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天没亮金荔就醒了,这一夜,她一直处在一种奇妙的兴奋状态中,似醒似睡, 这种感觉许多年没有了,似乎是在孩提时代出现过。金荔看了看闹钟,时间还早, 她实在不想再睡了,可起床又显得太早,她只好躺在被窝里瞪着双眼瞅着窗外黛色 的天际重温孩提时代那些兴奋不眠的夜。 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一件小小的事就能够让你兴奋得睡不着觉,可长大了, 经历的多了,金荔的神经也开始麻木了,即便是在她拿到出国签证和去成田机场接 沈春生的前夜,都没有因为兴奋失眠过,可这次呢?她却失眠了!是因为要去伊豆 半岛?还是因为和谷川结伴同行?金荔觉得连自己也说不清,因为这实在不该是自 己兴奋的理由。 但金荔却兴奋了!天色刚有些发亮她便迫不及待地起了床,洗漱之后开始收拾 东西。 食品是昨天采购的,化妆品也放进了包里,剩下的问题就是穿什么衣服了。经 过一番斟酌后,金荔决定穿那条粉蓝色的连衣裙,然后再带几件休闲的服装。一切 准备停当后金荔来到了窗前,从那里可以看到驶人楼前的车辆。 谷川比约定好的时间早了一刻钟,当谷川的车一开进小巷金荔便立刻认了出来, 她在心里呼喊了一声,迅速提着行李下了楼。在见到谷川的刹那,金荔不禁觉得眼 前一亮,因为谷川一改往日西服革履古板的装束,穿一身带有蓝色线条的米色休闲 服,脚蹬一双白色旅游鞋,头戴一顶白色长檐棒球帽,与前几天那个病怏怏的谷川 相比,显得格外生机勃勃。当然,她也知道自己身上这条粉蓝色连衣裙也引起了谷 川的注意,因为在她买这条连衣裙时,沈春生就说过,穿上它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小 上好几岁,穿着它走在大街上,轻柔的面料会使女孩子全身上下都洋溢出青春的跃 动。所以,对谷川目光里流露出来的赞赏,她只是笑了笑。 谷川驾车上了路,汽车顺利地穿出市区驶上了高速公路,直到这时太阳才懒洋 洋慢吞吞地探出了半个头,睡眼惺忪地俯瞰着大地。 自从上车,金荔一直沉默,好不容易等那股兴奋劲下去些,这才扭过头望着谷 川说:“刚才下楼我都不敢认你了。” “为什么?”谷川手握方向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 “像是换了一个人。” “指什么?” “打扮呗。” “你觉得这种装束不好?” “这倒不是,看惯了你穿西装。” “哪种更好?” “当然是现在!这样显得……”金荔本想说“显得年轻”,可话到嘴边又忽然 改口,“显得有朝气,而穿西装总给人一本正经的感觉,不像现在这样令人感到轻 松,容易接近。” “这么说我原来很不好接近喽?”谷川笑了。 “不,我只是在说一种感觉。” 谷川快速地侧脸看了金荔一眼,似乎一下子便敏锐地洞察到金荔的内心活动, “我平时是不是很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我可没这么说呀。”金荔立刻辩白。 谷川无声地笑了笑,伸出手将车内的反光镜朝自己转动了一下,反光镜里立即 映出了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谷川清楚地记得脸上那双眼睛年轻时在睡眠充 足的情况下会呈现出双眼皮,而如今,上眼皮已明显下坠,不饶人的岁月居然还无 情地在眼眶周围布上了道道纹缕,他沮丧地瞥了眼金荔,那张充满着青春光彩的脸 庞正对着他。 金荔一直在注意着谷川的每一个动作,甚至猜出了他心中的想法,她想说几句 安慰的话,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搂过一直在望着窗外的八郎,逗着它。 汽车高速行驶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驾驶立即就变得简单而枯燥,温暖的阳光、 宽敞的公路,使昨夜也几乎彻夜未眠的谷川生出些许困意,他很想和金荔聊点什么, 可望了望和八郎闹在一起的金荔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金桑,听听音乐吧,右边的小柜里有CD盘。”