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沈春生不知道雪是什么时候停下的,道路上的雪都已融化,湿漉漉的路面像是 刚被一场春雨洒过,只有背阴处还残存着薄薄的积雪。回家的路上沈春生一直在盘 算着如何对金荔解释自己夜不归宿的理由。 不觉中已经来到了住所的楼下,抬头望向楼上时沈春生心里不免生出一阵慌张, 他定神做了个深呼吸,这才开始上楼。露天楼梯是用铁板焊接而成的,每走一步鞋 底都会碰击铁板发出当当的响声,他觉得那声音不是发自脚下而是发自胸腔,接近 屋门口时他放轻手脚,早早就将脖子伸到门前侧耳倾听,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 声响,他掏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了进去。 门前玄关处没有金荔的高跟皮鞋,只有一大一小两双拖鞋。脱了鞋迈上榻榻米, 沈春生一眼就看到房间中央的小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餐具,盘子上扣着一个个空碗。 他走过去打开其中的一只碗,手指触摸到冰凉的瓷碗的那一瞬间,他感到有一股寒 气通过手指传人体内,似过电一般,他看到碗下的盘子里盛着他最喜欢吃的鱼香肉 丝,菜已全然没了热气和香气,凝结的油块使它如同餐馆门口摆放的蜡制样品道具。 桌边的两侧各摆着一副干净的碗筷,桌角处有一个小铁罐,铁罐里满是没抽多少便 扔掉的长长烟蒂,榻榻米上散落着几支烟和一个空烟盒,直到这时沈春生才闻到屋 内有一股浓重的烟气味。沈春生从不抽烟,因此对烟味很敏感,那味道令人作呕, 于是他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沈春生身上,雪后湿润清爽的风吹拂着他的脸,他感 到头脑清醒了许多。金荔不在家并没减轻沈春生内心的压力,也没能使他的心境有 所好转,因为他知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最终他也要面对金荔的质询。回家前他 只是害怕金荔知道真相,担心编造的谎话不能自圆其说,回家后心里又添了些愧疚 和自责,尽管他与金荔没有结婚,但他与金荔间绝不是那种为了省钱、为了相互有 个照应才搭伙同居的关系,他们相恋多年,如果不是因为金荔两年前来了日本,也 许他们早已结为夫妻。 沈春生觉得腹内空空,除了昨天在晚会上喝的那些酒外一直没有进食,但他一 点食欲也没有,他坐在小桌边呆望着大大小小的碗盘,一旦回想起这些年来与金荔 在一起的时光他就觉得很对不住金荔。金荔幼年丧父几乎没有得到过父爱,是母亲 艰难地把四个孩子拉扯大,沈春生一直怀着极大的同情心和极强的责任感来爱金荔, 他曾发誓要永远好好待她,可是如今他食言了。沈春生内心的负罪感并非仅仅源于 对女人的责任,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不是金荔,他根本来不了日本,为了使他学 有所成,金荔从不让他外出打工,至今他也不知打工是个什么滋味,正因为他知道 金荔为他所做的一切,他才更加觉得欠金荔的太多太多,想到这些他甚至后悔不该 与麻智厮混,为了一夜的风流而失去金荔并不划算。 沈春生呆坐了一阵感到身上发冷,于是起身关窗,关好窗户回来时他发现了摆 在墙角的那只大纸箱。沈春生蹲下身打开纸箱,纸箱里装着卫生纸、袜子、衬衣、 一次性水杯。洗衣粉、香皂、洗头剂等日用品,看到这些他立刻想到了谷川英树。 联想到小桌上的那堆烟头以及昨夜往家打电话无人接电话的情形,心里顿时生出一 股无名之火,适才还满心的负罪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照着大纸箱狠狠地端了 一脚后就气呼呼地躺到床垫上,不料刚一躺下又猛地像弹簧般跳起来,并像个侦探 似的跪在床垫上眯着眼四下寻找了好一阵,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躺倒下来。 昨夜与麻智近乎疯狂的嬉戏耗尽了沈春生的精力,他很想趁金荔回来前踏踏实 实地补上一觉,可是谷川英树的名字总是萦绕在脑际令他坐卧不安。奇怪的是,翻 来覆去胡思乱想的结果却是他自己也不能完全否定谷川英树,他能如愿在东京与金 荔团聚,他能顺利在东京上大学……他和金荔在日本的生活中有许多方面都仰仗谷 川的关照和热诚相助,即使沈春生不对谷川感激涕零,至少也不该对谷川有任何微 词。