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黑五类”骑着一辆新买的“航母600型”摩托车穿行在大街小巷中。这辆甘蓝 色的摩托车又大又宽,设备齐全,挡风玻璃、音响、车载电话、真皮靠椅一应俱全, 是新款流行车型。由于车体太大,加之“黑五类”那身奇异的装束,看上去很像一 只参加马戏表演的小猴子。摩托车驶人麻智家所在的街道时,“黑五类”发现路边 停着许多辆黑色小轿车,一些衣着笔挺绅士模样的人在麻智家出出进进。在麻智家 的大门口“黑五类”被一个西服革履的大汉挡住了去路。 “去哪儿?”大汉凶神恶煞般地盯着“黑五类”。 “找人。” “找谁?”大汉仍不让开路。 “找谁也要告诉你吗?”“黑五类”不服气地回答。 “少废话,快离开这里,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你是什么人敢对我发号施令,告诉你我要找吉原麻智。” 大汉并不情愿但还是走到大门口的对讲器前与麻智通了话。 “黑五类”曾是麻智的高中同学,两家家长又是至交,所以“黑五类”过去常 出入吉原家,他满以为大汉与麻智通了话便可以对他开绿灯,谁知大汉仍不改主意 只让他等在门外而不放他送去。好在是不一会儿,麻智便从楼里跑了出来。 “你们家今天怎么了?” “黑五类”的话刚一出口便被麻智打断,“别问了,咱们走。” 麻智带着“黑五类”离开自家门口,抱怨地说:“真讨厌,哪儿开会不行,非 往我们家跑。” “是因为大选吧?” “嗯。”麻智发觉“黑五类”在吃力地推着那辆巨大的摩托车,便好奇地问: “新换的车吧?” “昨天刚买的,最新款,你看怎么样?”“黑五类”根本不关心大选的事,之 所以来找麻智一是想显耀自己的新车,二是为了来约麻智去跳舞。眼下见麻智已注 意到自己的新车,立刻停下来把车支好,闪开身体让麻智能看清摩托车的全貌, “电子打火,无极变速,只比轿车少两个轱轳。” “太棒啦,又漂亮又气派。”麻智摆弄了两下车把,问:“这么大的车你够得 着车把吗?” “当然,这是多向车把,可以调节的。” “你换了几辆车啦?” “嗨,玩嘛,我就喜欢新款摩托车,再有新的我还换。”“黑五类”不无得意 地望着麻智的脸,然后提议道:“咱们去兜兜风?” “哈依!”麻智痛快地接受了“黑五类”的建议。 两人骑上摩托车呼啸着驶向大路,很快又驶上高速公路。“黑五类”把音响打 开放大音量,摩托车被拉到200公里的时速,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地飞奔着,摩托 车前后音箱发出的共鸣声与引擎声在高速公路上滚动。二十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原地。 麻智仍处在兴奋的状态中,“黑五类”的情绪更是空前的好,“哎,今晚咱们一起 去吧,我来接你。”“黑五类”不失时机地说。 “去哪儿?”麻智反问。 “去六本木跳迪斯克,你忘啦?跳完舞咱们还去高速路上兜风。” “我不去。” “为什么?” 麻智没有对“黑五类”作出任何解释。前天“黑五类”向她发出邀请时麻智确 实答应了他,她原打算带沈春生一起去六本木玩,但是沈春生托词没有答应,麻智 也就失去了玩兴。她不想让“黑五类”知道这些,那会使她在“黑五类”面前很没 面子。麻智知道沈春生是为了那个姓金的中国姑娘,这使她心里很不痛快,眼看着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时至今日沈春生仍然没有将他与金姑娘的事了结,这大大地刺 伤了她的自尊心。 “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嘛!怎么又变卦啦?” “你烦不烦人,我说不去就是不去!” “不去就算了,”“黑五类”满心欢喜地来找麻智,不想却被麻智莫明其妙地 迎头浇了盆凉水,脸上不禁有些恼火,但又不敢发作出来,便憋着嗓子说:“干吗 发这么大的火?” 麻智见“黑五类”满脸委屈,察觉到自己有些过分,立刻换上一副温情的笑脸 说:“下次吧,下次一定跟你去跳舞。” “那我回去了。”“黑五类”无奈地骑上摩托车,失望地看了眼麻智,想说什 么又咽了回去。 “等一下,送我一趟行吗?”麻智问。 “上来吧,去哪儿我都送你。” 金荔像往常一样,每次下班回家进楼前总要翻看一下信箱。 信箱里被塞得满满的,都是些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商业广告,无聊时她喜欢 看看那些广告,上面常有大减价之类的信息,广告中夹着一封富士银行寄来的函件, 里面是一张打印好的存款明细表,明细表上详尽地列出近期的每一项收入与支出。 母亲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信了,母亲来信的频次往往与她的心境有关,金荔猜 想母亲与继父过得并不好,尽管她早已没有对母亲的依赖,但她还希望能见到母亲 的来信,无论她在信里写些什么。