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嘉子姐,歇会儿吧。”花情抱着安代坐在门槛上说。 嘉子没抬头仍在用烙铁熨着衣物,伴着升腾的水蒸气烙铁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音, 熨几下嘉子便得把烙铁放回到碳盆里以保持烙铁的温度。黛色的天幕早早就将夏日 的阳光捂在天边,被太阳烘烤了一天的城镇仍处在室闷的空气中,散发着如同硝烟 般的气息,仿佛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永远也无法摆脱曾经弥漫着的焦蝴和血腥气味。 嘉子满头是汗地忙乎着,太郎则伏在小木桌前借着烛光做着作业。 “你整天洗呀熨呀的,早晚也得把你累死。”花情不停地絮叨着。 “不干怎么活?” “放着好来钱的活不干,非要受这份罪。”见嘉子在瞪自己,花情立刻收住了 话头向屋里的太郎望了眼,太郎门头做作业似乎没在意大人的对话。花情轻声地叹 了口气,望见嘉子熨好衣物用水把碳盆浇灭,然后抱着一摞干净整洁的衣物要往门 外走,一伸腿便堵住了门口,“嘉子姐,明天再说吧,没看天都黑了吗?” “又不远,送完我心里就踏实了。” “你真是个急性子。”花情无奈地缩回了腿,让嘉子走过去。 “帮我照看一下家里,我一会儿就回来。”嘉子匆匆离开了家。 望着嘉子离去的背影花情心里很不是滋味,嘉子的腰已显得有些弯曲,步态也 显得与她的年龄不相符,其实嘉子只比自己大四岁。不过,花情想,自己也会变老, 四年的光景一晃而过,自己很快也会变得老朽,失去青春和姿色,与嘉子不同的是, 无论到什么时候嘉子都会为了孩子活下去,而自己呢?花情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悲哀, 一旦失去了青春的活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英男带着他的木剑去了,而她却藏着一 颗破碎的心留了下来,她觉得躲过战火幸存下来对她来说没有丝毫意义,远比那些 死在战争中的人还可怜。 安代在花情怀里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仿佛在与花情说着什么。 望着安代那对大大的眼睛和一头褐色的卷发,花情禁不住要在安代的脸上亲几 下。每当怀抱安代时花情总会产生一种错觉——安代是自己的孩子,是自己身上的 一块骨肉,这种感觉悄悄地给她无聊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乐趣。 太郎做完作业后,花情哄着太郎躺下,然后将安代小心翼翼地放在太郎身边, 找来一把自制的扇子一边哼着催眠小曲一边为孩子们扑扇。这首哼在嘴边的小曲非 常古老,幼时花情常在母亲轻柔的歌声中入睡,如今当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去哄太郎 和安代时,她觉得自己像母亲一样做得完美无缺。 不多时孩子们相继睡着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仅有几只小蚊虫在四周飞旋发出 微弱的嗡嗡声。花情的夜晚大都被陌生的男人占有,男人粗野的动作、怪异的汗味、 夸张的声音将夜晚搅得很不宁静,这就使她对眼前的安宁格外珍惜,她轻轻地扇动 扇子,不愿让它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 是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花情难得的宁静,敲门声怪怪的,既急促又有节制,声音 裹着一股凉气袭上身来,令花情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她怕敲门声吵醒刚刚入睡的孩 子,连忙应声来到门口。 “谁呀?”花情顺着门缝轻声问。 “嘉子住在这里吗?”一个男人低微无力的声音穿过门缝挤了进来。 “是的,请问你是哪一位?”花情没敢开门继续问。 “是我呀嘉子,我是丘植。” 听到“丘植”这个名字花情像触了电般,头皮一阵发麻,无论如何她也不敢相 信门外说话的人会是嘉子的丈夫丘植。战争结束已经两年多了,在花情看来丘植早 已不在世上,连嘉子对此也不再抱有更多的幻想,近来嘉子很少提到丘植的名字, 似乎已默认了这一现实。