然而事情并非如此,沈春生自有他不解的疑虑,素昧平生的谷川英树为什么会 如此慷慨地帮助他们?在他看来,谷川是在帮助金荔,他不过是沾了金荔的光罢了。 这念头使沈春生感到心里极不痛快,他不禁想起金荔曾对他说过的话: “你这个人总是疑神疑鬼的,我认识谷川英树的过程不是已经写信告诉过你嘛, 我对你隐瞒过什么?……亏你说得出口!就因为谷川是单身我就不能接触啦?如果 我想抛掉你,那我还会费这么大劲儿把你办到日本来,供着你上大学?如果谷川真 像你想的那样他还会为你做保?你也不想想。” 金荔说的没错,沈春生心里明白,在日本如此善待中国学生的人确实不多,然 而,谷川越是古道热肠,沈春生就越是疑心重重。 “你明明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胡思乱想?别假装绅士风度了,我还不知道你心 里想的是什么,瞧你那眼神,好像我真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似的。春生啊,你真 是个小心眼儿!……打你?打你都不解气,既然你如此不放心,那好,我就再对你 说一遍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当时,金荔脸上的神色变 得异常凝重起来,似乎不凝重不足以说明她话的真实。 当然,金荔那些话沈春生已听过好几遍了,但他还是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连 一个逗号、句号、问号、感叹号的语气都不想放过,他甚至都能把金荔那篇富有传 奇色彩的故事一字不拉地背下来: “巴比伦”是家面积不大的家庭式小酒吧,客人大都是附近的居民。“巴比伦” 的女老板叶子是个中年单身女子。金荔通过招工启事打电话寻求工作之初便被叶子 婉拒了,理由很简单,金荔口语不好无法胜任“巴比伦”的工作。那时金荔来日时 间不长,确实说不好日语,可她已有一个多月没有任何收入了,再找不到工作正常 生活都无法维持下去,于是金荔第二天又给叶子打电话,叶子终于松口答应见金荔 一面,由此出现了转机。叶子见到金荔后很快作出了录用的决定,叶子认为尽管金 荔口语不好,但她非常善解人意,语气、眼神都能增强她的理解力,金荔面善且有 人缘,叶子的判断最终得到了证实,自金荔来到“巴比伦”后,“巴比伦”的生意 越发红火起来,许多客人都来看这个新来“巴比伦”的中国姑娘,听她用中文演唱 邓丽君在日本成名的歌曲,听她吃力地讲述在中国发生的新鲜事。数月间,金荔的 口语突飞猛进,“巴比伦”的收入节节上升,乐得叶子合不拢嘴。 金荔到“巴比伦”打工的一周后才见到了常被叶子挂在嘴边的谷川英树。谷川 来“巴比伦”总是独自一人坐在吧台的最远端,固定饮用三德利牌威士忌,他喝酒 很有节制总是适可而止,金荔从没见过他的醉态。谷川并不孤僻,他与所有相识的 人打招呼,有时还会聊上几句,他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在这一带颇有人缘。 日子长了谷川也与金荔渐渐熟识起来,他似乎对在酒吧打工的女人有种偏见,常问 金荔为什么要做吧女,多次劝说她另找一份工作。起初金荔对这样的问题很是反感, 如果能像他那样悠闲自得、无忧无虑地活着,当然不会来酒吧做吧女,做吧女是个 很没面子的活计,女留学生中很少有人能坦然地承认自己在做吧女。第一次听到谷 川问她为什么做吧女,金荔就情不自禁地用中文骂出一句,“小日本儿,懂什么?” 后来,每当遇到心里不痛快时金荔总爱用中文低声骂一句“小日本儿,懂个屁!” 天长日久谷川便学会了“削一本”这三个字,虽说他并不知道这句话中微妙的语义, 但他能察觉到金荔说这话时的心境,每当这时他便知趣地改变话题,避免他们间出 现不欢而散的局面。 金荔来“巴比伦”数月后的一天晚上,那是个周末,来店里喝酒的客人很多, 因此那两个无赖进来时并没引起叶子和金荔的注意。那两个无赖一个是大胖子,年 约三十出头,穿一身上等西装没打领带,烫着一头碎碎的卷发,腆着个啤酒肚,腰 带束在凸起的肚皮下,衬衣领口大敞,颈部露着一条又粗又大像麻花似拧在一起的 金项链;另一个是小个子,二十多岁嘴上刚刚生出一层绒乎乎的嫩须,一样的装束, 一样的发型。