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金荔坐在办公室里全神贯注地敲打着文稿,与沈春生重归于好使她的精神状态 大为改观,工作起来也格外专心,电话铃声一连响了几次她才意识到是自己办公桌 上的电话机在响,她拿起话筒。 “喂,我是有贺呀。” 金荔听到有贺的声音觉得很奇怪,她歪过头透过挡板向办公室正前方望去,有 贺正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举着话筒,他们的目光相遇时有贺非常友善地冲金荔笑 了笑。 “您有什么事吗?”金荔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有贺支吾着,“不过……是这样,如果你肯赏光的 话,我想中午请你吃顿便饭。”有贺说到这里用另一只手挡在嘴边,像是怕被人听 到似的,这且不说,他说话时还破天荒地使用了日语中的敬体。 有贺反常的举动搞得金荔莫明其妙,“您要请我吃饭?” “是的,我没有别的意思,请务必赏光。”有贺恳切地说。 “我怎能受用得起课长大人的恩惠呢。” “哪里哪里。”有贺见有人走进办公室,悠了下转椅将身体转向另一侧说, “请你给点面子。” 金荔不好拒绝只得应了下来。 “一言为定啊,中午我在路口东面的那家寿司店里等你。”至中午前,有贺没 再理会金荔,像往日一样对属下哼哼呀呀地摆着课长的臭架子。 金荔按时来到了有贺所说的那家餐馆,直到这时她也没弄明白有贺耍的是什么 花招。 有贺早已恭候在那里,而且已经点好了饭菜,一见金荔如约而至,有贺立刻起 身笑脸相迎,招待得比店员还殷勤,“我还怕你不来呢,多谢你能赏光。”有贺主 动上前为金荔拉开椅子,待金荔坐下后才在她对面坐下,“也不知吃寿司合不合你 的口味,不管怎么说是日本风味,聊表一点心意。”桌上摆着色泽艳丽的生海鲜, 有贺恭谦地让着金荔,不无自责地说:“金桑,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以前多有得罪 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见谅。其实我这个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从来没有恶意……” 有贺越是殷勤金荔越警惕,她在琢磨有贺的真实意图。 “来来,吃吧,没什么别的意思,你在谷川商事工作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我对 你关照不够,今天算是表示一下歉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金荔懒得再去琢磨有贺的真实目的,也赶上她正饥肠辘 辘,搛了块鲜嫩的鱼片,蘸了些绿芥末和酱油,大大方方地吃起来,边吃边学着日 本人的样子对生食大加赞赏。 有贺拿起筷子比划了一下却没动美味佳肴,似想说些什么见金荔吃得正香又不 好开口,只得赔以笑脸,继续说着恭谦的话。 金荔成心不给有贺说话的机会,她想憋憋他,看看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 药,这一招果真把有贺憋得够呛,几次话到嘴边都被金荔东拉西扯的闲谈给岔开了, 见他哭笑不得的样子金荔心里暗笑,吃得越发开心。 “唉——”有贺一只手托着腮,长长地叹了口气。 “课长,你这是怎么了?”金荔不忍再去折磨有贺,便把话头递了过去。 有贺目无光泽地呆视着桌面,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讷讷地说:“没什么,只是 想找个人聊聊天。说实话,我跟着谷川先生已经快十年了……”见金荔在盯着他, 有贺停顿了一下又改口道,“谷川先生是个非常好的人,自从来到谷川商事后我就 决心跟着先生干到底,无论遇到什么情况绝不离开他。” 金荔发现有贺那对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正狡黠地觑着自己,立即猜到了有贺的用 意,故作惊讶地问:“你跟着谷川先生有那么长时间啦?” “是啊,光阴似箭呀,马上就十年了。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放弃了东芝、日 棉那样的大公司……”有贺似乎提起了精神,推推眼镜探询道,“金桑,听说你和 谷川先生很熟?”