为了排遣困意谷川说。 “说说话多好。”金荔没有接受谷川的建议,“对了,上次那个故事还没讲完 呢。” “什么故事?我都记不清了。”谷川敷衍着。 “你真的记不清了?”金荔俏皮地冲谷川眨了一下眼,“你是不是连主人公的 名字都记错了?”见谷川皱起眉,一副纳闷的样子,金荔一下笑出了声,“我怎么 觉得故事里的男孩不叫原田。”说着故意停顿下来,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观察着谷 川的反应,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那个男孩子应该叫谷川英树吧。” 谷川当初对金荔讲述那个故事时并不想刻意隐瞒自己的名字,那个故事已经过 去了很久很久,他不想作为当事人来讲述它有许多理由,他想以一个局外人、旁观 者的身份来重新审视过去发生的一切,而无法巧妙地掩饰住自己在这个故事中的角 色也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所以当他听到金荔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他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本来金荔很想看到谷川在听到她说出谷川英树这几个字时会惶恐不安,不料谷 川就像是听到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名字,仍镇定自若地驾驶着汽车,没有露出一 点惊慌的神色,这多少使金荔有些失望,但她可不愿意让谷川看到自己显得失望的 眼神,便神秘地笑了笑不做回答。 见金荔缄默不语,谷川坦诚地说:“那的确是我自己的故事……” 金荔竖起了耳朵,她认为谷川会接着上次那个故事讲下去,可是耳边只有汽车 发动机的响声和窗外的风声。 这时,汽车在平坦宽敞的公路上猛烈地颤动了一下,谷川连忙把稳方向盘,金 荔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了车内的把手,最惊恐的是八郎,脖子神得老长,眼睛瞪得 老大。没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汽车压到了路上的什么遗弃物。谷川伸过 一只手抚摸了八郎一下,八郎刚想扑到谷川怀里时,便被金荔拖了回来。 金荔非常喜欢八郎,这家伙很知道腻歪人,主人走到哪儿它都会跟着,不仅如 此,它还要主人在意它,如果主人不理它,它便会想出各种办法引起主人的注意, 好像它最受不了的便是主人对它的存在的无视。只是,每当金荔想到这些时心里便 会生出一些淡淡的悲哀,狗的生命能有多少年?如果谷川身边一直需要有个宠物相 伴,那么八郎恐怕已不是他的第一只宠物了。金荔没有饲养过宠物,自然想象不出 主人失去宠物时的感觉,但她听说过许多人把宠物看成自己孩子,相信饲养宠物的 人心理承受力一定极强,否则他们的一生中要有多少次面对失去的悲哀却又无法向 自己的宠物表述内心的痛楚。当然,即使有一只长寿的宠物伴随着他,那又怎么样? 他的日子还不同样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吗?也许是见金荔一直不吭声,谷川终于 不甘寂寞地说:“还是听听音乐吧。” 金荔知道谷川不愿把那个关于安代的故事讲下去,也不强人所难,从小柜里随 手抽出一张CD盘放入音响中。抒缓优美的乐曲悄悄从镶嵌在车内四周的喇叭里流淌 出来,渐渐灌满车厢,最终将金荔淹没在情感的波澜之中。 金荔听过这首乐曲,尽管她说不出曲目,但随着乐曲的展开,跌宕起伏的旋律 震憾着她的心,她的情绪完全被调动了起来,乐曲达到高潮时她的内心也产生了强 烈的共鸣,她甚至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一阵发麻,随即泪水汇 人眼眶,幸而此时乐曲的震憾力趋于减缓,不然泪水将会夺眶而出。金荔真的被乐 曲打动了,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这首乐曲震憾,眼眶里的泪水迟迟不能退 去,她怕被谷川看到便将脸转向了窗外。 