他们曾多方打听丘植的下落,然而得到的却都是坏消息, 有的说丘植所在的团队在中国满洲被苏军全歼;有的说在满洲被俘的日军官兵都被 送往西伯利亚去做苦工…… “你真的是丘植么?”花情疑惑地问着,将一只眼睛透过门缝往外瞧去,但黑 咕隆咚的外面,只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根本看不情来人的脸。 “怎么?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嘉子,快开门,我真的是丘植,我还活 着,我回来啦!”男人的声音有些激动。 花情犹豫着将门打开,就在门被打开的一刹那,丘植冲上前一下子将花情紧紧 搂住,他一边用脸拱着花情的颈部一边唤着嘉子的名字。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是嘉子,不是你的嘉子呀!”花情用手推开丘植,使 自己挣脱了丘植的拥抱,有些怪罪地瞪着他。 屋里的烛光虽然并不明亮,但丘植还是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不是嘉子, 他不由得往门口退了半步,嚅动着嘴唇间:“那你……” “进来,快进来吧。”花情神了神衣角,将丘植往屋里让着。 丘植迟疑地看着花情不肯进屋。 “这是你的家!嘉子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丘植这才小心地进了屋。 借着烛光花情看到丘植是个个子不高。瘦骨嶙峋的男人,他衣衫不整、蓬头垢 面、满脸胡茬,穿一身不再挂有肩章帽徽的破军装,背一个背囊,一副落败的样子, 心里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嘉子联系到一起,但既然是嘉子的丈夫,花情总不能怠 慢了他,便向他鞠躬行礼自我介绍道:“我叫花情,是嘉子的朋友,初次见面,请 多多关照。” 丘植没有做出任何礼节性的回应,因为他在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就看到了躺在榻 榻米上的孩子,他认出了太郎,既没脱鞋也没摘背囊一下子冲上了榻榻米几乎扑到 了太郎身上。他跪在太郎面前谢罪般的低垂着头,发出了一阵轻微的抽泣声。 这是经历过九死一生后的重逢,是在毫无人性可言的战争中仅存的一点爱,花 情被眼前的情形感染了,她想起了勇猛彪悍却再也回不来的英男,不禁也悄然落泪。 太郎翻了个身,用手在脸上抹了把又继续睡去。 丘植这才意识到泪水落在了孩子脸上,他往后挪了挪身,侧过脸去看躺在太郎 身边的那个女婴,疑惑渐渐聚在了他的脸上,眉头越锁越紧最终结成了一个大大的 疙瘩。 花情已经清楚地看到了丘植脸上的变化,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因为丘植的出 现太出乎意料了,令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非常害怕丘植问及安代,为了把丘 植的注意力从安代身上引开,花情殷勤地说:“大哥辛苦啦,我去给你打点水来洗 把脸吧。”说着故意使劲地从地上拖过脸盆,又故意将脸盆撞到门上,出去了。 当花情把洗脸水端回来时这才发现丘植正端坐在榻榻米上盯着自己,那直勾勾 的目光看得花情有些手足无措。 花情稳了稳紧张的心清,和颜悦色地说:“快把背囊解下来吧。”说着把水盆 放在丘植面前,并主动上前帮丘植解下了背囊。 丘植的目光一直未离开花情的脸,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这是谁的孩 子?” “我的,我的……”花情心里虽然紧张得要命,但表面上却显得极其轻松。 显然,丘植很不喜欢花情艳丽的装束,尤其是花情身上穿的那件领口开得很低 的连衣裙,也许就是为了这些,丘植始终绷着脸没有一点笑意,他脱去上衣,将毛 巾拧干,草草地擦洗起来。 花情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规矩地跪在丘植面前,为了缓解丘植的疑心,开 始絮叨起嘉子和太郎这几年来的情形,只是只字不提安代。 丘植终于擦洗完毕,然后头也不抬,生硬地说:“看来嘉子这些年没少得到你 的帮助,非常感谢。”