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嘉子等到太阳即将落山时才悄悄溜出家门,出了门环顾了一下四周,确信没人 看到自己后便快速绕到屋后,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一片坍塌的房屋残址绕到了街上。 身上这件出嫁前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和服,是她在战争中惟一保存下来的像样的衣 服。那时作姑娘的她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内心的渴望就是尽快穿上那件从未穿 过的美丽衣裳,结婚仪式过后她再也没舍得穿,一直珍藏至今。和服是淡粉色的面 料,上半身没有任何装饰,而下摆处却绣着几朵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紫红色的花, 腰带配色与花朵相同,与出嫁时不同的是没人为她梳妆打扮,没人为她盘发扎结。 她知道自己迈出了多么可怕的一步,她简直不敢往下想,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那 就是鼓足勇气走下去,只要能够拯救太郎的生命,她会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这一带的电路毁于战争中,至今没有完全修复,远处坡地上的小屋像一座座枯 坟,零星闪亮的灯光影影绰绰。嘉子向市中心望去,那里有灯光,有人迹,还有她 的希望。实际上市中心已没有了战前热闹的景象,大多数店铺被夷为平地,残存下 来的房屋中许多也早已人去楼空。街边几盏仅存的街灯在风中摇摇晃晃地挣扎着, 铁皮灯罩发出丁零当嘟的哀鸣,有人在唱着忧伤的歌,悲凄的歌声回荡在寂寥的夜 空里。在这里能见到的多是走街串巷的乞丐和故意扭动腰身勾引男人的女人,她注 意到那些在黄昏时分出门的女人的装束与自己很不相同,她们大都穿着西洋式的衣 裙,袒胸露背,梳着别样的发型,浓妆艳抹,而嘉子的和服却将她裹得严严密密, 尽管她已决定去做与她们相同的事情,但她羞于像她们那样扭动腰身地走在街上, 她不想与她们为伍;于是便躲在一僻静的拐角处观望、等待。无意间,她看到身旁 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唱片广告,上面醒目地写着: 昭和20年10月新发售 苹果之歌 万城目正作曲 佐滕八郎作词 广告底图是一个大大的苹果,苹果当中画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头像。女歌手的秀 发烫成波浪式的卷,嘴唇上涂着重重的口红,一副西洋人的打扮。嘉子想象不出这 种装扮的女人会与自己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这种距离感使她对现实生活产生了一种 少有的伤感。看罢广告再看街上的女人,她觉得那些招摇过市的女人与广告画像上 的女人有许多相似之处,这种对比使嘉子心里很难过,她真想趁那种事还没发生时 立即跑回家去。然而,无论嘉子怎么想,无论她有多么痛恨自己她也不能回去,为 了太郎她已横下一条心,她一定要走到底绝不会轻意放弃仅存的希望。 “这么漂亮的女人躲在这儿干什么?” 嘉子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不知道那个留着小胡子嘴叼烟袋锅的男人是从 哪儿冒出来的,男人大约四十来岁,骨瘦如柴,身上的和服显得过于肥大,脚蹬木 屣,说话时故意将呛人的烟雾吐向嘉子。 “陪陪我吧,怎么样?”男人像看不清似的神着脖子眯着眼反复上下打量嘉子。 “你……”嘉子一时手足无措,尽管出门前她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当她真 的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男人时,她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她硬 着头皮学着街上那些女人常用的口吻问,“你给多少?” 男人弄灭手里的烟袋锅揣进口袋里,凑近嘉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说:“我会 给你无限的快乐。” “我不要……”嘉子往后退着。 “那你要什么?”男人逼近嘉子。 “我要‘盘尼西林’……” “我这儿多的是。”男人淫笑着用手在下身处比划着。 “不,我不。”嘉子慌了,她想摆脱开面前这个男人。 “别假装正经,我注意你半天啦,你等的不就是这个吗?”