春天带给四野的嫩绿在眼前流动,远处的山脉勾勒出一条美丽的曲线,自然的 景色与动人的音乐遥相呼应,没有人会不为此动情。 一曲终了,金荔对着窗外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美国电影《乱世佳人》的插曲。”谷川头也不回地说。 金荔想起来了,那是个发生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关于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 “不过,我还是喜欢《飘》这样的译名。” “什么?” “中国最早的译本叫《飘》,而不是《乱世佳人》。” “哪个字?” “飘,就是飘泊、飘拂、飘舞、飘流、飘浮、飘忽的飘字。” 谷川没有立刻发表意见,他在细细地品味着“飘”的含意,过了好一会儿,他 才频频点头,似乎悟出了个中的含义,“的确是个好译名。”谷川称赞着,“人生 的过程都包含在“飘”字当中,意喻不凡呀。” 金荔点头,想,郝思佳的经历足见对爱的认知需要岁月的磨砺。 第二首乐曲响起,第二首曲子自始至终都处在一种凄婉的情调之中,很容易令 人想起那些曾有过的失意和那些伤感的过去,而谷川和金荔,也的确沉浸在这首如 泣如诉的曲声中,谁也不想说话,只是随着曲调的起伏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张世界著名电影音乐CD盘谷川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任何一首曲调凄婉的乐 曲都可能触及到他内心的伤痛,带着创伤的心被小提琴弓弦揉搓时那种欲碎的感觉 每每都能令他老泪纵横。每当他想回忆那些伤感的往事时,他都会反复欣赏这张盘, 但是这几个月来,他开始有意回避这张盘,他不想再让这凄婉的乐曲把他带进另一 个永不可及的世界,使他平添出许多不必要的伤感,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生活中的自 己变得越来越脆弱,但他没有想到,金荔会随手抽出这张盘来,谷川又一次地跌进 了乐曲的旋涡中,往事就像起伏的旋律一下子充满了车厢,映在了谷川眼前…… 谷川英树大学毕业后拒绝了父亲要他继承家业的建议,离开家乡在小仓市的一 家公司里谋了个职位,并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不大的小屋开始了独立的生活,过着 隐士般清贫的日子。除了原田,他没有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家人,他也很少回家,即 使回去也只是为了看看母亲,他从不与父亲说话,他把安代离开他的原因全部归咎 干父亲,所以他无法原谅父亲对他的所作所为。起初母亲还劝他回家去住,后来知 道劝也无济于事也就不再絮叨了。 离开家最初的半年里,他充分地感受到了生活的自由自在,虽说日子过得清贫, 但他很知足,自得其乐。然而,半年过后他便开始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那种孤 独就像一把挫刀,不停地挫磨着他的肉体,使他的精神越来越消沉,他常常用思念 安代来排遣这乏味的日子,但每次他都会在美好中开始而在悲哀中结束,至今他不 能原谅安代对他的欺骗,可那时偏偏很傻,居然会对安代的话百分之百地相信,现 在想起来,战争爆发后哪还会有荷兰商人继续留在日本?他本该早早从周围人对安 代的态度中想到她出身的蹊跷,可他没有!他后悔,如果当初安代能早早地告诉他 自己的出身,或许他们两个…… 不过,谷川英树对这种假设从来都是嘲讽地从鼻子里一哼,告诉后又能怎样? 父亲难道会答应自己娶安代为妻吗?他不止一次地打算彻底远走高飞,他想去东京, 去一个全新的世界,忘掉他所经历的一切,可每次想到这些又迟迟下不了决心,因 为安代就住在这座城市里,因为他心里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牵挂,尽管安代已身为人 妻。