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嘉子用尽全力将一个巨大的木盆掀翻,木盆里的污水顺着盆沿流到门口的水沟 里。嘉子重新往木盆里舀满净水后在一只小木凳上坐下,从身边另一个放满衣物的 器具里拿过衣物继续搓洗起来。 今年的八月比去年还炎热,正午时分的烈日像一个灼人的火球,无情地炙烤着 大地。嘉子的前胸和后背都被汗水打湿,她躬着背一声不响地搓洗着衣服,额前一 缕湿漉漉的发梢随着手和身体的动作有节奏地晃动着,歇息时嘉子用手将垂在前额 处的发梢向后捋捋,并向街上望一眼。 木制车厢上涂着蓝色条纹的有轨电车满载着乘客叮叮当当地从街上驶过,不时 还能看到一辆辆装饰艳丽的彩车开向市中心,沿街两旁的店铺都被粉饰一新,张灯 结彩,战前的节日景象又重新出现在横滨的街道上。不同的是,无论是在战争中幸 存下来的店铺还是新建的店铺大都使用着绕口的外国名字,招牌上也书写着曲里拐 弯儿的英文字母。许多人向市中心涌去,妇女们身穿和服列队跳着传统的民间行进 舞,男人们依旧挥动着鼓槌击打着、吼叫着,似有使不完的劲儿,而那些身穿洋裙 的年轻姑娘则在路旁与美国军人跳着风格迥然的交际舞。街上人头攒动,叫卖声、 歌声、乐曲声。欢笑声、大鼓声汇集在一起,沸腾在再也闻不到焦烟味的横滨市上 空,一派载歌载舞的节日景象。 战后第一个“复活节”伴着隆隆大鼓声在横滨拉开帷幕。 小木屋里传来了婴儿的哭泣声,嘉子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回屋里,脱去木屣跨 上榻榻米,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把哭闹的孩子抱在了怀里。嘉子哄睡了孩子重新来 到屋外继续洗衣,没洗多一会儿屋里的孩子又哭闹了起来,嘉子只好再次停下来跑 回屋里哄孩子。 “我回来了。”太郎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 “太郎,把书包放下,帮妈哄哄小妹妹。” “又让我哄她。”太郎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妈的活儿还没干完,好孩子,哄哄妹妹啊。”嘉子哄着太郎说:“等妈洗完 这些衣服带你去街里看彩车。” 太郎放下书包,不情愿地从母亲手里接过安代。 “妹妹怕是饿了,灶台边上还有碗粥,给妹妹喂一点儿吧。”说完,嘉子坐回 到大木盆前,一把一把地洗起来。 太郎抱着安代进了屋,在灶台边找到了那碗粥,向母亲的背影望了眼快速地喝 了几大口,然后才用小勺喂安代。安代巴卿着小嘴一口一口地吃着,不再哭闹。看 到安代舒舒服服安逸无比的样子太郎心里老大不高兴,他从内心不愿接受这个长着 一头棕色卷发、眼眶眼的女孩为自己的妹妹,为了她太郎在外面总是抬不起头来, 常有人会拿他出气,想到这些,太郎忍不住在安代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把,安代 “哇”地一声哭出来。 “太郎,给妹妹喂饭了吗?”听到安代的哭声嘉子大声问。 “正喂着呢。” 嘉子回过头向屋里望了眼,嘱咐道:“把妹妹的头抬高一点,不然会呛着她的。” “知道啦。”太郎答应得很痛快。 安代还在哭个不停,太郎冲门外喊:“妈,她不吃。” 嘉子扔下手里的衣物回到屋里,从太郎手里接过安代,“太郎,你到门口去看 一眼,看看花情姨回来了没有。” “没回来。” 太郎端着碗站在一边不动。 “你去门口看一眼。” “我不去。她说放了学带我去街里玩儿,说话不算数。”太郎拉着脸说。 “唉,好孩子,这些衣服都拿来一整天了,再不洗出来客人会不高兴的,妈妈 急都急死了,你帮妈妈哄哄妹妹,等妈干完这些活儿一定带你去街里玩儿好吗?” 正说着,花情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嘉子姐,你真是的,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别 接这样的活儿,累死累活能挣几个钱,你就是不听。” 嘉子抱着安代出了屋,苦笑着说:“有点活儿于总比没有强。” “你就是不会心疼自己。”花情没有进屋,直接坐到门前的小凳上挽起袖子洗 了起来。 “花情,你别干,我来,马上就洗完了,你帮我哄哄安代就行了。” 花情替换下嘉子把安代搂进怀里,只哄了一小会儿安代便安静了下来。 “这孩子就认你。”嘉子边洗衣服边说。 花情亲见地抱着安代坐到门槛上,怨声怨气地说:“认我又怎样?当初你是怎 么答应我的?可到底还是变卦了。” “我对不住你。”嘉子低头搓着衣服,不无歉意地说,“我是答应过你,可是…… 再说……海一一” “算了,算了,别说了。”花情亲了亲安代的小脸,“我都明白,不管怎么说 这孩子也是你身上的一块肉,放谁也会舍不得。” 嘉子叹了口气,叹息声中掺着太多的难言与苦涩,淌落在木盆里的仿佛不是汗 水而是泪水。 花情也跟着叹了口气,胸腔里似乎有个利物在一下下地戳着她的心,她后悔不 该又对嘉子提及此事。虽说上一次争吵后她们又重归于好,但或多或少也对她与嘉 子间的感情产生了一点影响,她不愿再为此事发生不快。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 树上的蝉还在不管不顾地絮叨着,仿佛只有它能说清人间的事理。 “这孩子长得多可爱。”花情抱着安代自言自语着,“瞧这头黄黄的小卷毛, 还是自然卷呐。” 嘉子抬起头看了眼孩子和花情,心里说不出是苦还是甜,她用袖子在脸上抹了 把汗继续洗着。