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还未进入雨季东京就一连几天下起了雨,令沈春生感到窝火的是这雨怎么也下 不痛快,稀稀拉拉的没完没了,弄得人身上总是潮乎乎的很不舒服,如果下场暴雨 把人从头至尾淋个透那会使他觉得好受得多。 沈春生打着伞茫然地走在街上,走一段便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打个电话,一张 五百日元的电话磁卡用了半天竟一个字也没走。离开金荔的这几天沈春生一直处于 瞻前顾后的状态中,他很想再找金荔谈一次,可又没有勇气去见她。金荔从小失去 了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相恋之初沈春生就起誓永远爱护她,照顾她,这些誓言 正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使他矛盾重重,他不愿被人视为背叛者,所以他才要给金荔 打电话,做些道义上的努力。他希望在此之前与麻智保持一定距离,恰巧这两天学 校没课,不然他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麻智。沈春生绝不否认自己喜欢麻智,她在女 孩子中是那样与众不同,她给沈春生带来了全新的感觉,活泼生动毫不拘泥,他确 实被麻智迷住了,但要说再远一点的事他却从没想过。当初充斥沈春生心中的是那 种对日本女人无望而又强烈的占有欲,那种可望不可及的痛苦长期隐藏在许多人的 心头,而沈春生心中的这种痛苦在麻智身上得到了宣泄,他并不指望与麻智间的关 系能得到长久的发展,他甚至认为那天晚上的成功完全得益于晚宴上的酒和疯狂的 气氛。 离开金荔后的这几天,沈春生一直借宿在柳建平处,一间六叠大的小屋挤了三 个人,实在不方便,他近来总是失眠,夜里什么动静都能听见,加之柳建平的女友 小菊又是个情绪没有节制的人,一做那事就要发出哼哼呀呀的声音。这还不说,小 菊还经常给他脸子看,今天吵吵没吃的啦,明天吵吵该交房租啦,弄得沈春生越住 越别扭。沈春生几次动念出去自己找间房子住,都因没有与金荔联系上而下不了决 心,再者即使想租房也得有日本人做保,他来东京后的一切都是由金荔一手安排的, 现在让他自己办这些事,他根本不知该如何下手,他也曾想到过向谷川求援,可又 觉得没脸开口。 雨还在下着,不时吹来一阵风将雨潲在沈春生的裤腿和鞋上,沈春生走累了, 而且感到身上阵阵发冷,他躲进路边一间电话亭,把伞收起来放在电话亭的角落, 拧了拧湿漉的裤角,然后将被雨水打湿的那截裤角翻了过来。雨水冲刷着电话亭的 玻璃罩,透过电话亭的玻璃他向路的两侧望了望,路的一方笔直地插入灰蒙蒙的雨 雾中,另一方画了个弯藏到一座高楼后,整个街景都是灰蒙蒙的,周围的色调像他 的心情一样暗淡。他回过身看到眼前那架绿色的电话机,在这条湿乎乎的街道上还 有这么一架未被雨水打湿的电话机,多少给他带来一点干爽感,于是他重新插进电 话磁卡拿起话筒拨打起来。 蜂鸣声在耳边嘟嘟嘟地响着,无论他怎么拨打,蜂鸣声都是那样紧凑,不给沈 春生留下希望的空间。沈春生最终还是无奈地挂上了电话。 沈春生无精打采地往回走,碎雨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他刚走上楼,就远远 听见从柳建平与小菊合住的屋里传出的吵架声,而且话题似乎关系到自己,沈春生 不得不驻足门口。 “……没见过他这样不懂事的,就这么大点儿地儿,老住在咱这儿算干什么的?” 小菊的嗓门很尖。 “你小点声!”柳建平喝道:“婆婆妈妈的,老家妇似的,出门在外谁还没点 难处,总不能因为咱不方便就撵人家走吧?” “噢,你是说我没同情心?上次你留那个天津人住了两个多月,一分钱都没给 我说过什么吗?” 柳建平没吱声。 小菊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是好心,不然我也不会跟你住到一块儿。但是好 人赖人你总得有个把握吧,他算个什么东西,人家金荔哪点儿对不起他,有本事他 就去跟那个日本骚娘们儿住到一起去,她家不是有的是钱嘛。”紧接着屋里传出一 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是小菊的声音,“我就恨这种人,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 里的,吃了锅里的怕不是又要惦记别人家的了。” “春生不是那种人。” “哟,你真善解人意。”小菊挖苦的声音,“难道是那个日本骚娘们儿自己送 上门的?