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金荔紧赶慢赶来到公司还是晚了三分钟,跑进办公室见有贺课长正板着那张本 来就难看的脸在怒视着她。 在谷川商事企划部录人课里,有贺既是官最大的也是脾气最大的,全课二十多 人没有一个没挨过他骂的,没有一个不怕他的。录人课的办公室很大,有贺课长的 办公桌设在前方的正中央,其他职员的桌子一个挨一个整齐地排列在他的眼皮底下, 办公室里的一切一览无余。 有贺冲金荔甩了下头示意她过去,金荔连手包也没放下就跑了过去,规规矩矩 地站在有贺的办公桌前。 有贺戴着一副眼镜,隔着镜片瞪着金荔,里三层外三层的镜片将他的眼球放得 巨大,连眼白都放着咄咄逼人的光,狰狞恐怖。有贺把金荔叫了过来却一言不发, 气鼓鼓地瞪着她,弄得金荔心里很紧张,心想,一定是为了迟到的事。正在金荔揣 测之时,有贺把一份文稿狠狠地摔到了金荔面前,“这是你打的!” 金荔低头去看,文稿上画满红圈红线,她认出那的确是她录人的文稿。 有贺瞪着牛眼,问:“今年是什么年?” “1997年。” “我问你是日本的什么年?”有贺提高了嗓音。 办公室里有几束目光偷偷射过来。 “平成九年。” 有贺的声调越来越高,声音响彻全办公室,“看看你打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连 年份你也能打错,你可是够超前的,平成十年的事我都不敢想。你翻翻看,里面有 多少错!你是不是觉得在日本挣钱很容易?……说话呀!”有贺拽拽拴在脖子上的 领带,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瞅着金荔,“告诉你,我最讨厌你们中国人这种工作 态度啦!” 凭心而论,怪不得有贺发火,金荔知道是自己的错,这两天因为与沈春生吵架 的事,工作时她总是集中不起精力来,常常走神,她知道一旦工作做不好,企划部 长高桥同样不会放过有贺。但是金荔不能接受有贺的说法,动辄中国人怎样,她最 不爱听这种话,“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用不着你说中国人的不是。”金荔把话甩到 了有贺脸上。 有贺没想到一向服服帖帖的金荔会反唇相讥,他觉得办公室里有许多双眼睛在 看着自己,仿佛自己的脸皮被金荔当众撕掉了似的,不禁暴跳起来,气呼呼地叫道: “我说中国人啦怎么样?告诉你,你要是不想干就另谋高就!……” 有贺脾气暴戾,经常训斥属下在全公司都是有名的,也许是因为录入课的工作 业绩突出,人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因此,谷川英树从楼道经过听到 有贺又在叫骂的那一刻并未在意,不过,当他发现有贺正在训斥金荔时,不禁停下 了脚步。 透过玻璃窗有贺的目光与谷川的目光撞到了一起,看到谷川后,还想骂点什么 的有贺将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又咽了回去,不自然地对谷川作出卑微的笑脸。 金荔垂头站在有贺面前,并未看到站在窗外的谷川。 谷川对有贺的怒视,令有贺心里发怵,他又一次陪上卑微的笑脸,可是谷川的 神色仍没有丝毫改变。有贺觉得谷川的态度不同于以往,心里真的发毛了,慌乱中 匆忙放走了金荔。 有贺见放走金荔后谷川也离开了窗前,这才闭上眼喘出一口长气,谷川的目光 的确有些异样,那异样的目光确实把他吓坏了,使他半秃的脑门上渗出一层细细的 汗珠,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泛着亮晶晶的光。金荔一向工作认真有贺心里是有数的, 但近来也许是由于东京地铁毒气事件搞得人心惶惶,录入课的工作质量普遍有所下 降,有贺的本意是想借此事敲山震虎,吓唬吓唬课里的职员,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那样做对他来讲有百害而无一利。因为有贺的策略历来是内紧外松,在部长、社长 面前他从不说属下的坏话,也绝不干毁坏自己名誉的傻事,因此谷川的出现着实弄 得他措手不及,非常被动。 金荔呢,午饭前她被叫到了谷川英树的办公室。金荔在谷川商事打工的时间不 短了,却是头一次来到谷川办公室,因为谷川与她曾有约在先,上班时间概不来往, 他们的交往保留在公司以外的时空里,所以在公司里,谁也不知道金荔与谷川的关 系。 谷川坐在写字台后的一张转椅上,他请金荔在沙发上坐下后立刻问:“有贺为 什么冲你发脾气?” 金荔便将因为自己文稿错误率太高所以有贺发火的事说了。 