男人伸出手在嘉子 的前胸处用力地抓了把,然后边摇头边咂嘴,一副遗憾的样子,“现在能找个像我 这样的男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要什么样的?” “不,我不干,我要回家。”嘉子两手护住前胸,恐惧地往后退缩着。 “想跑?嘿嘿,没那么容易!”男人一把将嘉子拽进自己怀里,用双臂紧紧箍 住她柔弱的身体,喘着粗气,用刷子般的胡须在嘉子的脸上来回蹭。 “放开我!放开我!”嘉子叫着,极力挣脱着。 男人阴笑着,用有力的胳膊顺势一推,嘉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男人像一只饿 狼似的猛扑了上去,胡乱撕扯着嘉子的衣服。嘉子仍在挣扎着,她的气力无法阻止 住男人,正在这时,传来一个浪声浪气的声音: “哎哟,大哥,至于吗?人家不愿意你还看不出来呀?你就不怕把你那玩艺儿 弄断了?” 男人先是愣了一下,回头见身后站着一个年轻漂亮涂脂抹粉打扮人时的女人, 女人双手交叉夹在腋下,正鄙视着自己。 “关你屁事,滚开,臭婊子!”男人仍然压着嘉子,狠狠地骂了句。 女人一改刚才浪声浪气的声调,厉声道:“你给我滚开!再不滚,我就喊美国 宪兵了。” 女人说着拉开架式喊了起来,男人一听女人真的大喊大叫起来,吓得从嘉子身 上猛地爬起来,连脱落的木屐也顾不上捡光着脚仓皇逃走。 “打仗的时候你也跑得这么快吧,无耻的家伙!”女人嘲讽地冲着男人的背影 叫骂着。 男人转眼间便没了踪影。女人将嘉子从地上扶起,为她掖好衣襟掸去尘土。 “谢谢你。”嘉子感激地说。 “这有什么好谢的,女人不帮女人,还有谁帮咱。我叫花情,初次见面,请多 关照。” “我叫嘉子。” 看起来花情刚刚二十出头,青春赋予了她动人的姿色,浓重的口红更增添了几 分性感。花情个子不高,身体同样显得瘦弱,上身穿一件领口开得很大也很低的白 色衣服,下身套着一条比口红颜色还艳的红裙子,脚上穿着一双后跟很高的皮鞋。 “嘉子姐,你是头一口出来做事吧?”见嘉子不说话,只以惊恐羞涩的表情望 着自己,花情直言不讳地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年月于什么不都一个样, 过一天算一天,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只要别让男人白占了便宜就行。”说着用手 捻了一下嘉子的衣服,羡慕地说:“看你这件和服多漂亮,穿起来像个新娘子似的。 嘉子姐结婚了吗?” 嘉子点点头。 “看得出你是个正派的妇道人家。丈夫为天皇捐躯了吧?有孩子吗?” 花情一连串的问话直触嘉子的伤心处,她不禁泪挂面颊。 “别哭,你别哭,都怪我不好。”见嘉子落泪花情一下子慌了神,忙掏出一块 漂亮的手绢为嘉子去擦眼泪,并一个劲地自责道:“我这个人直肠子,有什么说什 么,真对不起,请你别往心里去。” “不,不,这不怪你,我的孩子病了,所以……” “病得很厉害吗?我帮你找个大夫。” “找过了,不行,大夫说需要一种药。” “什么药?” “好像叫什么盘尼西林。”嘉子不敢肯定地说。 我知道这种药。”花情沮丧地叹了口气,“嘉子姐你真是苦命,现在可不比战 争初期了,那时什么好东西没有,泰国的大米啦、菲律宾的香蕉啦、中国的大豆啦, 现在可好,别说是‘盘尼西林’了,连肚子都吃不饱……” 嘉子与花情说话时一道手电筒的强光射了过来。花情用手遮挡住眼睛问是谁, 对面传来的是英文,手电筒的强光移开后,她们看到两个身穿军服戴白色头盔和臂 章的美军宪兵站在不远处的路口,宪兵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 “NO,NO。”花情冲宪兵们一再摆手,示意这里不需要帮助。 美军宪兵没再说什么走开了。 宪兵走后花情继续问:“你就是为了这个出来的?这也没什么难的,美国人那 里肯定会有的。”花情说着拉起嘉子的手就要走,“去美军兵营,一定能弄到‘盘 尼西林’,我不骗你。” 嘉子踌躇不前,经刚才那个男人的惊吓,她的想法已经开始动摇,她怀疑自己 是否还有勇气走下去。 花情像是看穿了嘉子的心思,宽慰地说:“要是能好好活下去,哪个女人愿意 干这种事,顾不上那么多了,还是救孩子要紧。” 凭直觉,嘉子认定花情不是个坏女人,当花情用那双纤柔的手把她从地上扶起 来时,她就已经感受到她所传递的温情了。终于,嘉子被花情说服,顺从地跟着花 情向美军兵营走去。路上,花情不失时机地向一位过路的男人卖弄风情,连音调都 变得嗲声嗲气,男人不屑一顾地从花情身边走过,甩下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花情不温不怒,冲着男人的背影笑骂道:“天皇都不要脸了,我还要什么脸, 告诉你吧,你留着那张胜也没用,哈哈哈……” 那笑声仿佛发自月亮弯弯的笑嘴,在夜色中轻轻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