金荔草草地看了眼存款明细表后,和那堆广告一 起夹到腋下准备上楼,却被一个素不相识的日本姑娘拦在了楼门口。起初,金荔以 为这个日本姑娘是个走街串巷的推销员,但很快她就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日本姑娘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说她叫吉原麻智,是沈春生大学里的同班同学。 不知为什么,金荔有种不祥的感觉,她满腹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叫吉原麻智的日 本姑娘。 麻智的打扮很前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服,仔服上衣只系一个扣子,前领 口开得很低,露出了白皙的皮肤,颈部戴一条细细的金项链,项链在光的作用下光 彩熠熠,仔服的下摆和裤口垂着毛边,右腿的膝盖处开着一个不曾缝补的大口子, 个子比金荔显得略高一点,也许是因为她穿了一双厚跟的棕色靴子。要说起麻智的 长相在日本姑娘中不算难看,前额处一缕脱过色的黄发自然地耷在有些长的脸上, 如果是双眼皮,金荔想,她的眼睛会更好看。 “我想跟你聊聊。”麻智两手抄在口袋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金荔警惕地盯着麻智的脸,“我们间有什么可谈的吗?” “是的。在我看来很重要。” “就在这儿?” “我看还是另外找个地方或许更好。”麻智说罢便独自向外走去。 金荔不喜欢麻智说话时的口吻和她颐指气使的样子,她不知该不该跟她去。 见金荔仍站在原地没跟上来,麻智走了几步回过头放大声音说:“这事很重要, 你真的不想跟我谈谈吗?” 金荔见麻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突然产生了好奇心,很想知道麻智为何而来, 于是便跟随麻智而去。路上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好在金荔住所的斜对面就有一家咖 啡厅,走到那儿连两分钟也用不了。这是一家自助式的咖啡厅,门厅处有一排烧在 火上的玻璃咖啡壶,有五种不同风味的咖啡,旁边放着袋装砂糖、牛奶。金荔跟着 麻智进门后在一僻静处坐下。 麻智去取咖啡,她似乎对咖啡很挑剔,磨蹭了半天才端着咖啡杯回到桌前,却 见金荔一直坐在那儿,面前空空的,不由得问:“你不来杯?” “我不想喝。有什么话就请讲吧。” 麻智没有因金荔催促而立刻开口,她专心地摆弄着手里的咖啡,先是撕开袋装 砂糖倒人杯中用勺搅了搅,然后打开软包装牛奶,顺着杯沿一点点倒人,随着旋转 的液体杯上浮起一层白色的奶质。麻智做完这些程序后才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审视 着金荔。 金荔分明感到麻智的目光在自己的眼睛和嘴唇处多停留了片刻,这使她感到很 不舒服。她绞尽脑汁地想,但始终也没想起沈春生是否对她提过吉原麻智这个名字, 不过,她猜到这个日本姑娘的出现与沈春生有关,很快,麻智的话就证实了金荔的 想法。 “金小姐,沈君至今也没把我们俩的事告诉你吧?” “我不知你指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什么也没对你说,这样也好,这件事还是我亲口告诉你更合适。” 麻智轻轻呷了口咖啡,“我和沈君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金荔不漏过地琢磨着麻智说的每一句话。 “我看你也是个爽快人,那我就直说吧,”麻智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 笑意,“鉴于我与沈君的关系,我希望你能离开他。” 尽管金荔已预感到麻智可能谈及的话题,但麻智的话还是令她感到惊讶,她的 心猛地抽搐了一下,突然怀疑起自己的日语水平是否能够完全领会对方的谈话。 麻智似乎并不期待从金荔处得到满意的回答,她品了口咖啡,然后掏出一套做 工非常精制的烟具——棕色鳄鱼皮烟盒和配套的打火机,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支烟点 燃。 金荔不被察觉地用嘴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又轻轻地从鼻孔里呼出,这才开口, “我想你没资格这样对我说话。” 麻智神态自若地吸了口烟,接着将烟雾带有挑战性地吐了出来,斜睨着眼说: “金小姐,我劝你好好想一想,我是明人不做暗事,我和沈君之间已经不是一般朋 友关系,我希望你能知趣地从中退出来。” “你太自作多情了吧。”金荔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冷冷地说。 “沈君可不是这么说我的,要我把他对我说过的话学给你听吗?” “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吗?” “你有这种感觉吗?”麻智笑了一声,“可我没有!” “恬不知耻!”金荔早已被麻智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她哆嗦着嘴唇怒视着 麻智,就差破口大骂了。 “别那么激动好不好?”麻智一点也不示弱,她把刚拍了几口的烟掐灭,将剩 下的大半截烟蒂丢进烟缸里,探出身子直逼金荔,“告诉你,我这么做是看得起你, 知道你为沈君吃了不少苦,否则我才不会跟你多费口舌。” “你……你这是强取豪夺!你们日本人很习惯这样做吧?” “怎么会呢?我们是两相情愿。” “我想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哦——可怜的金小姐,看来你还是没弄明白。”麻智冷笑着说:“事情已经 不那么简单了,我已怀上了他的孩子……” “老掉牙的伎俩。”与其说是金荔不信,不如说是她不愿意相信。 “可我与那些不怀好意的女人不一样,我们俩是真心相爱,我不愿意看到沈君 陷在没有爱情的痛苦中。”说着麻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金荔面前。 就像是突然被人猛击了一棍,金荔顿觉大脑“嗡”地一下失去了思维,若不是 靠在椅背上,她或许会跌倒在地,她隐约看到麻智的嘴在不停地嚅动却听不到她的 声音,她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浑身不停地颤抖。 麻智的嘴仍在嚅动,声音渐渐开始在金荔耳边出现,从含混到清晰,“……这 是一张现金支票,算是我和沈君对你付出的补偿……” “滚开!滚开!……”金荔用双手捂住耳朵,拼出全身的气力喊叫着,然而她 的声音异常微弱。 麻智轻蔑地瞥了金荔一眼,收起桌上的支票、烟具,迈开大步走出了咖啡厅。 金荔弄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咖啡厅回到住所的,她只记得四周一片黑暗,惟有 灯光为她弓;路,她觉得自己的视线无法集中于一点,几乎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 制能力,跌跌撞撞地移到楼梯前就再也挪不动身体了。 金荔是被住在对门的胖经理发现送回房间的。 沈春生手忙脚乱地从胖经理怀里接过金荔,将她放平在床垫上,连声道谢的话 都没顾上对胖经理说。他两眼死死地盯住金荔苍白的脸,那双紧闭的眼就像死去了 一样,沈春生着实被金荔的样子给吓坏了,若不是感到手背上有金荔温热的鼻息, 他真怀疑……不!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怀疑,他把手背贴在金荔浸满虚汗的额头 上,判断出金荔的体温并不高,心里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将嘴贴在金荔耳边小声 问:“小荔,你怎么了?” 金荔紧闭双目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处在昏沉状态中的金荔觉得自己正陷在一片泥塘里,她想抽出腿但烂泥 嘬住了她的脚使她寸步难行,恍惚中她看到泥塘边的草丛里站着一个人,那人木讷 地看着她不断下沉……她感到上不来气,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就这样, 金荔从昏沉中醒来。 “小荔,小荔,”见金荔微微睁开了眼睛沈春生连忙俯下身去,“是我呀,我 是春生,你看见我了吗?” 金荔睁大了眼睛,她看到了两张硕大的变了形的脸交错地晃动在眼前,两张脸 一模一样却无法重叠在一起,她不仅感到晕眩而且感到恐怖,她重新闻上眼,却又 一次看到草丛里站着的那个人,那人伸出一双大手正在用力地把自己往泥塘里按, 她发出了一连串恐惧的呻吟。 连沈春生自己都不相信,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竟希望电话是谷川打来的,面对 神志不清的金荔他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希望谷川能够出现并再次给予他帮助。 沈春生匆忙拿起话筒,但却听出打电话的人不是谷川,而是麻智。 “喂,是你吧沈君,你们谈得怎么样?” “什么谈得怎么样?”沈春生有些不明白,他在思索着麻智的话。 “她没有为难你吧?想必你也会对她解释清楚的。” 沈春生似乎悟出了麻智话的含意,突然感到一股惊悸传遍了全身,连想问麻智 的话都被一口气顶住了半晌说不出来。 “沈君,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喂,喂,我是麻智,你听见我说话 了吗?” 