不知为什么,离开安代的这些日子里,安代的面容总会浮现在他眼前,使他在 绝望中仍怀着一线微弱的希冀。 这期间,惟一能令谷川感到欣慰的是原田常来看他。原田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人 大学,在一家酒厂找到了工作,原田来看谷川时常会带瓶“烧耐”酒来。“烧耐” 酒属低档烈性酒,喝下去酒到之处都会生出火辣辣的感觉,最初主要是原田喝,谷 川不过陪陪他而已,而一瓶酒两人要分几次才能喝完。久而久之谷川也学会了喝酒, 一瓶酒一次就光了,两人常常喝得东倒西歪,喝多了原田便在谷川处留宿,谷川也 乐得如此,算是有个伴儿和他说说心里话了。 那是初秋的一个傍晚,原田又提着“烧耐”来到谷川的住所,两人摆开小桌, 弄了一盘泡菜几个饭团对饮起来。 “英树,你知道我前天碰到了谁?”原田端着盛酒的瓷碗饮了口,问。 谷川知道原田说话就爱这样卖关子,故意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只顾问头喝酒, 理也不理原田。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有话直说,罗唆什么!” 原田撅起了嘴,白了谷川一眼,又喝了口酒,这一口酒没喝好呛得原田一边咳 一边往外冒眼泪,颈部和额头的血管都涨红起来。 却笑得谷川前仰后合,话不成句,“这…这可真…是活该…了,谁,谁叫你卖 关子?” 原田急忙跑到水池边,对着水笼头猛灌了几口凉水,然后回到桌边又往嘴里塞 了几口泡菜,这才气呼呼地怒视着谷川,显出老大不高兴。 见原田真的有些恼了,谷川这才收了笑脸,很认真地问:“你见到了谁?” “谁也没见到。”原田没好气儿地说。 谷川知道原田还在气头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低下头闷闷地喝起酒来。 街上传来熙熙攘攘声,不时还能听到有节奏的喊叫声和欢快的笑声。 “今天这是怎么了?” “装傻!今天是‘十五夜’你会不知道?”原田的气似乎还没消,他不满地瞪 了谷川一眼。 “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是‘十五夜’。”谷川平和地笑笑把视线挪到了窗上,果 然看到了夜空中挂着一轮圆圆的明月,“一定是在拔河呐,走,咱们瞧瞧去。” 原田拒绝道:“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哼,人家好心好意想告诉你件事,你 却爱理不理的。” “你这个人可真爱生气!”谷川捶了原田一拳,也装作不高兴地说:“想不到 你的心眼儿这么小,什么事儿都爱认真。”见原田不吭气,又问:“你就快说见到 谁了吧。” “反正你也不爱听,再说安代也已经嫁了人,说不说也没什么大意思……” 原田的话使谷川为之一震,“你是说见到了安代?” 原田故意不作声。 这可急坏了谷川,“求求你了,快说呀,你在哪儿见到了安代?” “你把这些酒喝了我就告诉你。”原田望着谷川眼前的酒。 谷川二话不说端起碗一口气把酒喝下去。 眼见谷川的脸涨红起来,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回答,原田这才得意地说:“前天。” “在什么地方?” “就在咱们那条街上。” “她不是住在小仓吗?” “是在小仓,而且离这里不远,好像就在那个特别大的菜店后面。” “她怎么会去福冈?” “不知道,反正让我遇上啦。” “她怎么样?” “瘦多了。” “她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在街上偶然碰面还能说些什么,随便寒暄了几句。” 谷川终于沉默下来,从原田的话中,他判断安代现在过得并不好,可他又能怎 样呢? 窗外一枚爆竹在空中炸响,火花划出条条美丽的弧线向下坠落,有人愉快地吹 着刺耳的口哨,接着便是阵阵喊叫声。 原田理解地任凭谷川沉默着,自己独自跑到窗前扒着窗口向外瞧。 街上的人围成了一个圆圈,人群中央有两队人正在用力地拔河,双方正处在相 持之中。 那种紧张愉快的气氛很快便感染了原田,他暂时忘记了坐在那里忧虑重重的谷 川,他的心飞进了那片人群中,嘴里情不自禁地喊起来,“重心压低,重心压低呀, 真笨!” 