“听谁说的?”金荔做出一副很在意的样子反问。 有贺诡秘地笑笑。有贺很为自己适时打出这张王牌而洋洋自得,不过他的神色 里多少还掺着知情甚晚的遗憾。 “没想到日本人也爱传闲话。”金荔嘟嚷说。 有贺凑近金荔义气十足地说:“请放心,我绝不会随便对别人讲的,谷川先生 待我不薄,我不会做对不起先生的事。” 在金荔看来有贺的想法很可笑,他自以为抓到了别人的把柄,其实是庸人自扰, 金荔不想点破,于是假戏真做一本正经地说:“是啊,谷川先生对你印象一直不错, 常夸奖你能干。” “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有贺耐不住性子急切地说。 “我一个打工的,能帮上课长大人什么忙。” 有贺毫不怀疑地说:“当然能,只要你肯帮我就一定能成。”说到这儿有贺已 不再遮遮掩掩了,“企划部的高桥部长就要退休了……” “高桥?” “是啊,高桥部长是个很不错的人,对我也很好,可不管怎么说,年龄不饶人 呀……”有贺密切地注视着金荔的反应,生怕从她脸上漏过蛛丝马迹,“如果你能 替我在先生面前多美言几句,我将感激不尽。” “这……”金荔故作迟疑。 “只要替我美言几句就行。”有贺说这句话时最大限度地行了个恳求之礼,脑 袋几乎扎到了桌面上,“拜托了。” “试试吧。”金荔回答得并不肯定。 “非常谢谢!”有贺抬起头来时镜片上泛着光,眼里饱含感激之情,信誓旦旦 地说:“请谷川先生放心,我有贺今生今世甘愿为先生效大马之劳,绝不辜负先生 对我的栽培。” 金荔吃不下去了,觉得这场戏也该尽快收场了,便反客为主地说:“课长光顾 着说话了,到现在一口还没吃,吃吧,快到上班时间了。” 有贺不住地点头,然后摘下眼镜擦擦镜片,眯缝着眼瞄着金荔,呈现在他眼前 的是一片模糊,他甚至分辨不出他们间的距离有多远,当他重新把金荔清晰地罩在 镜框中时,他发觉金荔脸上有着许多动人之处,这是他从前不曾注意到的。 下班后,谷川来到离公司只有百步之遥的电车站出入口时,金荔已经等候在那 里。 一见面金荔故意学着公司里女职员的样子和腔调,边鞠躬边说:“社长大人您 好!” “淘气包。”谷川在金荔的额头处轻轻拍了下,“为什么不让我开车?” “我不愿意总让你开车送我,另外想让你体验一下小职员挤电车的辛苦。” “好像我没吃过苦似的。上大学时我几乎每周都要挤一回车从北九州回福冈, 那时的火车又脏又挤又慢。” “那是什么年代,再说每周都能回家还算苦?我来日本两年多了还没回过家呢。” “嗨——说了你也不明白。” 金荔见谷川往售票处走,问:“你真打算跟我一起乘电车?” “嗯。实话说我真的很久没有乘坐电车啦。”谷川买了票,随金荔一同走进电 车站。 站台上站满了候车人,人们秩序井然地排着长队。 “哇,这么多人。”谷川叫道。 “这就是老百姓的日子。经济萧条,减员减薪,下班后出去吃饭喝酒的人减少 了,不过,对于日本主妇来讲这可是因祸得福,男人们都按时回家了。你们这些当 老板的哪了解这些。” “那你就说错了,当老板的更着急,最近有多少公司倒闭破产啦,老板和百姓 只有一步距离,迈过来就是百姓,再多迈一点就是乞丐。” 说话间一辆电车进站,两人一同上了电车,车厢内很拥挤,他们一直挤到最里 面才觉得松快了点。谷川站稳后整了整西装和领带,一只手攀住上方的吊环,让金 荔将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两人挨得很近。 金荔与谷川相识已有时日,但她从未在近距离仔细观察过谷川,今天在拥挤的 电车里,金荔可以清楚地看到谷川眼角处的鱼尾纹、肌肤稍显松驰的嘴角,以及铁 青色脸上刚刚钻出的一层胡茬,谷川正面带微笑注视着金荔,那和善温情的目光使 她有种安全感。如果父亲在世的话,大概与谷川年龄相仿,金荔想。在金荔的记忆 里父亲是那么的年轻,他消失得很突然,那一幕至今记忆犹新,他静静地躺在一间 小黑屋里的木板上,微睁着一双无神无色的眼,一动不动,对于母亲的哭嚎没有任 何反应,从那以后父亲便被永远地镶在墙上的黑色镜框里,带着永恒的微笑注视着 金荔的成长。 见金荔一直不说话,谷川问:“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金荔笑着瞥了谷川一眼,“咱们公司现在情况怎样?” “不是太好,普遍减薪是肯定的,最近正与一家法国公司谈一项合作,如果能 谈成暂还不至于减员。”