其实她也没想到孩子生下后会反悔,为此她感到很对不住花情,自 从与花情相识以来,花情不知给了她多少帮助,如果没有花情,也许连太郎的性命 都很难保住,可是嘉子却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给花情,这是她心里最为难过的,她 偷偷瞥一眼花情,换了个话题问:“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听说前些天从南亚那边零零散散地回来一些人……”花情知道嘉子对丘植回 来仍抱有一线希望,这是她惟一的精神支柱,尽管花情并不相信奇迹会发生,但她 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嘉子打探着她丈夫的消息。 嘉子停下手冲花情使了个眼色,示意太郎在旁边。 花情明白嘉子的用意不再说下去,回头望见太郎正满脸不高兴地包斜着她俩, 便含笑招呼着太郎,“太郎,过来。” 可是太郎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仍拉着脸乜斜着眼撅着嘴。 “太郎,怎么不高兴了?” 太郎不吭声。 “人不大,脾气还不小,告诉姨怎么啦?” “你答应带我去玩的。”太郎终于将不满发泄出来。 “姨不是来了嘛,咱们等妈妈干完这些活儿一起去看花车好吗?” 太郎不吭声,仍撅着嘴。其实太郎不怪花情姨,只怪那个棕色卷发眶眼的小家 伙,他觉得自己所有不快都与安代有关,母亲已不像从前,她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 了安代身上,这使他感到委屈。 “太郎,你看姨给你带来了什么。”花情掏出一块美国巧克力冲太郎比划着, “这是你最爱吃的。” 太郎看也不看,赌气地扭过脸去。 “为什么事生这么大的气,太郎?嗨,算了,你不吃那姨就给小妹妹吃啦。” 听到这话太郎猛地冲过来从花情手里夺下巧克力跑回屋里。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花情望着太郎的吃相笑着。 太郎打开巧克力包装,不像以往那样舍不得吃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而是狠狠 地几大口将巧克力全都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弄了一嘴花边。一 嘉子将所有衣物洗完晾好,要从花情的手里接过安代。 “嘉子姐,我在家里带孩子,你带太郎去街里玩儿吧。”花情不肯把安代交给 嘉子。 “那多不好,还是你带太郎去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昨天已经去过街里了。”花情压低嗓音悄声对嘉子说, “你总不带太郎出去玩,孩子会和你疏远的。” 嘉子觉得花情的话有道理只好答应下来。在生活的重压下,嘉子哪有心思去看 什么热闹,况且战前她见过各种各样隆重的祭日和庆典,然而,对于太郎来说就大 不相同了,他是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这是他记事以来的第一个重大节日,一切都 是新鲜的,做母亲的应当带他去。嘉子擦干手,换了件干净衣服,带着太郎出了门。 花情抱着安代站在屋前望着远去的嘉子和太郎,两人一高一矮,迎着午后的太 阳走去,最终融化在金灿灿的辉煌之中。花情目送走了嘉子和太郎抱着安代回到屋 里,她摸摸安代身上湿乎乎的,便把安代放到榻榻米上,打来一盆温水把安代放进 了盆里,安代舒服地躺在温水盆中,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看到安代白皙的皮 肤、乱蹬乱踹的小胳膊小腿,花情兴奋地将水撩到安代身上,欢快地与安代嬉戏起 来。花情真希望能听到安代叫她一声妈妈,可惜安代太小只会哭和笑,只会咿咿呀 呀地说着花情听不懂的语言。花情给安代洗过澡,把她放到一块干布上,用嘴在她 的身上亲着,安代回以稚嫩的笑声。不知怎的,此时的花情竟冒出一个怪诞念头, 那念头使她感到羞涩,她下意识地环视四周,房间里只有她和安代,可她还是感到 不放心,她走到门口向门外望了望,也许因为人们都到街里看热闹去了,除了远处 的大鼓声,周围没有任何声响。花情把房门关上,回到屋里在榻榻米上坐下,把安 代搁到双腿上,然后解开衣襟露出一对不算丰满的乳房,那一刻她还是感到有些慌 张,又向四下扫了眼,屋里静悄悄的,几缕阳光穿过门窗的缝隙照进屋内,她用手 托起自己那对略为下坠的乳房,像第一次看见似的低下头仔细地端详,左侧乳房上 有道淡淡的牙痕,那是多年前一个连姓名也不知的男人留下的,她清楚地记得那个 无耻的男人疯狂地撕咬她的全过程,却一点也记不清那男人的模样,当时她疼得流 下了眼泪。她将视线转向安代,安代似乎也看到了那对乳房,正蠕动着小嘴往她怀 里拱,于是花情便将奶头送进安代嘴里,安代不顾一切地衔住了花情的乳头用力地 吸吮,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顿时传遍花情全身,花情被那种感觉陶醉了,她闭上眼 睛幸福地体味着那种似人仙境的感觉。 安代吸吮了一阵,没有吸出奶水吐出乳头委屈地哭了起来,与此同时花情的泪 水也在不觉中顺着脸颊悄然落下,她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