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自从沈春生搬进吉原家后,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过,这种压力不是来自 麻智的父母,而是来自麻智本人。这些天来,沈春生与麻智间恨不能天天发生口角, 争论的焦点只是一个,该不该留下麻智肚里的孩子,结果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尤其 是麻智,始终不肯退让。不过,两人吵归吵,但这种吵也有一种默契,即当着麻智 父母的面,两人从来都是卿卿我我,亲热极了,而一旦麻智的父母不在场,两人又 会立即吵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正巧这段时间是吉原健一竞选的关键时刻,麻智母亲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围绕 着丈夫的竞选所为,来往于吉原家的所有人嘴里也都是竞选的话题,所以没人注意 到两个年轻人之间发生的磨擦。 其实每次吵过之后两人的心情都不好,尤其是沈春生,总觉得这么争吵下去并 不是个办法,麻智被父母娇宠惯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她从来不向人道歉的父 亲都为了使她能回家而破下脸向她道歉,她还能向谁服输呢?为了说服麻智不要肚 里的孩子,沈春生觉得应该改变一下策略,便趁麻智心情好时,苦口婆心地劝她道: “麻智,并不是我不想要孩子,只是觉得这么早要孩子对我们两个实在不利。”接 着便列举了一大堆有孩子后的弊端。 直说得沈春生口干舌燥,麻智这才笑出来,“你早这样对我说话,不也就免了 我们一场场的吵架了么?哼,谁敢对我那样粗野?除了你!”麻智说着伸出食指轻 轻地戳了沈春生额头一下。说心里话,她喜欢的就是这种对她不百依百顺的男人, 像“黑五类”那种男人,她烦都烦死了,怎么能谈得上爱?而沈春生,虽然他没有 “黑五类”那般家境,但他却有男人的味,他敢有悖于她的思想,他敢反抗她的命 令,他甚至还会要些小聪明骗她,正由于这些,才深深地吸引了她,所以,这些日 子来,吵归吵,吵完了的沈春生又能放下男人的自尊用那般温柔的语言来劝她,正 合她心意,于是她嘻嘻笑着,让步地说:“其实我也知道生了孩子后会有很多麻烦, 但老天爷让你有了,你就不能不留下,这样吧,我们不如让神明来决定这件事。” 麻智的话真是让沈春生哭笑不得,但他觉得麻智能让到这一步已实属不易,而这种 决定方式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完全取决于天命,谁都能接受,所以他答应在竞选结 果出来的前一天陪麻智去越明治神宫抽签决定此事。 去明治神宫的那天早上,麻智起得很晚,沈春生早就穿好西装打好领带等在那 里了。 麻智好不容易从床上坐起,却开始磨磨蹭赠地穿衣服,边穿边抱怨今天的天气 不好啦,身上的衣服不合适啦,再不就是胃不舒服啦,没睡够啦等等,迟迟不肯出 屋。 沈春生知道麻智有些后悔,但为了能把她骗到明治神宫,沈春生尽可能哄她, 为她一件一件地试衣,连袜子和鞋都是他帮她穿的,高兴得麻智像个乖孩子似的被 沈春生带上了电车,其实他和麻智完全可以开车去的,但沈春生想,麻智的情绪始 终不稳定,万一她抽了个下签一时愤起把怨气撒到开车上,他沈春生岂不倒霉,所 以他找了一个充足的理由把麻智哄上了电车。 当麻智挽着沈春生的胳膊走出原宿站时,不料却迎面碰上了柳建平和小菊。 “喂,是你呀!”柳建平有些尴尬地向沈春生挥了挥手。 沈春生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立刻甩脱了麻智的手,冲柳建平毗了一下嘴, 轻描淡写地寒暄了一下。 沈春生和麻智亲见的态度早已被柳建平和小菊撞了个正着,柳建平实在没有想 到沈春生会和麻智走到一起,且如此亲呢,他以为沈春生早就搬回到金荔处,与金 荔重归于好了,想不到他……柳建平惊讶地打量着向他走来的沈春生。 