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自从金荔病后,清嫂每天都来照顾金荔,两头奔波加大了她的工作量,但对此 她没有任何怨言,因为在谷川家时每天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干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 有,而现在她可以给金荔讲讲日本的故事,也听金荔讲讲中国的故事,一下子日子 就变得有趣了许多。 这天忙完谷川家的活,清嫂中午前就赶到了金荔的住所。 “金小姐,真对不起,我来晚了。”清嫂一进门就歉意地说。 “这些天多亏您的照顾。”金荔发现了跟在清嫂身后的八郎,高兴地叫起来, “嘿,它也来啦,太好了,早该带它来玩玩。” 八郎很会来事儿,见金荔对它展开笑脸,立即活蹦乱跳地往她脚上扑去,并一 个劲儿地摇头摆尾,大献殷勤。 “谷川先生不让我随便把八郎带到别人家,怕招人家烦。”清嫂为八郎解开脖 子上的链索,拧开水笼头,洗了洗手说:“饿了吧,我马上给你做饭。”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金荔连忙摆手。 “吃过了?” “我随便做了点。” “你病还没好,怎么能自己乱动?” “已经好多了,您看,我这不是已经可以到处走走了嘛。”见清嫂爱怜地看着 她,金荔笑笑又问:“谷川先生最近是不是很忙?”因为谷川已经连着两天没来这 里了,金荔想他一定被什么事缠住了身,但又不想让清嫂觉得自己想见到他,含蓄 地问完,便装作若无其事地逗着八郎。 “嗯,大概吧。”清嫂随口应了声。 “谷川先生每天下班都回来吗?他在忙些什么?”显然,金荔对清嫂回答不太 满意。 “回来。”清嫂支吾着,“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清嫂转身走到水池边, 不料水池里干干净净的,金荔早已把吃过饭的餐具刷洗完了,她又环视着四周想找 点活做,房间里已被金荔收拾得干干净净。 “清嫂……” 金荔只是唤了一声,清嫂便慌张地避开金荔的目光,拿过一块抹布在榻榻米中 央的小餐桌上胡乱地擦拭起来。 金荔已经发现清嫂在躲躲闪闪了,心不由得猛地提了起来,难道谷川在和别的 女人幽会?难道清嫂已看出自己在记挂着谷川才不愿提及到谷川下班后的行踪?被 提起来的心又落了下去,突然变得空荡荡的。金荔很快便镇定下来,使劲地咬了自 己下唇一下,暗暗地骂着自己,这是怎么了?刚和沈春生分手,便会对谷川在意思 念起来,难道自己会如此之快地爱上谷川?不,不会的!金荔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 法,自己对谷川的感情只是一种女儿对父亲的眷恋,即便是爱,也是女儿对父亲的 爱,和自己与沈春生的恋情截然不同。想到这里,金荔觉得自己坦荡了许多,她推 开八郎,起身走到清嫂身后,用双臂环住她的肩头,恳切地问:“清嫂,告诉我, 谷川先生到底在忙些什么?” “他真的没有忙什么。”清嫂并不回头地说。 金荔把头靠在清嫂肩上,从一旁看着清嫂的脸问:“那他这两天为什么没来?” “他有些事脱不开身。”清嫂还在支吾着。 “什么事脱不开身?告诉我好吗?” “唉——”清嫂叹了口气,瞅了金荔一眼,“你真是个会缠人的女孩子,其实 也没什么。”清嫂还是不愿意说。 但金荔却急了,“没什么干吗不愿意告诉我呀?快说呀清嫂。”说着使劲地扳 着清嫂的肩头晃着,“好清嫂,快告诉我吧。” 清嫂实在经不住金荔的纠缠,这才转过身苦笑了一下说:“先生那天晚上喝醉 了酒。” “喝醉了酒?”金荔脸上现出失望的神色,她原以为清嫂能说出什么充分的理 由,却不料只是一句喝醉了酒的理由,她将信将疑地盯住了清嫂的脸,怕她在骗自 己。 清嫂大概也看出了金荔对她的不信任,于是认真地补充说:“先生醉得很厉害, 夜里又着了凉,第二天便开始发烧,一直躺着没下床,今天早上刚刚退了烧。” “怎么不早告诉我?走,我看看他去。”金荔没想到谷川会醉成这样,心里立 刻升起一阵疼怜,忙找来裤子衣服换上,要和清嫂一起去看谷川。 “不行,不行,你千万别去。”不料清嫂却连声阻止,表情显得非常紧张地说: “先生不让我告诉你他病了,你要是去了,先生不就知道我告诉你了吗?” 八郎扬起头冲着清嫂叫了两声,似在表示对清嫂的不满。 “讨厌的家伙,有本事你就告诉主人去。”清嫂骂了八郎一句,然后又自我安 慰般地冲八郎撅着嘴说:“哼,金小姐又不是外人,告诉她怕什么?” 