两人进店后眼睛一直瞄着金荔,不时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首先发觉那两人来头不对的是叶子,她深谙这种装束的人的身份,既不能得罪 又不得不小心提防,叶子提醒金荔不要随便走出吧台,自己满脸堆笑地上前应付那 两人。叶子应付各式各样的男人一向老练自如,滴水不漏,然而今天却显得局促不 安,她回到吧台前似在自言自语地对金荔说:“这可怎么办,那两个家伙非要让你 过去陪他们喝酒……不,你千万不能过去,一看他们那样子就知道是黑社会的,要 不就是地痞流氓,不怀好意。” 叶子不安地看着金荔,金荔忐忑地望着叶子,两人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就在两人进退维谷之时,一旁传来谷川厚重沉稳的声音,“不愿意就不用过去, 来,金桑,给我杯子里再添点酒。”谷川说话时非常平静,他的脸被酒精浸染得有 些红润。 金荔连忙去为谷川斟酒,叶子立刻凑了过来。 见叶子一脸的惊恐,谷川轻松地一笑说:“别害怕,你就去告诉他,金桑是我 包下的。”然后对金荔说:“金桑,再给我拿点小吃来,什么都行,只要是下酒的 就行。” 金荔去为谷川备小吃,叶子重新回到那两人处。 不一会儿,几乎整个店内的客人都听到大胖子的吼叫声,“谁那么大胆敢夺他 人之好!” 大胖子的吼叫声一过,店内立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一动不动地注 视着满面怒容的大胖子,惟有谷川仍背对着大胖子滋滋有味地品着美酒,在静止的 画面中,谷川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显得那么显眼,而谷川偏偏要把酒杯举得高高的, 夸张地仰起头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尽。谷川的举动更加激怒了大胖子,要不是小个子 连拉带拽,大胖子或许早就冲到谷川面前了。 “妈的,老子今天非要那个中国妞过来陪!” 大胖子不依不饶地骂着,那些胆小怕事的日本人争先恐后地往外溜,金荔和叶 子早已吓得面色如土。 泰然自若的谷川又呷了口酒,这才转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大胖子,他脸上挂着轻 蔑的笑,平心静气地说:“回家去吧,别在这里无理取闹。” “这一带是老子的地盘!”大胖子咆哮着。 “你的地盘?”谷川禁不住大笑起来,笑罢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很快就传出 了“毛细毛细”的声音,谷川与接话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把电话递给大胖子,冷冷 地咧着嘴角说:“对‘赤神爷’重复一遍你刚才说过的话。” 听到“赤神爷”这个名字两个家伙一下愣住了,瞠目结舌地呆望着谷川,浑身 上下顿时抖个不停,哆哆嗦嗦不敢伸手去接谷川递过去的电话。 “你刚才的嗓门不是挺大的吗,跟‘赤神爷’说两句话怕什么?”谷川嘲讽着。 两人竟扑通一下跪在了谷川面前,战战兢兢地连声说,“不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赤神爷’就爱听晚辈说狂话。” “小人有眼无珠,请大人多多包涵,饶了我们。” 谷川蔑视地冷笑了一声,与接话人寒暄了几句后挂断了电话,然后回过身端起 酒杯继续喝酒,他的酒兴似乎并没被破坏。 两个家伙仍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求饶。 “别来烦我,混蛋,快滚!”这一次谷川不再客气了,狠狠地骂了句。 两个家伙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这件事的发生着实把叶子和金荔吓坏了,若不是恰逢谷川在场还不知道会发生 什么,事后金荔在给沈春生的信里有过非常细致的描述,字里行间不时流露出金荔 心有余悸的心情。也正是由于这件事直接导致金荔接受了谷川的建议离开了“巴比 伦”,又在谷川的安排下进了谷川商事打工。 其实想想这些,沈春生不该对金荔放心不下,再说眼下他也没精力认真思考这 些问题,昨夜发生的一切还环绕在他脑海中,驱之不散。也许是昨晚自己太激动、 对麻智太投入了,以至现在仍感到非常困倦。他铺开被褥钻进被窝,不过,有关谷 川和麻智的念头交错地显现在脑海里,沈春生就是在这种混乱的思绪中渐渐睡去的。 