最尴尬的莫过于沈春生了,他万没料到会在原宿站碰上柳建平和小菊,如果是 他一人,或是他和金荔在一起,那么这种尴尬根本不会存在,可是,和他在一起的 是麻智,而且麻智还是挽着他的胳膊的,他顿时感到了一阵局促不安,连话都不知 如何说才好了。 倒是麻智,毫不在意地看了眼小菊,从容大方地问:“柳桑,这位是你的女友?” “是啊是啊!”见麻智问到小菊,柳建平忙点头答应着,然后将麻智介绍给小 菊。 麻智着实对小菊赞美了一番,说得柳建平一个劲地嘿嘿乐着。 而小菊呢,她一直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麻智,一是对这个日本姑娘的好奇,二 是为了避开沈春生的目光,为沈春生留宿的事她曾与柳建平拌过嘴,也指桑骂槐地 骂过沈春生,如今相见不免感到有些难堪,多亏柳建平和麻智只说了几句话就把沈 春生拉到一边去了,倒乐得小菊站在一旁偷听着。 只听到柳建平悄声地问沈春生:“你真跟金荔分手啦?” “没有,没有。”沈春生连声说着,然后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解释道: “麻智非要我陪她去神社……” “搬回去住了吗?” “嗯。” “你们俩在嘀咕什么呢?”见小菊并不跟她说话,麻智无趣地凑到沈春生和柳 建平旁边问。“男人的话。”沈春生笑着瞥了麻智一眼。 “男人的话却用女人的方式说。”麻智挖苦地瞪了两人一眼。 柳建平也嘻嘻笑着与麻智开了两句无关痛痒的玩笑,然后与沈春生分手。 当柳建平拉着小菊的手上了电车后,小菊立即问起他与沈春生都偷偷摸摸地耳 语了些什么。柳建平笑而不答。 小菊又问他与麻智说了些什么逗得麻智笑个不停。 柳建平仍是笑而不答,惹得小菊心中很是不快。 “真讨厌,什么都不让我知道。”小菊忿忿地嘟嚷着。 柳建平这才收了脸上的笑,认真地说:“你呀你,来日本都快两年了,还是什 么也不会说,什么也听不懂,总不能跟谁说话都得我给你翻译吧,将来你怎么在日 本生存?” “那又怎么样?我就跟定你了。”小菊说着放开握着扶手的手抓住了柳建平的 胳膊,“只要有你还用我费劲巴啦地去学那个破日文吗?张嘴一个‘妈死’,闭嘴 一个‘爹死’的,听着就烦。” “入乡随俗,在这里不学日语你就等于是个聋子、哑巴。” “嫌弃我啦?”小菊故作不快地说:“是不是也想找个日本女人?” “你说什么呢?”柳建平皱着眉斜瞅着小菊。 不料小菊听到这话一下子来了劲儿,“是啊,一个中国穷留学生,挽着个漂亮 的日本女人走在大街上,那种劲儿是不是不一样呢?” 柳建平知道小菊在损沈春生,立刻替沈春生辩解道:“人家沈春生可没你想的 那么坏。” “你以为沈春生怎么样?”小菊不屑地撤嘴。 柳建平笑了,毫不在意地说:“麻智是我们同班同学,她就爱做些与众不同的 事,跟沈春生未必是真的,不过是跟个中国男人出来遛遛弯儿而已。” “像你这种瞎子,真是白活了。”小菊的嘴角往下撤着,“你没看出她已经怀 孕了。” “你说什么?”柳建平瞪大了眼珠,不信地盯住了小菊的脸。 “真够笨的!告诉你吧,别看咱日语听不懂说不好,这方面可一门儿灵,就算 她肚子没挺出来,也瞒不过咱这火眼金睛,这孩子肯定是沈春生的!试想,一个怀 孕的女人怎么会和别的男人亲昵地走在一起?” 令柳建平感到惊讶的不是小菊敏锐的洞察力,因为小菊与柳建平同居前已经结 过婚生过孩子,至今也没跟丈夫办理离婚手续,据小菊讲是她丈夫说死说活不同意 离婚,非要把她耗过五十岁,而小菊呢,做的更绝,她把丈夫和孩子留在国内独自 来到了东京,一呆就是两年,大有看谁耗得过谁的架式,别看她年龄不大也算是过 来人了,对于女人的事确有一些经验之谈,令柳建平不可思议的是他怎么也不敢相 信沈春生会和麻智交往得这么深,那么金荔呢? 其实,沈春生与柳建平分手后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刚才柳建平就和他开玩笑 说,“你可不能吃着碗里的又想着锅里的哟!脚踩两只船早晚会掉进水里!再说像 金荔那样痴情的女孩子哪里找去?”柳建平的话无疑是个重锤,狠狠地在他心上敲 了一下,与麻智交往的整个过程都出人意料,他总想着有回头的机会,所以,无论 如何他不能让麻智留下肚里的孩子。可是这个麻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遇到 这样痴情的女孩子?甩不脱,挣不开,就像自己束住自己的一张网。