经清嫂的训斥,八郎果然老实了,它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再叫,只是用一双可怜 巴巴的眼睛望着清嫂,似在祈求宽恕。 金荔蹲下身捋了捋八郎身上洁净的白毛,“小家伙,你也知道护着主人,你家 主人太要面子了,喝醉了酒也怕人家知道。” 既然已经告诉了金荔,清嫂也就没有了顾忌,她轻摇着头,满脸同情地说: “你不知道,先生这次醉得可吓人了,吐得床上床下到处都是,瓶子杯子全摔啦, 满地都是碎玻璃碴。那天早上我进屋喊他出来吃饭时,看到他躺在床边的地上,一 动不动,当时我真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呢,吓出了一身冷汗,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弄 到床上,那么折腾他他都没醒,整整昏睡了一天多。我在先生家干了这么长时间, 头一次见他醉成这样。” “既然这样你还是回去照顾谷川先生吧,我已经好了。”听了清嫂的话,金荔 也着急起来。 其实清嫂的心也一直在惦记着谷川,见金荔这样说,同意地点头,“是啊,离 开时间长了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样,你这里没事了我就先回去了,有时间我再来, 你有什么急事就来个电话。”清嫂也是个急脾气的人,说走,立即给八郎拴好链索, 带着八郎就往外走。一扭头,发现金荔也跟了出来,“别送了,常来常往的干吗还 这么客气?”清嫂向金荔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我也想出去走走,这几天没出门快把我问坏了,呼吸点新鲜空气对身体有益。” 清嫂没理由阻止金荔出来散步,便应允地点点头,拉着金荔的手一同来到街上。 室外空气清新天空晴朗,多日足不出户的金荔走在阳光明媚的街道上,喜悦之 情自不必说,她挽着清嫂的胳膊,两人依肩而行。 清嫂的感觉非常好,就连自己的女儿也很少这样与她挽臂亲呢地走在大街上, 他们像母女般悠闲地走着,边走边聊着家常,清嫂指着路两旁的树说:“樱花由南 至北正一路向这里开来呐,不日内将绽满整个东京,我这一辈子什么本事也没有, 只能靠干点杂活挣点糊口钱,惟独对樱花开放时间的判断极为准确,我从来不用看 电视中关于樱花开放的时间预告,我在樱花开放前的一两天便能闻到一种特有的芳 香,这种功能几十年来从未失误过。” “这可是特异功能呢!”金荔不无戏谑地说:“在中国,有特异功能的人常常 能挣很多钱呢。” “可我丈夫就总说我在瞎蒙。” “他不反对您出来做工吗?”因为在日本,许多日本家庭都延续着男人做工女 人做家庭主妇的老传统,不禁问清嫂。 “过去不同意,后来孩子大了没那么多家务活啦也就不管我了。再说,指望他 养活还不早把我们母子都饿死了。”清嫂无奈地侧脸看了金荔一眼说:“他本来在 一家公司里供职,虽说是个小职员,可那是家在全日本都数得上的大公司,干了没 几年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非要出来自己干,这一干可好,没有一次成功的,一晃都 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搞得一家人总是不得安生,把我辛辛 苦苦攒下来的私房钱也都给搭进去了。”也许平日少有人能与清嫂说说心里话,话 匣一打开她收不住了,“我丈夫与谷川先生是酒友,常在“巴比伦”一起喝酒,谷 川先生知道我丈夫干到后来连本钱都没了,想借给他一些资金,也算是帮他一下, 可谁知他却要面子固执得要死,宁肯让我到谷川先生家做小时工也不愿借谷川先生 的钱。这样也好,现在他干什么我都不管,只要别跟我要钱,反正我也不指望着他 能养活我和孩子们,而谷川先生给我的工钱不少,足够我们母子过的了……”清嫂 知足地笑了笑,拽了八郎一下,“八郎,你给我回来,别去吓唬那孩子!”看着八 郎很不情愿地被拽回来,清嫂继续说:“我丈夫哪都挺好,就是这辈子一事无成。” “平平安安就是福呐。”金荔安慰地说。 “我也是这么想,都这把年纪了还图什么?”清嫂同意地首肯。 “您在谷川家做了很长时间吗?” “七、八年了。” “谷川先生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吗?” 