就在沈春生被一个梦魇住时,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吼声:“起来!起来!” 沈春生从睡梦中蓦然醒来,发现金荔正将自己盖着的被子揭开,怒目喷火地冲 自己吼叫着: “起来!起来!” 沈春生“嗖”地一下坐起来,“你回来啦?”声音是怯怯的。 “你昨晚到哪儿去了?”金荔质问着。 沈春生心里一阵慌乱,一时说不出话来,恐慌地望着金荔。 “你说话呀,昨晚跑到哪儿去啦?” 沈春生底气不足地解释说:“昨晚班里的同学开‘派对’,太晚了就没回来。” 不料这话大大地刺伤了金荔的心。她没想到自己在沈春生心里竟那么无足轻重, 她原以为沈春生会说出一个更容易让她接受的理由,因为在她的情绪从焦急、不安 转化为痛苦、愤怒之前,她一直在为沈春生担惊受怕,怕他出现意外,怕他遇到不 测。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金荔的心里会感到好受得多,她甚至会为自己的不理智向 沈春生道歉。可是,竟是这样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理由,金荔感觉到一股酸水 正从泪腺中涌出。 在金荔看来这是一个十分有意义的年三十,是他们在东京相聚后的第一个年三 十,没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重要,而沈春生却为了同学的聚会将她置于不顾。她整 整等了他一夜呀!那是怎样的一夜啊?一个漫长难熬的夜,熬得她两眼通红,头脑 发懵,一个孤寂冷清的夜,冷清得令人直不想活。而天明时她又不得不赶去上班, 整个白天她都处于六神无主的状态中。她满以为沈春生会在她下班前来个电话向她 致歉并说明原由,然而整整一天中他都像失踪了似的没有半点音讯,想不到他居然 能够如此安详地躺在家里睡大觉。 金荔实在是忍无可忍,她气愤地跺了一下脚,扭头就走,因为她不愿意看到沈 春生那张看起来比自己还显委屈的脸,更不愿被他看到即将夺目而出的泪水。 “小荔,都怪我不好。”沈春生连衣服也没顾上穿,跳起来一把抓住了金荔的 胳膊,然后伸出双手从金荔的背后环住她的腰,以平日惯用的方法,亲呢、温情地 哄着金荔,“别生气了,都怪我不好。” “别碰我,浑身都是酒气。”金荔用力甩开沈春生的手,躲开沈春生怨恨地说。 金荔的举动出乎沈春生的意料,他乖乖地后退了半步,嘴里仍在重复着致歉的 话。 “我问你到哪儿开‘派对’去了?” “同学良江家。”沈春生胡诌了个班里同学的名字,又虚张声势地说,“不信 你可以去问良江嘛。” “玩了整整一夜?”金荔说到这儿,鼻子一阵发酸,泪水又差点儿流出来。 “我怕你不放心给你打过电话。”只穿着裤衩站在金荔面前的沈春生颤颤巍巍 地解释着。 “胡说!我一直都在等你,整整一夜!” “真的,我真的给你打过电话,大约是在十二点左右。” 金荔并非完全不相信沈春生的话,因为她确实有段时间不在房间里,那时她正 在车站和街头徘徊,一心盼望沈春生能回来。现在的问题不在这,而是他们有约在 先,沈春生却为了与同学欢聚而冷落自己。沈春生的解释无论如何也不能令金荔满 意,但事情已经这样她还能对他怎么样?她连该骂他点什么也不知道,何况今天又 是大年初一,如果继续争吵下去,按老人的说法这一年恐怕都会磕磕绊绊。她终于 叹了口气,缓和了一下情绪,瞥着沈春生埋怨地说:“还不穿上衣服,不怕感冒?” 沈春生这才匆忙穿上衣服,并问:“昨晚出门了?” 金荔不想对沈春生重复昨夜的经历,因为只要想起那个时段她心里就会难过, 她只是模棱两可地眨了眨睫毛。 沈春生穿好裤子把脏袜子扔到一边,又从墙角的大纸箱里抽出一双新袜子穿上, 明知故问地说:“这箱东西是你买的?” “谷川送的。” 沈春生话里有话地说:“我就知道谷川昨晚来过。”声调里透着尖刻。 “你,你……”金荔一下子被沈春生的话气得上不来气,全身也跟着颤抖起来。 沈春生终于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在转瞬之间已由被动转为主动,处在了有利 的位置上,他嘿嘿一乐走到水池边去洗自己那张发紧的脸。突然,他听到一阵唏哩 哗啦的声响,当他回过头来时,小桌已被掀翻,桌上的碗盘都摔在了榻榻米上,房 门大敞,金荔已愤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