你是不是也想试一把?到那时也指望我开恩原谅你?哼,你们这些臭男人 啊……” “你不要说话这么难听好不好?什么骚娘们儿?什么臭男人?你怎么越扯越远?” “我说错了吗?还不许我说话啦?”小菊的声音一直是理直气壮。 “跟他妈老太太是的,唠叨个没完啦?”柳建平骂了句。 “嗨——有本事你去骂他,骂我算他妈什么本事?”小菊故意学着柳建平的口 吻在话里加了句国骂。 “骂你?再他妈的唠叨个没完没了,我就揍你!”柳建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吓 人。 沈春生真怕他们会为自己打起来,连忙在门外咳了两声,屋里立刻静下来。沈 春生顿了顿才推门进屋,柳建平和小菊见到沈春生时脸上都显出不自然的神情。 “回来啦,下着雨出门也不带把伞,瞧,全都淋湿了。”柳建平说罢给小菊使 了个眼色,然后催她去做饭。 直到这时沈春生才想起自己出门时带的那把伞忘在了电话亭里。 柳建平忙找了件干衣服递给沈春生,“快把衣服换换吧,不然会着凉的。” 小菊不满地白了柳建平一眼,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沈春生没有接柳建平递过的衣服,他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的皮箱前开始收拾东 西,一边收拾一边对柳建平说:“我已经找好住房了……” “这就要走?” “嗯,我答应人家今晚就搬过去。” “你看你住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 “房子价格很便宜,人家不能总等着我。” “那也不一定非现在走呀,吃了晚饭我送你。” “不用了,很近。”沈春生收拾好东西提起箱子往外走,临出门时从口袋里掏 出两万日元塞给柳建平,“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干什么干什么?骂我不是?” 柳建平执意要把钱还给沈春生,就在这时听到小菊在厨房里高喊:“建平快来, 帮我把菜端出去,烫死我啦。” 柳建平连忙跑进厨房,待他把菜端出厨房时沈春生已经提着箱子出了门,两万 日元平展地摆在餐桌上。 “春生你等等!”柳建平一手拿起那两万日元,一手抄起一把雨伞从楼上连蹦 带跳地追了下去,“下着雨呢,拿着这把伞。”说着又把那两万日元塞进了沈春生 的口袋里,“你也没打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沈春生感激地看了眼满脸愧疚的柳建平,从他手里接过雨伞走进灰蒙蒙的雨雾 中。 天色已完全变黑,街灯亮了起来。雨还在下着,电车站出入口处站着许多避雨 的人,不时有人截下过路的出租车抱头冲出去,那些留下来的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 外面已被霓虹灯染上色彩的雨。 在候车大厅里,沈春生将皮箱垫在地上,沮丧地坐在了皮箱上面。他身后不远 处有一个用大纸箱堆起来的“家”,一个衣衫不整的流浪汉正团着身睡在里面,流 浪汉睡着很香,过往行人噪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没有人注 意那个流浪汉,却不时有人将或是好奇或是鄙夷的目光投向沈春生,这使他心里很 不舒服,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不雅观,但总比那个流浪汉强得多。如果当时金荔能 有一点挽留的表示他不会真的离开,至少当时不会;如果柳建平家的小菊稍稍待他 客气一点,他也不会真的离开,至少今天不会,正是因为不存在这些假设他才落得 眼下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车站对面是一排店铺,“麦当劳”店面那个用霓虹灯制成的红鼻头小丑不停地 对着沈春生出怪相,闪动的灯光忽明忽暗戏虐地晃着他的圆眼;“弹子房”的音箱 架在了外面,音量放大至极限,整条街上都在回响着《军舰进行曲》,低音炮猛烈 地轰着沈春生烦躁不安的心。这些感观上的刺激拱得沈春生一脑门子火,他真想捡 块石头扔过去,砸碎霓虹灯和音箱,可是干净整洁的地面上连个小石子也见不到。 沈春生之所以烦躁不安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不能肯定麻智是否真的会来, 尽管在电话里她答应得很痛快。他的心里非常矛盾,既盼又怕,如果麻智来了,他 真的会跟着她走吗?