麻智说你很有才气出类拔革,真令人眼红,我这个人就 不行,连大学也没考上,所以麻智一百个看不上我……” “黑五类”说罢沮丧地叹了口气,正在沈春生感到为难不知如何回答“黑五类” 时,手里同样端着一只高脚杯的麻智走了过来,并警惕地注视着“黑五类”问: “你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呢?” “连好话还没说完你就来了。”“黑五类”嘿嘿地笑起来。 “去,去,别在这儿捣乱。” “我跟沈君说两句话都不行?” “当然不行,谁知道你会说些什么。” “黑五类”从餐桌上跳下来,冲沈春生挤了挤眼,失望地说:“但愿她对你能 客客气气。” “黑五类”离开后麻智问沈春生:“他是不是在揭我的短?” “没有,真的没有,他一直在说你的好话。” “可你就一句都没说过。”麻智多情地望着沈春生,脸上有些嗔怪的意思。 其实沈春生也早就想恭维麻智几句,但一直没有机会,此时见麻智眼巴巴地瞧 着他,在心里酝酿了一下,正要开口,忽听几下定音鼓震耳欲聋的响声,喧哗声立 刻终止,大厅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发出声响的地方。 敲响定音鼓的正是“黑五类”,“黑五类”走到大厅的最前面,用男性特有的 浑厚嗓音宣布:“各位来宾、朋友,你们好,我妹妹LILY的生日晚会现在开始!” 厅内发出一片掌声和哄吵声。 “黑五类”做了个手势,继续说:“还是先请LILY说几句。” 厅内又是一片掌声和哄吵声。 一位长着娃娃脸的女孩子被人推到了前面,她羞怯地笑个不停却半晌没有说出 话来,看得出她有些激动或是紧张。 “过了生日就算成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人起哄地叫着。 那个叫LILY的女孩子羞红了脸扭,泥地说了几句客套话,说完立刻就躲到了人 群中,紧接着又被人从人群中推了回来,有人搬来一个大蛋糕,上面插着十六支点 燃的蜡烛,有人弹起了钢琴,众人随着琴声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 乐…… 沈春生和麻智也站了起来,他们眺望着那一幕动人的场面,合着众人的歌声一 起唱着。 LILY在歌声中许了一个愿,然后将蜡烛吹灭,她的眼里噙着激动的泪花,蜡烛 吹灭后大厅里爆发出欢呼声。 “黑五类”提议大家一起为LILY干杯,举杯的时候还特意向沈春生和麻智望了 眼,接下来大厅里发出一片玻璃器皿的碰击声和欢呼声。 麻智与沈春生碰杯时脸上充盈着美丽的笑容,她那对艳红双唇格外动人,沈春 生将杯中酒一干而尽,再看麻智,她一手端杯,另一只手半遮半掩着嘴和酒杯,那 动作像是日本女人特有的腼腆和羞涩,当她放下遮掩的手时,她的杯中也滴酒未剩。 接下来大厅里更加热闹非凡,“黑五类”似乎已无法控制晚会的进程,有人跳有人 唱,鼓声琴声喧哗声此起彼伏,人们的兴奋点不断地被提高。 “沈君,你有什么心事?”麻智重新斟上酒后在嘈杂声中大声问。 “没有,我很高兴。” 沈春生的声音已被杂音淹没,连站在他对面的麻智也没听清。 沈春生没想到内心的不安竟被麻智看了出来。沈春生的确有些心不在焉,他一 直在寻机溜出去给金荔打个电话。麻智再次举起酒杯时沈春生推说已经喝不了了, 麻智不信,她说中国人都喝六、七十度的烧酒,这点酒算什么,不愿喝就直说。麻 智显得很不高兴,一扬头独自把杯中的酒喝了下去。沈春生觉得麻智的举动是在嘲 讽自己,如果仅仅是嘲讽的话他倒不在乎,问题是堂堂男子汉怎么也不能输给一个 日本小女子,想到这儿,沈春生也将杯中酒一口喝了下去。 麻智没有料到沈春生如此痛快,她先愣了一下,然后高兴地叫起来。 沈春生喝完酒托词上厕所离开了大厅,出了大厅他便欣喜地发现楼道尽头摆着 一部电话,他跑过去,拿起话筒又突然犹豫起来,从这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大厅内传 出的喧沸声,他担心嘈杂声会戳穿自己对金荔编造的谎话,于是他放下话筒溜出了 楼。 室外与室内的温度反差很大,沈春生被寒气所激打了个喷嚏,他想跑几步驱驱 寒,没跑两步就发现了路边的公用电话,他顺利地拨通了住所,嘟嘟嘟……电话响 了半天,没人来接,他又重新投了两次,话筒里传出的还是蜂鸣声,他的全身都在 寒风中瑟瑟颤抖。他不知道这么晚了金荔会去哪儿,一时间,恐慌充斥了心头,他 的脑子里竟莫明其妙地冒出了谷川英树,沈春生知道,去年他来东京之前的那个春 节,金荔就是和谷川英树一起度过的。沈春生无力地撂下话筒,向喧闹的小楼望了 望,一首疯狂的摇滚乐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冲破门窗向他扑了过来,将他重新 卷了回去。 沈春生回到大厅时,麻智正在疑惑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不舒服?” “什么事儿也没有。” 沈春生故作镇静地与麻智说着话,可此时他确实感到很不舒服,也许是刚才在 外面着了风,酒劲直往头上钻,他觉得头有点晕,脚下也有些发飘,他强控制着自 己,做出一副安然无事的样子。 “我看你有点不对劲。”麻智还是不放心。 “来,咱俩好好喝一杯。”沈春生弄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杯子里有 没有酒,他把酒杯举得高高的,非要与麻智碰一下。 麻智迟疑了一下,瞪大了眼看着沈春生,脸色红润的沈春生不再拘谨,大有作 为男子汉不惧烈酒的气概,麻智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便不再犹豫端起了酒杯,两人 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几杯酒下肚麻智也觉得酒劲直往头上钻,她放下酒杯坐 回到椅子上,掏出一副用鳄鱼皮制成的、精巧漂亮的烟具,抽出一支烟旁若无人地 点上。 在沈春生看来,麻智吸烟的动作非常优美,她弯过左臂用左手背垫在右臂的肘 下,用纤长的手指夹着那支烟,随着她蠕动的双唇,一股股缭绕的青烟升腾起来, 麻智吸烟并不像其他日本女孩只是作作样子,她吸得很深也很认真,也许是烟雾的 关系,她一直眯着眼望着沈春生,似在想着什么。 麻智粉红色的套裙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美,映着她红润的面颊。他们离得很近, 以至沈春生能清楚地看到她面部上的每一处细节,麻智长着一双像大多数日本女人 一样的单眼皮眼睛,不过配在她那张清秀的瓜子脸上显得恰到好处。他们的目光碰 撞时激起沈春生无限的遐想,麻智的目光越来越灼人,以至沈春生的心跳也越来越 快,简直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如果没有大厅内的嘈杂,今夜真可谓美景良宵。 正在沈春生感叹之时,大厅里果真响起一首与美景良宵相吻合的、旋律优美的 慢步舞曲,麻智不失时机地拉起沈春生的手,在乐曲声中两人拥在了一起。这时厅 内的大灯熄灭了,球型灯旋转了起来,各色的光柱不停地从人们的身上划过,乘车 时那种一切都被远远抛在脑后的感觉重新出现在沈春生心中,那种飘浮在气流中的 感觉又一次使他晕眩,淡淡的茉莉花香令他沉醉。 后半夜,当大家精疲力尽时,突然有人高喊下雪啦。于是,屋里的人像被注射 了兴奋剂似的重新振作起来蜂拥至窗前,女孩子的声音格外尖厉,接着有人带头冲 出了楼房,麻智也拉着沈春生跑了出去。 沈春生对雪并不像他们那么感到稀奇,东京的雪下了也会很快融化,河面上连 冰也结不起来。在北京时,哪年冬天不下雪,哪年冬天他不和朋友们一起去打雪仗、 去滑冰,他与金荔的相识就是从冰场上开始的,那天,他要是不被金荔狠狠地撞倒 在地,也就不会有追随金荔来到东京的今天。然而,此时此刻沈春生却没有想起金 荔,他甚至连后来发生的事都记不清了,他一直处在前所未有的亢奋之中,他的全 部精力都倾注在麻智身上,因而忽略了其他枝节。 只是当沈春生早上醒来,看到赤身裸体地拱在自己怀中的麻智时,才意识到发 生了什么事情…… “春生,春生!”柳建平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沈春生叫醒。 沈春生睁开惺松的睡眼,发现站在面前的不是柳建平而是武井教授,他为之一 怔,困意即刻消失,他赶紧坐直身体。 “睡够了吗?”武井教授板着脸讥讽地问:“这里不是旅馆,是教室!知道我 讲了些什么吗?” 全班同学都转过脸来,有人在悄声议论,有人在用诡异的目光看着沈春生。 沈春生发现麻智也转过身望着自己,惟一不同的是她的眼里仍含着春夜一般的 温情。 “你说说,三岛由纪夫是个什么样的作家?”武并教授不依不饶地问。 “右翼作家。”沈春生答。 教室里隐约传出窃笑声。 “你说什么?三岛由纪夫曾多次获得过文学大奖,他是日本当代文学史中非常 有代表性的作家,也是个爱国志士!”武并气忿得几乎是在大叫,“你给我站起来!” 沈春生在众目睽睽下站了起来。 “教授。”麻智喊了声。 所有人又将目光移向吉原麻智。 麻智高高举起手,没有得到教授首肯已经站了起来,“沈君没说错,三岛由纪 夫是当代日本有代表性的作家,但他组织的‘盾会’的确是主张复活军国主义的右 翼组织,而且从六十年代起他更热衷于发表政论文章,而不是小说,参与政治活动 而淡漠了文学创作,关于这些许多报刊上都有披露。” 麻智的回答把武并教授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武井匆匆走回到教室前,从讲台 上拿起眼镜戴上,然后使劲地看着麻智,像是从没见过她似的。 “我们看的也许都是野史,还是应当听教授您的。”麻智是在替沈春生解围, 但她意识到自己的话使武井教授很难堪,于是适时地给了教授一个台阶。 “你们都坐下吧。”武井教授果真顺着麻智铺设的台阶而下,“新闻单位历来 就爱捕风捉影,我们还是应当以国家审定的教材为准,因此,上课认真听讲是至关 重要的,不然难免产生偏颇。” 沈春生做出赞同的样子不住地点头,心里却在想着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