谷川似乎没有听清原田都喊了些什么,他只是接着原田的话问:“她知道我现 在住在小仓吗?” “英树,快来看呀,真热闹。”原田头也没回地说。 谷川不得不提高嗓音重复道:“她知道我住在小仓吗?” 原田终于听清了谷川的问话,“我告诉过她了。”说完,原田的心又飞走了, “英树,咱们瞧瞧去吧,那里可真热闹。” “原田。”谷川对原田的心不在焉有些生气,不禁大吼了一声。 吓得原田立即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谷川这才放低了嗓音问:“她没说点什么吗?” “没有!”原田说完不由得皱起了眉,“怎么,你还想见她?” 谷川没有回答,分手时他和安代的情绪都非常激动,连一句像样的告别话都没 有,他想见安代的理由非常简单,只要能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告别话,即使今后再 不见面也心甘情愿,不过,他不想把这简单的理由说给原田听。 突然,街上传来了激烈的鼓声,大概是拔河到了紧要关头,原田也不再去追究 谷川是否回答了他的话,只顾把头伸出了窗户,跟着那群人起劲地吼着加油。 “有人敲门?”谷川大声地说。 “听错了吧!”原田头也不回地嘲笑着,“街上有人在敲鼓。” “你听,是有人在敲门。” 原田这才不情愿地转过身子,竖起耳朵倾听着。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夹杂在咚咚的鼓声中,既微弱又有节奏,如果不仔细听很难 在噪杂声中分辨出这是敲门声还是来自于街上的鼓声。 “好像是有谁在敲门?”原田终于肯定了门外有人。 谷川站起身想去开门,直到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有些头重脚轻,他站在榻榻米上 打了一个晃,又无奈地坐下了。 原田立即上前打开了屋门。 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谷川十下子愣住了,因为站在门外的人竟会是安代! 眼前的安代已不同干过去,她消瘦了许多,双眼更加凹呕,颧骨略微凸显,面 容憔。淬,神情黯然。谷川绝不敢相信站在门外这个委委顿顿的女人会是他朝思暮 想的安代。自从与安代分手后,他的内心一直有一种期盼,幻想着有一天他能与安 代再次重逢,正是这种想法促使他在小仓留了下来。然而,当安代真实地出现在面 前时,他却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种虚无飘渺、梦境般的感觉使他显得迟疑不决, 一直呆视着门口的安代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安代,进来呀!”原田喊了句,又对谷川说:“英树,你还愣着做什么?让 安代进屋呀!”说着走到门口,把安代推进了屋,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我可要看热闹去了。”就知趣地带上门走了。 至此,谷川才如大梦初醒,他晃悠着站起来,指着小桌,“安代,请坐下吧。” 安代并未坐下,她低垂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一言不发。 两人间的距离很近却如同隔岸相望,虽然安代并没有看谷川,但谷川仍慌乱地 将目光避开安代,在心里琢磨着该对安代说些什么。 街上的吵闹声还是那么喧沸,而屋里,却静得令人发慌。 也许该问问她的日子过得怎样?谷川终于抬起头,却发现安代的身体在微微颤 抖,同时还看到了一滴滴泪珠掉落在榻榻米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深情 地唤了一句:“安代!”便向安代伸出了手。 安代抬起了脸,那双深陷进去的大眼睛合满了悲楚的泪水,当看到谷川向她伸 出的手,泪水立刻像开了闸的水般从脸上滚下来,“英树——”,随着一声充满着 痛苦、悲哀的呼喊,安代扑进了谷川怀里,哭声愈发凄楚起来。 “安代,安代……”谷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安代才好。