他很想抽支烟以解心中的烦闷,可摸了摸兜里没有烟u就在他东 张西望寻找自动售烟机时,一个身穿灰制服的巡警走了过来,巡警先是向沈春生行 了个礼,然后彬彬有礼地请他出示证件,沈春生从身上翻出证件递给巡警,巡警接 过证件看了看,又仔细比照了一番,他把证件还给沈春生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不断 盘问沈春生从哪来要到哪去,盘问时眼睛一直瞥着那只皮箱。 麻智停下红色流线型跑车跑进电车站大厅时,巡警刚从沈春生身边走开。 “遇到麻烦了?”麻智跑过来看着巡警的背影问。 本来就有一连串的烦心事,又莫明其妙地被巡警审查了一番,沈春生没好气地 说:“我正想问你呢,为什么非要把咱俩的事告诉金桑?” “你不说还不许我说?” “你不是答应过我,这事由我来处理吗……” 沈春生将心里的怨气都发泄到麻智身上,根本不容麻智开口,一通数落,说得 麻智面颊一个劲儿充血,越发涨红起来。 “说完了吗?”麻智用高出沈春生数倍的声音大叫道,“你要是不想离开她可 以回去!用不着给我打电话!” 避雨的人们和刚刚走出不远的巡警都把视线转过来,就连睡在纸箱堆中的流浪 汉也睁开眼抬起头向他们这里张望。 沈春生忙压抑着心里的怒火做了个手势说:“算了,算我错了,对不起,我不 该发脾气。” 说实在的,沈春生也是被麻智的气势震慑住了,稍稍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自 己的情绪有些失控,因为他给麻智打电话的目的不是为了对她发泄心中的怒火,当 务之急是要求助于她安顿一下自己今晚的落脚地,于是他粗重地叹了口气,在心里 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笨蛋,这才向麻智道歉。 见沈春生道歉,麻智也不再生气,她显得有些得意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沈春生泄气地说。 “那就跟我走吧。”说完麻智提起沈春生的皮箱就走。 沈春生知道那箱子有多重,他想从麻智手里把箱子接过来,可是麻智理也不理, 直顾一个劲地往前走。沈春生忙将伞撑在麻智头上,一步一趋地跟在后面,看着麻 智一口气把沉甸甸的皮箱提到跑车前塞进后备箱里。 坐进跑车里沈春生又一次闻到了茉莉花淡淡的清香,每当淡淡的清香索绕在他 身边时他都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即刻就会溶化在淡淡的花香之中。沈春生 不知道麻智将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只要不在街上受淋受冻受气,他不会在意去什么 地方,一个无家可归的外国人,只要有人帮助他,他愿意随她去任何地方。现在他 又重新体验坐在红色跑车里的感觉:耳边呼呼啦啦地响着风雨声,东京繁华的街景 从眼前一掠而过,美丽的景色被撕成一道道色彩绚丽的彩条,将他们与世上的一切 割裂开,包裹在彩条中的感觉可谓奇妙绝顶。麻智将跑车开得飞快,跑车强烈的轰 鸣声伴着四溅的水花,似一艘驰骋在水面上的摩托艇劈波斩浪,以至沈春生连东南 西北都没弄清跑车已停在了一座院落前。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落,院门两侧各有一盏方形壁灯,右侧壁灯下有一块看起来 粗糙的木牌,木牌上写着日本汉字:“吉原健一自宅”,门两侧的墙上贴着数张大 幅彩色招贴画,招贴画中大部空间被一个男性长者的半身像占据,男人西装革履, 面目清瘦,慈眉善目,笑容可掬,招贴画的下方醒目地印着同一个名字——吉原健 一。 看到这些沈春生立刻意识到所到之处正是麻智家,他的神经不由得为之紧张起 来。 麻智停下车拉上手刹找出电动门的遥控器,就在麻智放下玻璃往遥控器中输人 密码时,车窗外露出一张女人的脸。 “您是吉原麻智小姐吧?”女人问话时看了眼坐在麻智身边的沈春生。女人留 着一头短发,头发已被雨水打湿变成一绺一绺的,样子约有三十出头,长着一张大 而不难看的嘴,怀里护着一架照相机。 麻智一看就知道又是一个记者,近来家门口常飘浮不定地出现记者,他们像幽 灵像影子更像是密探。麻智将握着遥控器的手从窗口伸出时女人让开了身子,院门 自动缓缓敞开,麻智抽回手臂时女人不失时机地又把头探向车窗里。 “对不起我只想耽搁你十秒钟请问你对父亲再次参选国会议员有何看法?”女 人的语速快得惊人,仿佛连一秒钟也没用就把嘴里的话都放了出来。 “我对政治没有任何兴趣。”麻智冷冷地回了句,然后松开手刹踩下油门跟着 打了一把车轮,跑车一下子窜进了院子,随后铁门又缓缓地合上,将女记者关在了 门外。 在麻智完成泊车的过程中,沈春生浏览了院内的情形。 