而金荔呢?她 此时此刻是不是已经后悔了?她会不会在等待着自己的回头?沈春生突然觉得心里 开始乱起来,说不定金荔今天就在等着他打电话去向她道歉呢!可自己却…… 沈春生望望痴情地靠在身边的麻智,偷偷地叹出一口气。 不料,这轻轻的叹息竟被麻智听到了,她忧虑地抬起头望着沈春生,“你怎么 了,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 麻智那脸真诚的忧虑立刻就打动了沈春生,如果他真的能够回到金荔身边,那 么麻智怎么办呢?如果神明的旨意让他们留下这个孩子,他怎么舍得抛下自己的亲 骨肉呢?不,已经错了一次,怎么还能再错第二次?他再一次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抚摸着麻智的头说:“怎么会呢?不过是觉得急了点,心理准备还不够充足,也许 等我们毕业后再要更好?” “什么?那还得等几年呀。”麻智几乎喊起来。 沈春生小声地嘟囔说:“孩子什么时候要不行?” “你真是一点也不懂女人的心,不跟你说啦,还是听从神明的吧。”麻智不再 跟沈春生谈论孩子的事,她仍旧挽着沈春生的胳臂,在路边她买了薯片和酸梅,边 吃边往明治神宫走去。 电车站离明治神宫很近,由于不是神宫的祭日,前来参拜神宫的人并不多。 神宫内的路是由碎砂石铺成的,走起来一路沙沙作响,麻智拉着沈春生的手径 直来到神殿前。虽说前来参拜神宫的人不多,但殿堂里的香火很浓,由于没有风, 香火悠悠地溢出殿堂弥漫在整个院落里。麻智将吃剩的薯片扔进拉圾箱,认认真真 地擦过手,请了几炷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插到神像前的香炉里,拍了两下手后双手 合十双目紧闭低垂下头口中念念有词。 沈春生并排站在麻智身边,学着麻智的样子做了一遍,眼睛却在悄悄地窥视着 麻智。 麻智的精力异常集中,那一脸的虔诚真是少见。 沈春生并不信神,但也不敢对神不恭,何况他们还要抽签来决定这么一件大事。 这一切像是抽签前的仪式,祷告过后麻智走到一位神职人员面前,那人拿着一 个大盒子用力摇了摇,摇得盒子里的竹签哗哗地响,响声过后盒子被送到麻智面前。 麻智伸出手的一瞬间迟疑了一下,回头望望沈春生,见沈春生面无表情,神色异常 凝重,便闭上眼伸手去摸签,她的手在一支签上停留了片刻却没往外抽,手指向一 旁滑去,停留在另一支签上,这时她的眉头开始发紧,最终锁到一起,那支签终于 被麻智抽了出来,而她却迟迟不肯睁开眼睛去看。 沈春生一直睁着眼睛,所以签一经麻智抽出,他立刻就看到了签上写的日本汉 字,他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闭紧双目重重地吸进一口气猛地吐了 出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麻智欢快的笑声,还有神职人员令人肉麻的赞美声—— 说麻智一定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直到走出殿堂,麻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她从一开始就相信一定能抽到上上签。 沈春生知道有了这支签麻智的想法更加无法改变,看样子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 实了。 也许见沈春生一直沉默不语,麻智紧紧地搂抱住沈春生的胳臂安慰他:“我知 道你不想现在要孩子,可是天意难违呀。” 沈春生麻木地点点头。 “不过不要紧,我们赶紧把婚礼办了。” “什么?”沈春生一惊,“你是说我们结婚?可是我……” “怎么,你不想娶我?还是想让我做个非婚母亲?”麻智不高兴了。 沈春生张大嘴说不出话来,这些问题太实际了,实际得没了任何浪漫的色彩, 就像被人牵着鼻子走进一个圈套里,抽不抽签都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是圈套里布 好的,不容他有任何力量来抗拒它,憋了半天的气被沈春生一口吁了出来,他不认 命认什么? 