麻智的声音很大,连电话都被她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 好半天好半天,沈春生才突然像火山爆发似的蹦出一句,“吉原麻智,你都干 了些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麻智从鼻腔里发出的哼声重重地传进了沈春生的耳朵里, “这么长时间你都没对她谈及我们的事,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告诉你,我今天已经 把咱俩的事通通地对她说了,你想脚踩两只船没那么容易……” 麻智还在往下说,但沈春生已经将话筒猛地搁在了电话机上,他不能容忍麻智 对自己的指责,他更不能容忍这个不讲情义的日本女人来破坏自己与金荔的爱情。 但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一下一下的,越来越刺耳,沈春生生气地拿起电话挂断了, 他知道是麻智要他接电话,他偏不接!电话铃声就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玩具,只要 你不接,它就响个没完没了!要不是麻智在电话的那一头,沈春生定会抡起拳头狠 狠地揍她一顿,这个臭女人!沈春生看一眼仍旧昏睡不醒的金荔,又看一眼响个不 停的电话,突然拽过电话线,猛地把它揪断了。他顾不上考虑以后会发生什么,眼 下,他只希望金荔能醒过来。 时间过得很慢,就像一只周游环球的蚂蚁,令沈春生焦急与不安,他一直坐在 金荔身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金荔的苏醒。闹钟不知滴答了多少声,时间也不知过 了多久,当沈春生终于发现金荔慢慢睁开眼睛时,他流出了激动的眼泪,他一把抓 住了金荔的手,“小荔,你终于醒了,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金荔面无表情。 “是我,我是春生呀。” 金荔的眼睛动了动,像是在打量沈春生。 “小荔,原谅我吧,都怪我不好。”沈春生哭腔哭调地说:“小荔,别听那个 臭女人胡说,我爱你,我只爱你。” 这句感人肺腑的话曾多次强烈地震撼过金荔的心,为了这句话她甘愿为他付出 一切,但此时,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像一只赶不走的苍蝇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泪水 顿时就浸湿了金荔的眼睛。 沈春生也自责地掉下了几滴眼泪。 就在沈春生不住地忏悔时,金荔从沈春生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吃力地指向墙角 的柜橱。 “别动,要什么我来。”沈春生立即爬到柜橱前打开木拉门问:“要什么?” 柜橱的下层放着金荔和沈春生的大皮箱,隔板的上面放着他们平日使用的衣物。 沈春生猜不出金荔想要什么,只好一件一件指给金荔看,当他指到自己那只红色大 皮箱时,金荔作出了反应,沈春生用力把红皮箱从柜橱里拖了出来。 金荔的嘴微微蠕动了一下。 沈春生凑近金荔,问:“你说什么?” 金荔的嘴又蠕动了一下,沈春生侧耳倾听,当听清金荔的意思时他猛地愣住了, “你要赶我走?”“沈春生不敢相信这话会从金荔嘴里吐出,“你真要赶我走?我 知道你恨我,但你不能这么做,你可以打我骂我,你就是不能这么做。”沈春生的 情绪有些失控,不禁放大了嗓门说:“不,我不走!” 金荔挣扎着撑起上身,气喘嘘嘘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走,我……走……” 话音未落金荔又重重地倒在了枕头上。 “好,好,你真赶我走的话,我走,我走……”沈春生拎起沉重的红皮箱步履 维艰地挪到了门口,推开屋门时他又回过头看了眼金荔,不无伤感地说:“饭都做 好了,就放在小桌上……” 沈春生希望在他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听到金荔像往日那样喊一句“春生”,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立刻就会回到她身边,可是他一点一点地蹭出了门,又一点 一点地蹭到了楼下,除了自己故意做出的响声外,周围没有任何声音。 而金荔则一动不动地躺在榻榻米上,像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植物人般平静、安 详,在她合上眼睑的那一刻,泪水就像放闸的水一样穿过眼睫流了出来,快速地滑 向面颊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