这是个非常典型的和式庭院,院子非常大,有多种植物,盆景、假山,还有一 个造型独特的喷水池,地上有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弯曲小径,经雨水冲刷的鹅卵石 在灯光下泛着亮光,亮光一直伸展到一座洋式外观的建筑前。建筑二楼的正面是一 个非常显眼的大晒台,晒台外侧是一面玻璃落地窗,暗红色的窗帘在灯光的照射下 映出一团暖色。院内停着几辆黑色高级轿车,车边有年轻的男人在踱步。 麻智下车后与男人们一一打过招呼,领着沈春生走进小楼。 “我回来啦。”麻智在玄关处一边脱鞋一边冲屋里喊了嗓子。 这时,玄关左侧的一间房门被打开,沈春生看到有个身着西装的男子正透过门 缝向他们张望,男人显然认出了麻智,献媚地冲麻智笑笑权当打了招呼,而后又关 上屋门。 不一会儿,麻智的母亲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换鞋的沈春 生。 麻智不等母亲开口主动介绍说:“妈,这是我的同学沈春生。” “啊,欢迎欢迎。”母亲说罢对麻智使了个眼色。 麻智把玄关右侧的一间屋门打开将沈春生让进屋,然后又嘱咐沈春生稍等一会 儿,她去去就来。 客厅不算很大,是日式榻榻米的屋子,墙上悬挂着一幅幅巨型照片,一张挨一 张,几乎挂满了四壁,每张照片中都有招贴画中那个面目清瘦、笑容可掬的男人, 与其合影的都是日本政要名流。沈春生认出了其中的福田、田中、中曾根、竹下登, 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的老头,所有照片上的人都穿着深色西装,领带的色调也都庄 重沉稳。除了这些放大得过于夸张的巨型相片之外,屋内的陈设可以说并不奢华, 客厅的正面是一排落地玻璃拉门,从这里可以看到院内的景致。 麻智母亲把麻智叫到另一个房间里,低声说:“你爸爸他们正在楼上开会,你 怎么敢往回带陌生人?” “他是我的男朋友又不是外人。”麻智辩解着。 母亲提醒道:“可别不当回事,现在的记者简直是无孔不人。” “我知道。刚才我还在门口遇到了一个记者呢。” “千万小心点。” “妈,你放心吧。”麻智借机跟母亲商议道,“妈,跟您商量件事,我想让沈 君今晚住在咱家。” 母亲皱皱眉头没有立刻答复。 “妈,沈君没地方去,外面又下着雨。” “你交朋友我不反对,可让他住在咱家那怎么行,传出去多不好。” 麻智拽着母亲的胳膊一个劲地扭动着肢体,撒娇地说:“总不能让人家露宿街 头吧?妈,您就答应吧。” “这可要问你爸爸,他如果不答应,我答应也没用。” “那好,我现在就去跟他说。”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现在去不合适他会不高兴的。”母亲劝阻着。 麻智不满地嘟嚷道:“他整天都是忙忙忙的,三天两头开会,而且一开就没完 没了,从来也不关心我,其实现在还有谁相信他们这些搞政治的人。” “麻智,可不能对你爸爸说这样的话。” “我就要给他泼点冷水,当他的设计师多好,非要搞什么政治,真无聊。嘿, 算了,不跟你说了,我找爸爸去。”麻智知道母亲做不了主,便不听劝阻地直接上 楼去找父亲。 二楼有一间铺着意大利磁砖的西式大厅,大厅中央摆着一张椭圆形会议桌,八 九个人围坐在桌边,屋顶上华丽的吊灯将房间照得通明,人们的脸被映得苍白无色。 吉原健一正在发言,话至要点他总要站起来陈述,仿佛坐着说无法达到理想的效果。 “……我们复兴党在竞选纲领中必须明确表示出为世界和平而不懈努力的意愿……” 吉原健一神情严肃,他瞟了眼在座的人,继续道:“此外,我认为最好不要将允许 我党议员参拜靖国神社这样的内容加进去,以免激怒亚洲各国,尤其是中国、韩国 对此表现得非常敏感……” “这么说我党还得迎合中国人和韩国人?”有人在下面不满地问。 “谁愿意这么理解也可以,不管怎么说,国际舆论对我党的生存也是至关重要 的。”吉原健一坚持道。 “为了阻止共产主义在亚洲的蔓延才有了那场圣战,是我们将亚洲国家从西方 殖民统治下解放出来的,我们有多少爱国将士为此而献身,参拜靖国神社有什么不 可以的,还要看他们的脸子,不行,这样不行!” 有人明言反对,有人跟着附合,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知道那样做对我们获得更多的选票有好处,但我们将受到极大的压力,所 以在敏感的问题上还是妥善处理为好。”吉原健一重复着自己的观点。 “这绝对不行,我们没有必要去考虑别人的态度。” 一时间屋里变得有些杂乱。 吉原健一的声音淹没在噪杂之中,他无奈地摇摇头坐下,这时有人将他叫出了 房间。 