清嫂与金荔聊兴正浓,差点顺口把谷川曾带女人回家过夜的事也抖落出来, “是啊,他……”但清嫂只说了一个他字便打住了,因为谷川带回家的女人,从不 和她说话,清嫂是个明白人,知道谷川带回家的女人在回避她,既然在回避她,意 思也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得太多,所以她就不能将谷川的私生活告诉金荔,但见金荔 的目光一直停顿在她脸上,便顺着金荔的话说:“是啊,他一直是一个人过的。” “他为什么不结婚呢?” “好像过去在家乡有过一个女人,后来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金荔真的很想知道谷川在感情上的事。 “说不好,大概是因为家里人反对吧,不过,那个女人长得非常漂亮,是个混 血姑娘。” “您见过她?” “没有。”确切地说清嫂的印象来自一张照片,几年前她收拾房间时曾在什么 地方看到过那张旧照片,后来,照片又被谷川精心地收藏了起来,所以她猜想那一 定是谷川年轻时的恋人。 “那个混血姑娘是不是叫安代?”金荔想起了谷川那天讲的故事。 “不知道,谷川先生很少对人谈及他的过去。”清嫂说完不禁又纳闷地问: “你怎么知道她叫安代?” “瞎猜的。”金荔笑笑,她已经隐约感到谷川那天讲述的故事中的男主人公不 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因为不会有人能把别人的故事讲述得那么逼真、那么详细,再 说,若是别人的故事,谷川为什么会有那种伤感、回味的神情? 清嫂并不知道金荔心中在想些什么,她见金荔沉默下来,不由得问:“是不是 累了?” “有点儿。” 清嫂停下了步子,“回去吧,你身体刚刚好起来,千万别累着。” “不,我还想再走走,外面的空气实在太好了。” “那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会儿?” 金荔点头,两人来到一处路边小花园,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小花园里有几件儿童娱乐器械,一位母亲正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在荡秋 千,孩子银铃般的笑声非常悦耳。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最好玩的时候。”清嫂望着那对母女说。 “您有几个孩子?” “两个,都大了。”清嫂看看金荔问:“你不想要个孩子吗?” 金荔抿着嘴笑了笑,“我还没结婚呢。”她不禁想起了沈春生,本来,她和他 已经商议到结婚的事了,要不是来了日本,说不定现在孩子都已经抱上了,可眼下, 连人都被自己撵走了,又能和谁结婚呢? “可别拖得时间太长了,女人早要孩子对身体有好处,年轻时身体恢复得快, 越大越麻烦……”清嫂意犹未尽,她有许多女人的经验可以传授给金荔,是八郎的 一泡屎终止了她的谈兴,“八郎,你拉在哪儿了,讨厌的家伙!”清嫂从口袋里掏 出一张纸,将八郎拉在小花园地上的屎包捡起来,然后带着八郎去找拉圾箱。 荡秋千的孩子还在快活地笑着。 可那笑声对金荔来说无疑是一把匕首,在她心头上一下一下地剜着,来到日本 后,她和沈春生一直在做着一个梦,一个美好的梦,那就是等沈春生完成学业后回 到中国,回到北京,他们会有一个真正的家,会有一个聪明可爱漂亮的孩子,即使 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金荔也没动摇过这种信念。然而,现在她还剩下什么?所有理 想和希望在一夜间被打得粉碎,来日本后所做的一切突然间变得毫无意义、一钱不 值了!金荔早已变得心灰意冷,她把视线从那个荡秋千的小女孩身上收回来,慢慢 抬头望天,广阔的天空中没有任何杂质,可她的脑子里却杂乱无章,不知道今后自 己该怎么做?金荔重重地叹了口气,见清嫂丢掉拉圾回到长椅前,轻轻地在八郎的 头上拍了拍,从长椅上站起来,“咱们走吧。” 两人离开小花园继续向前走去。 “别看八郎这家伙到处乱拉,谷川先生可宠着它啦,宝贝心肝似的。”清嫂并 未发现金荔脸上的阴沉,她不时地拽一下拴住八郎的索链,不让它跑得太快。 “谷川先生没有别的亲人吗?”金荔觉得只有谈谷川,藏进心里的那块阴影才 能暂时看不见。 “在东京恐怕没有,这么多年一直独身一人,朋友们都劝过他,劝他找个合适 的人,可他就是不听,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清嫂叹口气道:“不管什么人,年龄 大了过独身的日子实在是可怜。” “他连一个女人也没找过?” “瞧你说的,哪有终生不近女人的男人呀!”清嫂凑近金荔小声地调侃道: “除非他有毛病。”说完清嫂开心地笑起来,“其实,先生身边并不缺女人,就说 “巴比伦”的叶子吧,她追谷川先生很久了,可先生似乎没有那个意思,他好像根 本就不打算跟谁结婚似的,可叶子至今仍在痴痴地等他,怪可怜的,其实叶子挺不 错的,人又温柔,长得又漂亮。” 关于这些,即便清嫂不说金荔也知道,在“巴比伦”做了近一年,她早就看出 叶子对谷川的态度了,那种殷勤,那种关心,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也认为叶子是 个挺不错的女人,与谷川挺般配的,可谷川愣不想娶叶子,难道他真的会为另一个 女人而终生不娶? 正当两人的话题越来越深入时,八郎却欢快地叫了起来,并撒着欢地来回乱跳。 “哟,你看咱们都走到哪儿了。”清嫂一声惊叫,指了指谷川家那栋二层小楼。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走了三四站地。 金荔诡秘地笑笑,这是她出门之前早就想好的,借散步来看望一下谷川,她不 能只接受别人的关照而对别人的病痛无动于衷,当看到已经到了谷川家后,金荔径 直地往院里走去。 这可吓坏了清嫂,她站在院子门口,一个劲儿地急声喊道,“金小姐,金小姐。” 金荔停住步子,回过头对清嫂说:“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了,不妨去看看谷川先 生。” 八郎着急地在金荔前面用力地摆着尾巴,而清嫂却为难地说:“你去看他是好 意,可是我……” “你什么也没对我说过,是我正巧散步走到这里偶然想起去看看他的,对吗?” “嗯,嗯,可是……”清嫂嘴上应着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心,因为她从不愿 违背谷川的意愿。 “别担心,我不会出卖你的。”金荔安慰地眨了下眼,扭过头去跟着八郎往屋 里走去。 清嫂知道自己拦不住金荔,只得硬着头皮跟金荔往屋走去,并一再嘱咐金荔千 万别提她说谷川喝醉酒的事。 第一个向谷川通风报信的是八郎。 当院子里响起了八郎的叫声时,谷川不经意地起身来到窗前,他拉开窗帘一角 向院子里望去,却惊喜地发现金荔居然和清嫂一起来了,顿时,心里就像藏了个小 兔子似的扑通通乱跳起来,那种感觉居然像第一次和安代约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气,按捺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悄悄地骂了自己一句“叭嘎”,继续将目光望向金荔 和清嫂。 清嫂和金荔谁也没有注意到正在楼上窥望她们的谷川,两人一起走到院里的小 花坛前,清嫂指着那些花草比比划划地向金荔说着什么。而金荔似乎对那些植物没 兴趣,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不时地将目光柱屋里望去。 那种着急盼望的神色再一次打动了谷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金荔,甚至细细地 研究起她的穿着来,金荔今天穿一件带T恤领的白色厚绒衣,配一条黑色直腿的仔裤, 朴实无华却又显得与众不同,这身素净的打扮究竟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谷川觉得自己 也说不清,反正是与众不同。谷川偷偷地笑了,放下窗帘,想起自己还没洗漱,立 刻离开窗前来到卫生间。 偌大的镜子里映出了谷川的面容,一张憔悴苍白的脸,蓬乱的头发,眼角处的 鱼尾纹格外显眼,下额处杂草般丛生着胡茬,两天没刮的胡茬已将面容弄得脏兮兮 的。 谷川用电动剃须刀刮净胡子,洗过脸用双手在面部简单地做了一下按摩,直到 脸上呈现出了血色。梳理好头发谷川一连刷了两遍牙,仍然觉得嘴里还留有呕吐后 残存的口臭,又拿出爽口清香剂往嘴里喷了喷,这才满意地走出卫生间。这时,他 已经听到清嫂和金荔有说有笑地进了楼下的客厅里。清嫂让金荔等一下,她自己上 了楼。 