听完叙述,谷川温和地笑了一笑,劝慰着金荔,“有贺这人在工作方面还是不 错的,就是爱发脾气,你不必往心里去。” “这事不怨有贺,是我没做好。”金荔自责地低下头。 “是啊,工作时不能心不在焉,”谷川试探地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金荔悄悄抬头看了眼谷川没有回答。 “又和沈君闹别扭了?”谷川摇摇头显得无可奈何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就是不知道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感情……” “不是,是他,他……”金荔猛然抬起头,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脸颊 扑簌簌地掉下来,整个人委屈得连话也说不下去。 谷川起身绕过写字台走出来,从茶几的纸盒里抽出几张面巾纸递给金荔,慈父 般地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哭。” 金荔一边抹着泪一边说:“……他彻夜不归……去和同学喝酒把我扔在家里…… 回来后不认错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金荔无法将沈春生说过的话学给谷川听, 她相信那些话对谷川也是一种伤害。 “就为这个?”谷川又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呀?你总不能一点 自由也不给他,男人嘛,总得有点自己的社交活动,晚上出去和朋友一起喝喝酒啦, 唱唱歌啦,有什么关系?总让他放了学就回家会被别人笑话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金荔抹了把眼泪,抽了一下鼻子,继续说:“他现在根 本就不拿我当回事,那天是中国的年三十,我们早就约好了的,可他连说都不说一 声就……”在谷川面前,金荔就像个对家长诉苦的孩子。 “那也不致于哭呀。”谷川在金荔身边坐下,安抚地说:“其实,沈君这小伙 子挺不错的,我看他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男人,他会向你认错的。” “可……”不容金荔说什么,突然,谷川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谷川轻轻地 拍了拍金荔的肩,道声对不起,起身走回到桌前拿起了电话。 电话很长,金荔听出是在说生意上的事,她知道谷川很忙,几次想走,可觉得 不打招呼就走不礼貌,只好拿起谷川办公桌上的纸笔,写了一句告辞的话,送到谷 川的眼皮底下。 谷川仍对话筒说着,手却接过金荔的纸笔,也写了一句:下班我送你回家。 金荔擦净脸上的泪痕走出了谷川的办公室,也许是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也许 是将心中的烦恼说了出来,她觉得心里痛快多了。不过,她却不知道那十多分钟的 哭述,却将谷川心底久违的情愫给牵拽了出来。 当谷川!挂上电话坐回到自己的转椅上将双眼望向偌大的办公室时,才突然发 现自己的这间办公室太大了,大得就像一座被世人遗弃的废墟,空旷、荒寂,没有 丝毫人的气味,他把双腿伸直伸了个懒腰,又用双手揉了揉眼睛,确信金荔真的在 沙发上坐过,又真的走了时,这才突然感觉自己不过是办公室里的一件摆设,刚刚 曾有过的一点生气已被金荔毫无保留地带走了。谷川变得伤感起来,有些恨恨地瞪 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电话,不过,此时此刻,他却希望它能再次响起来,无论是谁打 来电话,无论对方想谈些什么,只要不让他独自一人坐在静寂之中就行。 但那部白色电话就像一幅静止的素描画,一声不响地坐在办公桌上。 谷川按了下叫铃,女秘书从门外走进来。 “您有什么吩咐?”女秘书的嗓音甜得让人发腻。 谷川迟疑了一下,改口说:“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女秘书乖乖地退了出去。 谷川越是在办公室里踱步,那种形只影单的感觉就越重,他真想拿起电话把金 荔再叫回来与她说点什么,哪怕是再听听她的抽泣声,但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 那样做。