他只能不停地呼唤着安 代的名字,用手抚摸着安代的脊背。 窗外传来一阵鞭炮的爆响,安代的身体发出了猛列的颤栗,井立即从谷川怀里 挣脱出来,神色惶恐地向门口望去。 “你怕什么安代?这里很安全。”谷川一把拉回了安代。 安代心神不宁地看看谷川,想说些什么却没开口,只是把视线移到了水笼头上。 谷川立刻心领神会,不无歉意地说:“真对不起安代,我这里没茶,喝点水吧。” 见安代点头,连忙松开安代,找了个碗给安代接了一碗水,递到安代手里。 安代连句客气的话也没有,接过碗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当安代擦去了下颏上的水渍把空碗还给谷川时,谷川才发现安代衣服腋下有道 撕开的口子,裸露的皮肤上润着丝丝血迹,“这是怎么了?”谷川一把抓住了安代 的胳臂问。 安代惊慌地挣脱开谷川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使劲地摇着头说:“没什么!” 至此,谷川才突然意识到安代不再是自己的什么人了,那个顺从他、让他疼让 他爱的安代已身为人妻,他们间的恋情早就成为过去。望着安代眼里露出的惊恐, 谷川从心底里冒出了丝丝寒意,并为自己曾丧失理智动手打过安代而万分悔恨, “当初可真对不起你。”谷川忏悔地看着安代说。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呀……”安代说罢动情地扑进谷川怀里又放声 哭起来。 谷川也不禁怆然泪下。 两人就那么紧紧相拥抱头痛哭,哭声交汇在一起在窗外鼓声的衬托下显得异常 凄凉。没人知道街上的喧闹声是何时停息的,银色的月光撒进小屋,映照在他们没 有血色的脸上,安代偎在谷川怀里悲戚地诉说着分别后发生的一切,而谷川则用手 环着安代,静静地倾听着。 安代最初嫁给山下时的日子并不算坏,但情况很快便发生了变化,周围的人开 始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看待安代,并还经常用下流的语言取笑山下。山下的情绪越来 越坏开始变得暴躁不安,最终发展为谩骂殴打,只要遇到气不顺的时候就会拿安代 出气。安代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因自己是个混血儿、私生子而起。开始,安代极力 忍受着,尽心地伺奉着丈夫,希望能换来山下的理解和关爱,然而事态的发展并不 如愿,且越来越糟…… “……我原以为山下会对我好些,因为他是个受过不少苦的孤儿,可是……” 安代用手捂住了脸,说不下去了。 安代哭述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刃器无情地在谷川的心头狠命地捅戳,谷 川甚至感到了自己那颗为安代流血的心在一阵阵抽搐着,他为山下对安代的粗野感 到愤怒不已,以至额头的青筋都暴涨了起来,他只有一声声地骂着:“混蛋,山下 这个混蛋……” 安代还在呜咽着,终于,她放开手,泪眼婆娑地望着谷川,突然说:“我不回 去了,我再也不回去了!求你留下我吧。” 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使谷川一下子怔住了,他不知该不该答应,他甚至不敢看 安代的脸,因为他既没勇气答应也没勇气拒绝,因为今天的安代已不再是过去的安 代,尽管他非常希望安代能留下来陪伴在自己身边。 见谷川半天不吭气,安代扬起头用哀怜的目光望着谷川,“求求你了,千万不 要拒绝我,我再也不要被那个禽兽虐待了。” 安代的声音撕扯着谷川的心,谷川的心一下子便软了下来,“别哭了安代,我 们想想办法。”说着用手轻轻为安代擦去脸上的泪痕。 也许是见谷川迟迟不予明确答复,安代用哀怨的目光瞥了谷川一眼,然后起身 慢慢向门口走去。 “安——代!”也许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也许这一走将会留下无穷无尽 的遗憾,谷川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蹿起,一把抓住安代的手将她拉至自己面前, 用双手小心地捧起她憔悴的脸,久久地凝视着。 