说完将毛巾扔进了盆里,把目光又转到熟睡的太郎身上。 “别那么说,我们是相依为命。”花情寒暄着,端起脸盆出了门。 嘉子从黑暗中出现。 “嘉子姐,你终于回来了!快,大哥回来啦。”花情手忙脚乱地走上前去抓起 嘉子的胳膊就往屋里走。 “哪个大哥?”嘉子停住了脚步。 “还有哪个大哥?你丈夫丘植呀!” 嘉子拍了花情一巴掌,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又来调侃我。” “这次可没骗你,不信你看。”说着花情拽过嘉子的手,一直把她拉到门口, 然后把门推开,把嘉子推了进去。 嘉子果然看到家里有个男人,由于天黑那个男人又背对着烛光,她一时看不清 对方的脸,不禁半张着嘴怔怔地望着对方。 但见那个男人突然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有些语塞地说:“嘉子,我是你的丘 植呀!” “丘植?”突然间,嘉子用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了起来。 丘植猛地将嘉子拥进怀里,紧紧地搂住了她。 嘉子哭得越发伤心起来,一边嚎哭着还一边不停地用手捶打着丘植的后背,嘴 里呜呜噜噜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站在一旁的花情也为他们夫妻的团聚掉下了高兴的眼泪,只是,在高兴的同时, 她不忘扫一眼懵懂无知安然入睡的安代,嘉子会怎样对丘植解释安代的身世呢? 嘉子仍在痛快地哭着。 丘植脸上也挂着泪花,用一双粗糙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嘉子的头安慰道:“别哭 了嘉子,快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我再也不会去打仗了,再也不去了, 我会永远守着你,永远。” 满脸泪水的嘉子终于笑了,她用衣袖在脸上抹了把,又伸出手轻轻地为丘植擦 净脸上的泪,然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丘植打量了一番。丘植虽然比出征前显得 苍老、消瘦。惟。阵了许多,但肢体仍完好如初,看罢嘉子又止不住扑进丘植的怀 里哭起来。 丘植未动,任凭嘉子在他怀里发泄着离别的痛苦与相逢的激动,是的,他盼望 的不就是此时此刻么!他要充分享受嘉子对他的依赖和依恋。 嘉子终于哭够了,这才抬起头柔声地问:“你看到咱们的孩子了吗?”说着把 目光移向太郎和安代。 丘植点头,视线随着嘉子的目光落在了太郎身上,“这些年多亏了你,把孩子 带大。” 嘉子欣慰地笑了,拉着丘植的手走到太郎和安代身边,想着怎么对丘植说安代 的身世时,却见丘植说:“瞧咱们太郎,都快长成小伙子了,将来一定比我强。” 说着扭头看一眼花情,语调怪怪地说:“这孩子的父亲怕不是个日本人吧!” 嘉子一震,聚在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刚有过的喜悦也顿时被丘植的话冲没 了,她惊慌地伸出手摸摸安代的脸,然后又扭头看看花情,一脸的无措。 嘉子的无措花情早已看到了,她不失时机地走到安代身旁,抱起安代,偷偷对 嘉子使了个眼色说:“嘉子姐,我先告辞了,改天再来看你。”说着在嘉子胳膊上 轻轻拧了一把。 嘉子木然点头,不眨眼地盯着花情抱着安代走出门外。 “这女人真够粗心的,孩子的东西都忘了拿。”花情走后,丘植不屑地指着安 代的一些衣物对嘉子说。 “她总是这样,丢三拉四的,明天我给她送去。”嘉子显然是在找出门的理由。 因为花情抱走的不是安代而是她的心,只是瞬间的工夫她就感到自己的心变得空落 落的了,甚至觉得自己的身心已被肢解,变成一块块被花情带走了。而丘植带来的 喜悦也被安代的离去冲淡了许多,嘉子有些魂不附体地跪在了榻榻米上。 倒是花情,就像捡到了一块金子,兴奋地抱着安代快步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这 是她第一次独自把安代带回自己家,一想到自己可以像真正的母亲一样搂着安代睡 觉,竟在心里产生出一阵少有的激动,她很快地收拾好被褥,早早就搂着安代躺下 了。说实在的,她早就渴望能挨着这个小人儿稚嫩光滑的肌肤,听着她均匀的呼吸, 闻着她身上的奶香入睡,而今晚,她会尽情享受拥着孩子睡觉的欢乐。