吉原健一出门见是女儿不快地说:“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说?你没见我正在开会 吗?” “我知道你在开会,在自己家跟父亲说两句话也不行吗?”麻智反驳道。 “好好,快说吧。” “我有个同学想在咱家借宿几天。”麻智简明地说。 “住吧,住吧,地方多的是住哪间都行。”吉原健一说着就往屋里走,临进屋 前回过身对麻智叮嘱道,“散会前别再上楼啦。” 麻智对父亲出了个怪相,高兴地跑下楼去。 吉原健一重新回到房间里。这时,一个看起来相当衰弱的老人抬起双臂做了个 手势,房间里立时静下来,老人示意众人让吉原健一把话讲完。 吉原健一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其实大家都明白,维护亚洲安全主要还得依靠 日美安保条约,指望不上其他国家,而我党在政策上应当与其他政党有所区别,否 则还有什么必要组建复兴党……”吉原健一说完坐回到椅子上,端起茶杯舒舒服服 地饮了口茶,他将茶水在嘴里含了会儿才咽了下去。 这一次室内不再有人喧哗,人们的目光还停留在吉原健一身上。 “如果没有别的意见,竞选纲领的内容暂时就不要再做修改了。”衰弱的老人 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吧。” 所有人等着老人走出房间后才跟在他身后下了楼,楼内一片咚咚的脚步声,接 着院子里又传来一片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吉原健一送走了客人,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躺倒在床上。 妻子见状连忙过去又是按摩又是捶背,心疼地说:“你呀,每到竞选就得折腾 这么一回。” “你不明白。”吉原健一不愿对妻子多谈政治,他觉得妻子对政治从来也没真 正理解过。 妻子一边按摩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女儿的事你知道了吧?” “不是留个同学住几天吗?” “是她交的男朋友,中国小伙子。”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吉原健一说着咧了下嘴角,“轻点,弄疼我啦。” 妻子立刻说对不起,将手从丈夫的颈部移开,“可是你已经答应她了。” “我哪知道是个男的,而且还是个中国人。不行,现在就带到家里来住绝对不 行,你去把她叫来,这太不像话啦。” “时间不早了,就留他一宿,明天再说吧。”妻子劝道。 “你真糊涂!留一宿与留一年是一样的。”吉原健一叫着:“别罗嗦了,快去, 就是睡着了也要把她给我叫来。” 见丈夫那样固执麻智母亲不得不下楼去叫麻智。 此时麻智正在为沈春生收拾房间,她铺好了床正要帮沈春生打开皮箱,忽见母 亲慌慌张张地跑来,忙丢下手里的活儿,跟着母亲出了沈春生的屋门。 母亲把麻智叫出门,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麻智便跟着母亲上了楼。 麻智来到父亲的房间,发现父亲正板着脸盯着自己。 “你带回来的是个男的?”父亲劈头就问。 “是啊。” “你怎么这么大胆?”父亲有些气鼓鼓地,“交了个中国人还不跟我说。” “看您刚才不耐烦的样子,话都不让我说完。”麻智嘟囔着。 “真是你的同学?” “当然。同班同学,不光是我的同学,还是我的恋人。”麻智特意使用“恋人” 一词,是怕语意含混的词会使父亲误解自己,她要让父亲知道她与沈春生的关系是 认真的。 妻子还在为吉原健一捏揉着身体,现在她更加小心翼翼。 吉原健一的身体随着妻子的动作轻轻晃动着,他抬眼看着麻智,问妻子:“你 是不是早就知道?” 妻子连忙解释:“没有,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他,我连小伙子的名字都不知 道。” “别捏了,别捏了!”吉原健一不耐烦地从妻子的手中挣脱出来,“你怎么会 交上个中国人,还要把他带回家来过夜?” “他遇到一点麻烦实在没有地方去,我只能这样做。” 吉原健一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麻智呀,你交男朋友我不反对,为什么偏 要找个中国人?” “我不是。0血来潮,我想跟他结婚。”麻智不想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 麻智的话使父亲大吃一惊,他狠狠地瞪着麻智。 母亲连忙劝道:“是呀,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做什么我和你爸爸都尽量 依着你满足你,希望你能过得好。