他重新坐回到写字台前,掏出钥匙打开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 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大夹子,夹子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细尘,他用面巾纸将夹子擦 拭干净,小心地把它摆在桌面上,然后慢慢打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夹子中一张用 塑料薄膜精心包裹着的照片。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足有八寸大小,是一个姑娘的半身像,抓拍时姑娘正 回眸一笑,于是那瞬间的一笑便永远地留在了照片上,照片的左后方有一簇含苞欲 放的花蕾,由于花蕾与姑娘的头像不在一个平面上,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姑娘浅灰 色的头发被风扬起,谷川知道那是由于黑白照片造成的,因为他清晰地记着安代那 一头褐色稍带卷曲的头发。他凝视着安代那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那张纯情的脸 上依稀可见散布于颧骨四周的小小雀斑,那双深陷于眉骨间美丽动人的眼睛似在对 自己倾诉着什么。谷川用手轻轻地在安代的脸上抚摸,没有质感的抚摸使他心里生 出无限的悲伤…… 这种悲伤的感觉许久没有出现了,仿佛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淡漠、遗忘了,因 为他曾努力用繁忙的工作冲淡往昔的记忆,忘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然而今天, 不知为什么,那些几近遗忘的往昔就像办公桌上那盒面巾纸、被一张与一张的连带 关系给拽了出来。 “英树君,你又要上哪儿去?”出了校门,原田跟在谷川英树的身后追问。 “我现在不回家,你先走吧。” “不回家你去哪儿?”原田仍跟在谷川的身后。 谷川停下来不耐烦地说:“你别总跟着我,我有事。” “有什么事,连我都不愿意告诉?”原田不高兴地耸着鼻子。 “以后会告诉你的。” “不,我现在就要知道。” “别问了好不好?什么事你都想知道。”谷川白了原田一眼。 “其实我不在意你做了什么,只是在意你不拿我当朋友。”原田气呼呼地看着 谷川。 “你真生我的气了?”谷川走近原田身边,用肩膀拱了下原田,以缓和他们间 的紧张气氛。 “当然!”原田不理谷川,他将头上的学生帽摘下来,在手上不停地摆弄着, “其实,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你和那个叫安代的姑娘好上了。” “没有的事。” “得了吧。一到星期四下午放学你就慌里慌张地要甩掉我,告诉你吧,今天你 要是不对我说实话,我就一直跟着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原田做出一副死皮赖 脸、不管不顾的样子。 “你别这么讨厌好不好?” “告诉你,我说到做到。”原田执拗地说。 谷川见原田毫不退让,只好趴在他耳边小声地嘀咕了几句。 原田听罢得意地叫起来,“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行了,你可以自己先回家去了吧?” 原田冲谷川努了努嘴,拎起书包照着谷川抡了一下,然后拔腿跑去,边跑还边 大声地嚷着:“英树君,我告诉你们家去!” “你这个坏家伙!” 原田扭头冲谷川作着鬼脸,“气死你,气死你!” 谷川与原田分手后急匆匆地跑向海边,一口气翻过了小山包,当他看到那片湛 蓝的海水和坐在海边沙滩上的安代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疾速冲下山坡, 由于惯力大他的身体已经失控,在下坡处摔了出去,他什么也不顾,连身上的土也 没掉爬起来继续冲下山坡。 安代始终没有发觉向她跑来的谷川,她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眺望着大海。 谷川接近安代时放轻了手脚,他想给安代一个惊喜,他伸出双手飞快地蒙住了 安代的眼睛,期待着安代发出他想听到的叫嚷声,然而,安代如同一尊雕像纹丝不 动地坐在那里。谷川没趣地松开手绕到安代面前,发现安代正满目忧郁地凝视着前 方。 “安代,怎么了?”谷川小心地问着。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都怪原田,他总缠着我,要不然我早就到了。” 