然而,当她 静静地躺在夜幕中瞧着怀里的安代时,心中却不知不觉地涌出许多不安,这场临时 编排出来的戏能瞒得过丘植吗?即便太郎讨厌安代能够帮着嘉子向丘植隐瞒安代的 身世,嘉子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安代吗?若她不肯放弃她会如何对丘植交代?丘 植能原谅嘉子吗?且不管丘植对嘉子的态度如何,倒霉的一定是安代!一想到安代 会遭受什么虐待,花情的心不禁抽搐了一下,不行,她绝不能容忍任何人来伤害安 代,她要尽自己的全力来保护安代,想着她又动情地抚摸着安代,多么希望这孩子 永远属于自己。 这时有一个人影在窗外一闪,接着便听到有人敲窗户。 “花情,开门呀,是我。”一个男人压低了嗓音说。 花情怕来人吵醒安代,连忙起身走到窗前,压低了嗓音说:“别敲了,你走吧, 今天不行。” “不是你约我今晚来的吗?怎么又变啦?你知道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吗?” “我什么也不要,你快走吧。” “家里有别的客人!”那个男人还是不死心。 “不是,今晚真的不行,改日吧。” 男人不满地嘟囔了几句,脚步声远去了,窗外恢复了平静。 花情重新躺回到安代身旁将她搂在怀里,嘴里幸福地嘟哝着,“安代,我的小 宝贝,妈妈会疼你的,妈妈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要让你上学,我要让你穿上漂 亮衣服,我要让你……”花情在这美好的憧憬中搂着安代睡去。 这一夜花情睡得很香,可是嘉子却失眠了,她曾经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梦想着与 丘植欢聚,渴望着躺在丘植怀里与他温存,但丘植的回来似乎并没有唤起她的梦想 与渴望,因为身边没了安代,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失去了另一种心爱的感觉在折磨 着她,搅得她一点情绪也没有,无论丘植怎样与她亲热,她都是木讷地接受。 丘植就像一座火山在爆发,直等他疲惫之极,他才进入梦乡。 而嘉子,自始至终在想着安代,想着如何对丘植解释安代的真实身份,或许把 安代的一切如实告诉丘植,会得到丘植的谅解?毕竟自己是为了挽救太郎的生命才 做出了那件对不起丘植的事。但嘉子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行!丘植会接纳 一个美国种的女儿吗?不会的,绝对不会!她了解丘植,知道那样做的后果,所以, 无论如何她不能对丘植说出实情。可是,她又怎么能够忍心失去女儿!她为难地瞥 着黑暗中的丘植,听着他发出的酣畅鼾声,那是一种满足的声音,是啊,他为什么 不满足呢!他是九死一生历经了磨难才回到了妻儿身边,有谁能在经历了一场世界 性的劫难之后,对一家人还都安然无恙而不感到满足呢?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嘉子自 己了,她重新得到了丈夫,可却又面临着失去女儿,她实在是不愿意进行这样的交 换,不愿意!但不愿意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真是有些束手无策了。 月亮升了起来,月光照进了屋里,使嘉子在黑暗中看清了丘植脸上的轮廓,那 是一张陌生与熟悉的脸庞,嘉子将胳臂环在那张脸庞周围,轻轻叹了口气,把视线 移向窗外。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月,星辰像以往一样簇拥着月亮,空中的一切都完好 如初,生活却被战争搞得面目全非,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丘植没有去打仗,那么一 切都不会是现在这种样子。 就在嘉子忧心冲忡地望月沉思之时,沉睡中的丘植猛然又爬到了嘉子身上。 丘植的身体重重地压着嘉子使她动弹不得,他机械地重复着曾有过的动作,发 泄着曾被战争束住的性欲。不过几分钟后他又翻下身去,他的鼾声更加酣畅。 丘植仍没能给嘉子带来快感,那鼾声震颤着嘉子一颗脆弱的心,嘉子觉得乳房 生疼生疼的,她说不清是由于没给安代喂奶胀的,还是被丘植揉搓的,疼痛感在不 断扩大,从心头蔓延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