两滴大大的泪珠从安代眼里淌下,而安代的眼里,又慢慢汇集起另外两滴泪珠, 那两滴泪珠仿佛是两个会说话的精灵,在向谷川述说着:别,别这样看着我,我的 心里很害怕,不,不是为那个,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害怕你也这样 待我,你不是已经做过一次了吗?那一次你将我心中的所有希望打碎了,至今在我 心头还留有你的掌痕。不,不是我的错,因为我至今还信任你,因为我至今还爱着 你,无论你现在对我如何,你确实给过我许多不曾有的,那么今天,我要回报给你…… 谷川仿佛读懂了安代的心声,因为他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纯净的碧 波,他感到了无比的焦渴,于是他阿上眼睛开始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吸吮。碧波拍 打着他的双唇,震撼着他的全身,使他无法自已而最终投入到碧波之中。 …… 忽然,一阵激烈、紧张。疯狂的乐曲声强制性地灌进谷川耳中,使他感到头皮 一阵发紧,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音量开关拧小,这段狂暴的乐曲不但打断了他的思 绪,还搅得他烦躁不安。 “怎么听起了摇滚乐?”谷川问金荔。 “那张电影名曲的盘听完了,我也不知道这张盘里都是些什么。”金荔解释着。 谷川关上音响,将那张摇滚乐从机器中退出。这张盘是谷川在许多摇滚乐中精 心挑选出来的,他只在特定的场合才听,而此时他绝不想听这种杂乱无序的音乐。 没了音乐,车里一下子便静了下来,只有窗外呼呼的风声在敲打着车窗玻璃。 汽车在一个收费站耽搁了一小会儿后又继续朝前驶去。 阳光撒下一路灿烂,在宽敞的高速路上汽车越跑越快,似在追逐着阳光。 也许是见金荔闭上了眼睛,谷川也觉得有些乏意,便建议道:“我们找个地方 休息会儿吧。”说着开始摘挡减速。 汽车滑行了一段在高速公路边的临时停车带上停了下来,谷川跳下车绕到后面 打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一些饮料,见金荔跟下来,把饮料递了过去。 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向高速公路护栏。凭栏远望,在一片连绵起浮的山峦上布满 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层层叠绿,在晨光照耀下那景色格外美丽。 一阵微风吹来,撩起了金荔的发梢,这里的空气完全不同于都市内,极为清爽, 加上被春光染绿的原野、山峦,令人感到心旷神恰。金荔仰起头,任微风拂面,尽 情地吸吮着清新的空气,尽情地欣赏湛蓝的天空下那一片片美丽的、形状各异的白 云。 谷川点燃了一支烟,俯下身用左臂撑着护栏,一边吸着烟一边出神地望着远方。 “真美啊!”谷川赞叹着扭头去望金荔,不料又被眼前的画面再一次地打动。 金荔正用痴痴的目光遥望着蓝天,身上那条粉蓝色连衣裙在风中抖动着,清晰 地勾勒出她匀称美丽的身段,挺拔的胸脯,纤细的腰肢,秀美的长腿,还有那头被 风展开的长发,而这一切又都是在如油画般的景致衬托下。 谷川立刻取来相机,以最快的速度抢拍了这幅相片。 照相机快门的响声惊动了金荔,她看到谷川正端着相机对准自己,“别照了, 你站的位置是逆光。” “要的就是逆光。”谷川自信地说。 “那能拍出什么来?” 谷川没有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抢拍的冲动的确来自一种对线条和轮廓美的感 受,当年安代打动他的不也正是线条和轮廓的美吗!她站在跑道上,修长的身材清 晰的轮廓……当然,他不想把这种感受告诉金荔,至少现在不想,他只管按动着手 中的快门。 车厢里传出了八郎的吠声,八郎正不停地抓挠着玻璃窗,一副遭受冷落的委屈。 “怎么把小东西给忘了,我们走吧。”金荔总算是从谷川的景致中跑出来。 汽车重新上路,沿着平坦宽敞的高速公路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