你要嫁给一个中国人太不合适了,终身大事,不 能儿戏,不能大草率了。” 吉原健一赞同地看了妻子一眼补充道:“你知不知道这都是为你好,你看看周 围那些与外国人结婚的人,有几个能过得像模像样……你还年轻,想不到那么远, 要知道不同种族间的婚姻里往往潜伏着巨大的危险。” 为了说明其间的利害关系,吉原健一甚至还例举出报上刊登的杀人事件,特别 强调其中一个日本男人是被中国妻子用菜刀砍死的。 麻智根本不理睬父亲的叨唠,她不耐烦地打断父亲的话反驳道:“这不能说明 什么,只能反映你们的思维太陈旧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国际通婚是大趋势,您 还要区分不同人种,不同民族,不同国界?” “我并不是想用那些血淋淋的事件来吓唬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与外国人通婚 你必须面对许许多多的障碍,语言、文化、观念、生活习性等等等等,而其中有些 障碍也许永远也排除不了,尤其是与中国人生活……” “爸爸,您如果仅仅因为沈春生是个中国人而反对我们的事那就真的没有道理 了。” “麻智,你听我说……” 吉原健一还想苦口婆心地说下去,但麻智已经不想听了,“您的意思我明白, 您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现在我不能有其他想法了,我必须与他结婚!”麻智的 脸上显现出坚毅的神情,“我知道说出来你们会生气,但我不能不对你们实说,我 已怀上了他的孩子……” 吉原夫妇被女儿的话惊呆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尤其是吉原健一的脸色变得 非常难看,像是被一条绳索勒住了脖子,脸涨得紫红紫红的,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 的情绪,从床上跳起来厉声道:“去把孩子做掉!” “不。”麻智瞥着父亲,一股誓死如归的样子。 “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个什么样的家族吗?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蠢事?”吉原健 一逼近女儿咆哮着。 “怎么不知道,曾祖父是海军中将,祖父是内阁大臣,您是国会议员……”麻 智尖刻的语气使祖上的荣耀黯然失色。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历史上我们曾与中国交战,谁也不能保证将来 会相安无事,而由此引发的两国间的互不信任始终存在,说什么我也不能同意你嫁 给一个中国人!我要对你的将来负责!” “我能对自己的将来负责。” 吉原健一被女儿的顶撞气得直喘粗气。 “听话好孩子,别让你爸爸太操心了,先把孩子做掉,以后再从长计议。”母 亲走过去搂住麻智肩头耐心地劝说,她知道再这样僵持下去非要出乱子。 “不,我可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麻智理直气壮瞪着父亲说:“如果当年不 是您为了参政竞选逼妈妈去做人流,也不至于现在只有我一个孩子。” 麻智的话刺伤了吉原健一。关于那件往事吉原健一一直心存愧疚,尽管如此, 他也不能允许女儿出来指责自己,连妻子也从来没有怪罪过他,何况女儿呢!所以 当女儿今天不管不顾地揭了他心头的伤疤时,他真的被激怒了,他一拍床铺,猛地 站起,大声地怒吼:“你必须去做掉,必须做掉!” “孩子,就听你父亲这一次吧。”母亲也跟着哀求。 “不,我什么事都可以听你们的,惟独这件事不行。”麻智固执地说。 吉原健一被气得浑身打哆嗦,并指着门口吼道:“那你……你就给我滚出去! 我不要你这个女儿!” 母亲带着哭腔哀求道:“孩子,你就答应下来吧。” “哼,别以为离了你们我就活不下去!”麻智二话不说转身跑出了父亲的房间。 麻智跑回一楼的客房没向沈春生做任何解释,像在车站时一样拎起沈春生的皮 箱就往外走。 沈春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句话也不问地跟着麻智出了门。 母亲从楼上追了下来,可她怎么也劝不住麻智。 “别管她,让她滚!”吉原健一站在二楼的晒台上冲楼下大喊。 麻智的母亲吓得呆立在院中,眼看着麻智发动汽车开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