谷川见安代仍目光呆滞地眺望着远方,为了使安代高兴起来,谷川在安代面前 做了一个倒立,从下往上看着安代,安代撅着嘴扭过头假装没看见。谷川见此计不 行又生一计,他一边夸张地叫着一边将悬在空中的身体故意倒向安代,安代惊叫着 逃向一边,谷川就在身体即将倒下的瞬间,收腹团身站了起来。 “你真讨厌,不守时还来吓唬人家。”安代挥起拳头捶打着谷川。 谷川装腔作势地哎哟个不停,直到安代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好了,别生气了,都怪我不好。”谷川将脸凑近安代想表示亲呢,却被安代 一下推开。 “我真怕你不来了。”安代在说这句话时声音里掺着忧伤。 两人在沙滩上坐下,中间保持适当的距离。 “怎么会不来?今天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呢。” “什么事?”安代立刻转过头。 “你先猜猜看,可以猜三次,猜不出来我再告诉你。” “你快说吧,所有不知道的事都令我害怕。” “你猜猜吧。” “不,我要你直说。” “好吧,告诉你,我考上北九州大学了。” “真的?”安代高兴地叫了起来,“应当祝贺你呀。” “我也是这么想。” “祝贺你!”安代说着伸出右手,与谷川的右手相互击掌。 “唉哟——”谷川喊了声,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安代连忙拉过谷川的手,见谷川右手掌外侧有一块擦伤正洇着血, “怎么搞的?”安代轻轻地拂去谷川手上的沙土,问。 “不知道,也许是刚才下山时摔的,没关系。”谷川满不在乎地说。 “都怪我不好。”安代连忙从书包里摸出一张纸,她将纸一撕两半,捧起谷川 受伤的手,紧锁着眉头心痛地用半张纸轻轻蘸着他伤口上的血,然后用剩下的半张 纸捂在他的伤口上,“疼吗?” 谷川感受到安代的关怀心里涌出一股暖流,直到这时,他才感到伤口在隐隐作 痛,他想作出勇敢的样子说不疼,可又怕安代会因此松开握住他的手,于是点点头, 承认伤口有点疼,安代果然没有立刻松开手,就那样关爱有加地握着他的手。 “以后来晚了也没关系,千万别再摔了……”安代的眼神有些异样。 谷川以为安代还在为自己的手伤而难过,便安慰地说:“已经不疼了,真的, 一点也不疼了,你瞧。” 安代的神色开始黯淡下来。 “安代,你怎么了?” 安代看了眼谷川,然后垂下头酸楚地说:“你去上大学就得离开这里了,我怕 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 谷川明白安代难过的原因很受感动,“不要紧的安代,我会常回来看你。” 安代抬起头望了望天空,空中有一片淡淡的阴云,阴云被海风快速地推向远方, 有几只海鸟在云下飞翔。谷川动情地用胳膊环过安代,和她一起默默地看着那片淡 淡远去的阴云。 安代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小,谷川没能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 “不,你刚才是说了什么。” 安代收回视线,“真的没说什么,我在想从这到北九州大学有多远。” “坐火车用不了多少时间。”谷川见安代仍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立刻补充道, “每个星期我都会回来看你。” “这怎么可能?”安代将信将疑地看了眼谷川。 “这有什么不可能?” “不,我不是指这个,如果每个星期都回来要花很多钱的,再说……” “这没什么,我父母已经答应了。” “答应什么了?”安代忙问。 “答应我每周都可以回家一次,他们担心我一个人在外不行。” “你的家人真好。”安代不再说话,她仿佛沉醉在海风的温抚中,出神地望着 前方。对马海峡的海水碧蓝碧蓝的,从远处望去它是那么的平静,从这里可以看到 停泊在海面上的军舰,军舰上的星条旗在迎风招展。 “我们走走好吗?”谷川提议着,他不想看到那面飘扬着的星条旗。 他们一同沿着海滩慢步而行。 “你喜欢大海吗?”谷川问。 “当然。我从小就生长在海边。”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我的出生地不是这里,是横滨。” “为什么?” “母亲说是因为父亲。” “你父亲?” “嗯,他是荷兰人,战前在日本做生意,停战后离开日本就再也没有回来。” “一点音信也没有吗?” 