清嫂轻手轻脚地走进谷川的卧室,满脸愧疚地说:“谷川先生,真对不起,金 小姐非要来看您,我实在没有办法……”清嫂突然停住了话音,因为她发现了谷川 身上的变化,这两天来,谷川的样子一直很狼狈,而眼前的谷川却呈现出焕然一新 的精神状态,脸色红润、光洁,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完全不像那两天的模样。 谷川当然发现了清嫂脸上的惊异,他压抑着心里的兴奋,故作冷静地看了眼门 口问:“你是说金桑来了?” “您不会怪我吧?我并不想把您的实情告诉她,可她……” “我怎么会怪你?金桑和我都是在你的关照下才恢复得这么快,感谢还来不及 呢。“你先下去吧,我马上就来。” 望着与前两天判若两人的谷川,清嫂诧异地下楼烧开水去了。 金荔真累了,来的路上与清嫂聊着天并不觉得怎样,一旦在沙发上坐下来她就 一点也不想动了,脚底发麻,腿部的肌肉一阵阵颤抖,头也感到有点发飘,这是她 大病初愈后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她将头舒服地靠在沙发靠背上,看着八郎静静地 卧在她脚下,想着自己为什么会来看望谷川?不过是两天没有见他而已!两天不见 就会这么惦念他,真是不可思议!甚至,她总想刨根问底地知道谷川的过去,这又 是为什么?她不相信这仅仅是因为关心或好奇,可是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解释,难 道…… 金荔不愿意往下想去,她总不相信自己会将沈春生轻易地从记忆中抹去!会不 会是自己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会有这些荒唐的念头?因为病后她的脑子里 常常会出现一些怪异的想法。就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病愈后留下了异想天开的后遗 症时,见谷川兴冲冲地从楼上下来。 “真没想到你会来。”谷川神采飞扬地望着金荔。 “听说您感冒了,正好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您。”金荔直起身子想站起来,被 谷川制止了。 “你也是大病初愈,就别客气了。”谷川走进客厅,越离金荔近他就越感到自 己的心跳在加快,连步伐都有些轻飘飘的,仿佛仍有醉意。 金荔已经注意到了谷川穿在身上的睡衣,这件藏蓝色暗花丝绸睡衣当初是金荔 在北京为沈春生买的,沈春生瘦穿在身上撑不起来,肥肥大大的像个道士,恰逢当 时谷川给了他们很多帮助,于是带来日本后便送给了谷川,也算是一件拿得出手的 礼物。如果不是今天看到谷川穿在身上,金荔早已忘了这套暗花丝绸睡衣,她没想 到这件睡衣穿在谷川身上居然非常可体,在光线的照射下睡衣泛着美丽的丝光,暗 花在光的作用下呈现出凹凸不平的立体感,给人一种富贵华丽的感觉。 “还记得这身睡衣吗?”谷川在金荔的对面坐下,低头满意地看了一眼身上的 睡衣,“买这件礼物一定是你的主意,你看,就像是专门为我定做的似的。” 金荔含蓄地笑笑不说话。 “你的审美很有品位。”谷川说着把目光落在了金荔脸上,“头还晕吗?” “好多了,只是我的病刚好您又病倒了,真对不起。” “我这是小毛病,早好了,本想今天和清嫂一起去看你的,只是……”谷川的 眼神很有些专注,似要在金荔脸上找出点什么。 金荔被谷川毫不掩饰的目光灼得面颊发热,她慌乱地低下头去,她发现了谷川 目光中有一种无法抗拒的东西,令她着迷,而这种东西是她过去不曾发现的。 “来,喝茶还是喝咖啡?” 要不是清嫂提着开水壶走来,金荔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令她不知所措的尴尬。 “给我弄杯淡点的咖啡吧,你呢?”谷川扭头询问着金荔。 “我想喝茶。” 清嫂沏了咖啡与茶便知趣地走开了。 “看到你恢复得这么快我真高兴。” 金荔一直在望着杯中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听谷川这么说,抬起了头,却发现谷 川的眸子光彩熠熠,那光使她的心不禁一动,因为在谷川的眼睛里很少有这般明亮 的光,平日里多的是晦暗,晦暗之中又隐含着什么她说不好,或许是伤感?或许是 惆怅?亦或是其他什么,金荔相信没有人能对谷川晦暗的目光做出准确的表述。