谷川说着停下来,问:“你叫我来不光是为了让我陪你挤 电车吧?是不是又与沈君吵架了?” “‘削一本儿’,”金荔撅起嘴冲谷川一努,“不往好处想。” 进站时电车猛然震荡了一下,金荔不得不用双手抓紧谷川的胳膊,随后又挤上 来一些乘客,谷川和金荔被拥挤得相距更近。 “其实乘电车挺有情调的。” “天天让你挤电车,你就没情调了。”直到这时金荔才对谷川说,“今天叫你 来是想告诉你有贺的事。” “怎么,他又对你发脾气了?” “正相反,”金荔煞有介事地说,“你猜他今天怎么了。” “忙了一天脑子乱哄哄的,我可不想费那个劲儿。” “有贺中午请我吃了顿饭。” “没那么简单吧,有贺是个很吝啬的家伙,我想他是另有所图。” “猜对了。” “有贺缠上你了?” “瞎说,他是缠上您了……” “缠上我了?那干吗要找你?” 金荔便将有贺中午吃饭时说过的话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谷川。 “简直是无中生有,这个有贺多嘴多舌到我们俩的头上来了。”谷川并未因有 贺的胡言乱语而气恼,“有贺这个人就爱打探别人的事儿,不过,他在工作上还是 很努力的。” “在他看来我们间的关系不一般。” “让你感到难堪了吧?” “我倒没什么,只怕对您不利。” “有贺就爱耍点小聪明,其实他胆子很小,我想他不会到处乱说的。” “那他也不该有这种想法呀,您都可以做我的父亲了。” “我有那么老吗?” “那倒不是,他怎么会往那方面去想呢?” “由他去想吧。”谷川满不在乎地说。 电车到达新宿车站后金荔拉着谷川挤了出来。新宿站是东京重要的交通枢纽, 多路电车都交汇在这里,由地下商业街将各路电车站连接在一起。谷川和金荔要在 这里换乘不同方向的电车,虽说他们的住地相互间距离并不远,但却是一个往东一 个往西。 “我们一起吃点饭吧?”分手前谷川提议着。 金荔开玩笑地说:“您不会也另有所图吧?” “我这一把子年纪的人还能图什么?只是吃顿便饭,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已经跟沈桑说好了,今天他在家做好饭等我。” “看来你们俩是不打算包饺子啦。” “一定包,而且是专门给您包。” “这么说我还得等下去。” “等几天怕什么,肯定给您包。”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金荔伸出小拇指,“拉勾上吊。” 谷川伸出小拇指与金荔拉了下,两人分手各奔东西。 金荔走出几步回过头微笑着冲谷川挥挥手,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人群中。 金荔走出电车站时发现沈春生正等候在出站口,不禁意外地问:“你在这儿干 吗?” “接你呗。” “今天这是怎么啦,还专门来接我?”说归说,金荔心里很高兴。 “我已经等了半天啦。”沈春生殷勤地从金荔手中接过那个一点都不重的小手 包。 金荔感动地看了沈春生一眼,娇嗔地说:“可我那天等了你一夜。” “还生我气?” “那我还不被你气死啊。”金荔伸出手挽住沈春生的胳膊,亲昵地将头挨着他 的肩。 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到家里,进屋后金荔看到饭桌上摆着一大盒色泽艳丽的寿司 情不自禁地惊叫了起来。 沈春生解释说:“来不及做饭了,就买了些现成的,你不是最爱吃寿司吗?” “今天像过节似的,我中午吃的就是寿司。” “又是谷川请的?” “看你,老毛病又犯了吧。告诉你吧,今天是有贺请的,就是那个特别厉害的 课长,他想往上爬,求我在谷川面前替他求情……”金荔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中午发 生的事情,详细地描述了有贺的狡诈。 可是金荔所说的一切沈春生根本就没听进去,他在盘算着自己的心事。几天来, 他一直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他与麻智的事如实地告诉金荔,这个问题始 终在折磨着他,他感到很难在两者中做出抉择。再说,近来金荔的情绪非常好,他 实在不忍心去伤害她,可是心里却又总是想到麻智,两个截然不同、性格迥异的女 人,哪个都令他难以割爱,因此他决定把自己与麻智的事继续隐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