安代没有回答,她不时用手捋一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 谷川见安代不愿说下去,只好换了个话题,“你毕业后也打算上大学吗?” “恐怕不行,妈妈不会同意的,她说女孩子家上大学没用。” “都六十年代了,女孩子上大学的多的是。” “再说我妈妈也没钱供我上大学,能上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听到这话谷川不再作声。此后一段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耳边只有海潮一下下 很有节奏的涌动声,仿佛大海在不停地挣扎。为了打破这种难耐的沉默,谷川捡起 一块鹅卵石用力甩向海里,听不到声响也看不到水花,鹅卵石倾刻便沉入海底。 “是四年吧?”安代忽然问。 “你是问上大学的时间?” 安代点点头。 “是。”谷川与安代的目光相遇,见安代脸上流露出眷恋的神情,忙解释道: “四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再说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安代怀疑地看看谷川。 “真的,我会常回来看你,不信咱们拉勾。”谷川说罢伸出小拇指,可安代没 响应。 “来呀,说到做到,我起誓。”安代终于伸出小拇指与谷川拉了一下,两手接 触的瞬间安代有些激动,她的小拇指勾得很紧,使谷川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愿望。 “好好上大学吧。”安代鼓励着。 “可……可我只想守着你……我喜欢你……”谷川的声音很小,他终于鼓足勇 气说出了常在心中默念却又一直不敢对安代说的话。 安代脸上泛起一团红晕,她羞怯地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动情地 望着谷川,那双美丽的眼睛似在对他倾诉着什么。 谷川真想把安代拥进怀中去吻她,可他不敢,他怕由于自己的冒失会失去她的 信任,于是他将满腔的情儒积聚在脚上,做了个起跑的姿势,迈开双腿便在沙滩上 跑起来,“来呀百米冠军,能追上我吗?” 安代只是对着谷川的回头笑。 “我就知道你追不上我,跟男孩子比赛可不一样,对吗?”谷川边回头边喊, 此时,谷川觉得在这个世上只有他才是最幸福的人,他不再回头,径直向远方跑去。 安代也迈开双腿追了上去,“嗅,抓到了,抓到了。”安代高兴地叫着,“看 谁跑得快。” 金荔走出办公楼一眼就看到了谷川那辆米白色的轿车停在马路对面,而谷川正 冲她摆手。一些职员从办公楼里走出来,金荔发现众人的目光正瞟向她和谷川,对 金荔来说,众日睽睽之下坐进谷川的车里是件很难堪的事,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拒 绝谷川时,却听到了谷川在放大声音喊她的名字,金荔头也不敢回地穿过马路钻进 了他的车里。 金荔刚关上车门便听到谷川说,“这里不能停车。” “有人看见我们了。”金荔似在为自己辩解。 “那怕什么?” “怕对你不好。” 谷川爽朗地笑了,一踩油门,汽车猛地冲出去,随即欢快地跑起来,穿行在林 立的楼宇间,大大小小色彩纷呈的广告牌从他们眼前划过,衣着整洁的人们悠闲地 漫步在街上,现代都市的风貌尽收眼底。 “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啊!”谷川有些自言自语地叨咦了一句。 金荔想他一定是又想起了日本战后的凄惨情形,因为他不止一次地用沉重的语 气对她说过那些大片焚毁的建筑,那些饥寒交迫的人们,还有他记忆中的一切与眼 前形成的鲜明对比。金荔知道谷川的年龄几乎令他目睹了战后东京发展变化的全过 程,如今的年轻人谁还会在意遥远的过去,只有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对战后 经历的苦难记忆犹新。 街口的红灯拦住了谷川的汽车,他拉好手间对金荔说:“回去与沈君和好吧。” 金荔双眼直视着前方似乎在想心事。 “听见了吗?” 金荔乖巧地点点头。 “有贺的话别往心里去,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我知道。” 金荔想起了当初在“巴比伦”发生的那件事,至今她也不知道谷川打电话找的 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两个无赖那么害怕他提到的“赤神爷”,她很想解开这个谜, 便扭头问:“您能告诉我,‘赤神爷’是什么人吗?” “怎么想起了问这个?”