而 此时,金荔却发现谷川的眼里跃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芒,这光芒直射她的心里,她的 心不禁为之颤抖了一下,忙避开那束光芒,做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问:“我来是不 是影响了您的休息?” 谷川连忙否定,“没有,没有,倒是我觉得自己穿着睡衣下楼来很不礼貌,请 你不要见怪,我是想让你看到我穿着你送给我的睡衣。”连谷川自己说完这话都觉 得有些害臊,他不自然地瞥一眼金荔,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金荔显得很不在意地夸了一句,“你穿起来真漂亮。”不过金荔称赞谷川时再 次想起了沈春生,当初,如果这件睡衣沈春生穿着合适的话是绝不会落到谷川身上 的,或许这就是天意? “真的吗?”谷川低下头去看身上的睡衣。 清嫂则笑眯眯地从厨房走了出来,“金小姐,晚饭就在这里吃吧。” “不,我一会儿就走,谢谢您。” “别着急走呀,今晚我给你们做‘赤饭’吃。” “好主意。”谷川立刻表示赞同,“金桑恢复得这么快,我的病也好多了,是 该做顿‘赤饭’吃啦。” 清嫂见金荔不解其意,问道:“金小姐没吃过‘赤饭’吧?” 金荔摇摇头,想不起自己吃过“赤饭”。 “就是用糯米和红小豆做成的饭,遇吉事用小豆,遇凶事用黑豆。”说完清嫂 又补充了句,“今天肯定是用小豆啦。” “是啊,留下来吧。”谷川殷切地望着金荔,希望她能留下来。 而金荔是怕麻烦清嫂,这些日子,多亏清嫂精心照料,关照她及时吃药、休息, 而谷川病了后,她既要照顾谷川又要照顾自己,然后才能去关照自己的家人,金荔 不忍心再让她受累做“赤饭”,便婉言谢绝道:“真的不麻烦您了清嫂,等有机会, 我一定来吃您做的‘赤饭’。” “你是怕麻烦清嫂呀!”谷川一下子就察觉了金荔的心思,不禁嘿嘿乐道: “你若回去吃才麻烦呢,清嫂还得做两份饭,而两人合一,清嫂不就可以做一份了 吗?” “是啊金小姐,别客气了,留下来吧。”清嫂见金荔同意了,立刻进厨房准备 她的“赤饭”去了。 当厅里又只剩下谷川和金荔时,谷川才问:“再过几天就到‘黄金周’了,有 什么打算吗?” “我可不喜欢过什么‘黄金周’。” “为什么?” “一到‘黄金周’,日本人大都出去度假、旅游、回老家了,商店也不开门营 业,街上冷清极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谷川很能理解金荔的感觉,因为他也是个“黄金周”里无处可去的人,“咱们 也可以出去旅游呀。” “咱们两个?” “还有它。”谷川把八郎抱了起来。 金荔低下头用嘴吹去杯中水面上的茶叶,轻轻呷了一口,她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谷川。 “‘黄金周’咱们一起去伊豆半岛好不好?”谷川偷偷地窥视着金荔的表情, 用一只手疼爱地抚摸着八郎,八郎时而扬起头去舔谷川的手,时而蹿上谷川的胸部 去舔他的脸。 金荔双手捧着茶杯又喝了口茶水,所问非所答地说:“是川端康成笔下那个有 很多温泉的伊豆半岛吗?” “你知道伊豆半岛?” “我在中国看过电影《伊豆舞女》,山口百惠演的。” “对,就是那儿,想去吗?” 其实金荔心里是想去的,但孤男寡女同行,她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 的事情。 “‘黄金周’那么长时间,呆在东京也没什么意思,去趟伊豆半岛看看不好吗?” 谷川还在劝着,“你还犹豫什么?出去散散心会对你身体有好处的。” 金荔的心动了,放下茶杯,偷偷地瞟了一眼谷川,谷川脸上充满了期盼,那期 盼中有一种严肃的东西在流动着,金荔的心突然放了下来,她点点头。 “你答应啦!”谷川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太好了!”若不是八郎有灵性且 动作机敏,定会被谷川重重地摔在地上,而谷川的样子就像一个将被家长带着出游 的孩子,喜悦异常,“咱们开车去,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美景。” “可您的身体行吗?” “看你说的,我这不是已经好了嘛。告诉你吧,我还开车去过北海道呢。”谷 川的喜悦溢于言表,“咱们说定啦,答应了就不能再变卦了。” 金荔也被谷川的情绪所感染,诙谐地问:“还要拉勾上吊吗?” “当然!”谷川伸出小拇指,金荔也跟着伸出小拇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