见金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谷川只好说:“怎么说呢, 算是江湖上的人吧。” “我猜他是个黑社会老大。” “就算是吧。” “你怎么会认识黑道上的人?” “说来话长了,当年我只身一人来到东京,偶然结识了同来东京闯世界的‘赤 神爷’,那时我们都很穷,同样在东京举目无亲,只得两人合租一间小房,天长日 久便成了要好的朋友。后来我开了家小公司,他开了家赌场,赌场越做越大,他成 了黑道上的头面人物……”说话间,后面传来一阵鸣笛声,谷川这才发现信号灯已 经变绿,他松开手间继续向前驶去。 “黑道上的人是不是都很坏呀?”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偏见,真正黑道上的人都是有规矩 的,他们不随随便便欺负人,在“巴比伦”见到的那两个小子只是两个小地痞,他 们想进黑社会还没人要呢。” “那次可真把我吓坏了。”想起那一胖一瘦两个地痞去“巴比伦”捣乱的事, 金荔还心有余悸,要不是谷川当时在场,后果不敢想象。她侧脸瞧了一眼谷川,不 禁又问:“我离开“巴比伦”后你还常去吗?” “去得不多了。” “是不是又换新地方了?” “日本人喝酒很少固定在一家店里,总是换来换去的。” “可我觉得你们日本男人……”金荔突然不想往下说了。 偏偏谷川想知道,他快速地歪了一下头,“我们日本男人怎么了?” “说了你也不爱听。” “说说看,我倒想知道你是怎样看我们日本男人的。” 金荔忍不住轻轻一笑,“我觉得你们日本男人挺色的。”金荔把“挺色的”几 个字咬得很重,“总换地方喝酒是因为女人,如果哪家酒吧里有漂亮女人,男人们 就会聚到那家,对吗?” “可以这么说吧。”谷川很坦诚地说:“漂亮女人谁不喜欢?尤其是劳累了一 天的男人都想在酒吧里放松放松,而在有漂亮女人的酒吧里就很容易做到这一点。” “这么说那时候你常到“巴比伦”去也有这种动机喽?”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谷川飞速地扭头瞥了一眼金荔,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样 子。 “我就知道你不爱听,不过,叶子确实很喜欢你。”金荔诡异地眨了眨眼睛。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怪不得呢。” “什么?” “没什么。”金荔发出了令人难以琢磨的笑声。 不知不觉中,汽车就到了金荔的住处,谷川一直把金荔送到楼上,沈春生正忙 着做晚饭。“沈君,我把金桑给你送回来了。”谷川推开厨房的门,半开玩笑地与 沈春生打着招呼,“以后别再让她在外面冻一通宵啦,会冻坏的。” 沈春生停下手中的活,很不自然地笑笑,眼睛却注视着金荔的反应。他知道自 己与金荔间出现矛盾的根源在自己,心里也觉得挺对不住金荔,但这种事绝不能让 金荔知道,只要能瞒过去,自己会好好待她,用行动弥补自己的过失。 金荔却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立即走进厨房将窗子打开,然后拿起炒铲 扒拉起锅里吱吱啦啦作响的菜。 沈春生忙把金荔手中的炒铲抢了过来,殷勤地说:“我来我来,你给谷川先生 倒杯水吧。” 虽说金荔进屋后没有跟沈春生说话,但凭经验谷川知道他们会重归于好,于是 知趣地告辞道:“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您在我们这儿吃吧,马上就做好了。”沈春生客气地说。 “不啦,我还有事儿。”谷川谢绝着,“下次吧,等你们包中国饺子时别忘了 叫我。” 当见到谷川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瞬间,沈春生立即关上门站到了金荔面前, 显得万分愧疚地说:“小荔,都怪我不好,别生气了好吗?” 金荔没有搭理沈春生,她把沈春生炒好的莱端到外屋的小桌上,刚要走回厨房 却被沈春生伸出胳臂一把楼住了,“小荔,原谅我。” 金荔未动,像段木头桩子似的伫在沈春生怀中,委曲的泪水哗哗流下。 “别哭了小荔,以后我再也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了。”沈春生颤着嗓音无 限后悔地说,并用手轻轻抚摸着金荔的头发。 金荔的哭声越来越大,她猛地把脸埋进沈春生的怀里,从那一抽一抽的肩膀上 能够看出,她哭得很伤心。 金荔身体的颤动震撼着沈春生的心,“原谅我,以后我再也不出去喝酒了,真 的,谁叫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