第二天议员的选举结果如期出台,尽管复兴党在本次选举中战绩不佳,但吉原 健一还是顺利地当选,而且得票率不低,大有在政治上再创辉煌的趋势,人们普遍 认为吉原健一获胜的主要原因是得益于公众和舆论的支持,一些文章甚至认为吉原 健一将是下一任复兴党总于事长候选人中强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所有这一切使吉原健一大喜过望,也不枉他一年来所费的苦心,心境好精神爽 的吉原健一异乎寻常地接受了麻智提出的结婚请求,吉原健一心里很清楚,女儿已 有了自己的主张,怕是反对也无济于事,弄不好还会再次发生离家出走的荒唐事, 索性随女儿的愿应了她。就吉原健一的真实想法来说,他并不希望女儿与那个中国 留学生结婚,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而麻智的母亲却不然,喜形于色地帮助女儿准备婚事,在她看来这是双喜临门。 麻智更是迫不急待,很快办好了休学手续,要不是因为时间紧了点说不定她会 另找个学校学学家政,不过这也够她忙的了,一会儿拉着沈春生要上街买婴儿服, 一会又拉着沈春生去书店买有关孕期的书,一会还要让沈春生和她一起去看结婚的 礼服做到什么程度了。 沈春生觉得自己就像麻智的一块高级手帕,随时被她用来用去,也随时被她扔 来扔去,不管是用还是扔,他都无法找到那种做新郎的感觉,反而心里总是惶恐不 安,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吉原家人里里外外地忙乎。 这天下午,趁麻智母女出门试穿订做的婚纱之际,沈春生溜了出来,他叫了辆 出租车神差鬼使般地说了一个地址。 当周围那些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时,沈春生的心情却突然变得伤感起来,金荔 怎么样了?她过得好吗?他曾有机会在金荔与麻智间做出选择,但他错过了,他被 动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其实他也说不出与麻智结合有什么不好或是不满意,因为 这一爆炸性的新闻若是传出去还不知会妒煞多少人呢!沈春生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既然这样还去找金荔做什么?不等沈春生对出租司机说出,出租车已停在了金荔住 所的楼前。 “是这儿吧?”司机见沈春生既不下车也不结账,试探地问。 “稍等一下。”沈春生没有下车,他放下车窗,出神地望着楼上那扇熟悉的窗 户,窗户紧闭,窗前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时从楼里走出一个年轻人,沈春生记得那人曾和他住在同一楼层,不过他们 从来不曾打过交道,甚至连声寒暄的话也没有,年轻人看到坐在出租车里的沈春生 时表情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带着近乎鄙夷的神情从出租车前走过。 出租司机等了会儿见沈春生仍坐在车里不动,再次问:“您要到的是这儿吗?” “我记错了,好像不是这里。”沈春生含混地说。 “走吗?” “嗯。” “去哪儿?” “照原路返回。” 往回行驶的出租车正顶着夕阳,司机戴上了墨镜,沈春生则闭上了眼睛。眼帘 虽然挡住了耀眼的夕阳,但眼前仍呈现出一片金灿灿的颜色,那颜色使他感到很不 舒服。 沈春生与金荔的第一次约会是那么简单。 那一天,当夕阳把金灿灿的光撒满校园时,学生们都看到了一张贴在校园里的 电影海报,晚上校园操场上放电影,可他俩都不想去看,便约定在宿舍里聊天。他 们在宿舍里聊得很投机也很愉快,就是没有尽兴,因为教导主任不知从哪儿冒了出 来,一通狠命敲门,直到这时他俩才意识到不该插上房门。用教导主任的话说,谁 知道你们在房间里究竟做了些什么?他俩真是有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为此 金荔挨了批评,沈春生受了处分。这件事实在是很冤,无论他们怎样解释教导主任 也不相信他们连手指都不曾碰过一下。也正是由于这次插门风波把他们两人推到了 一起,毕业后他俩还专程去看望过已经退居二线的教导主任。 下了出租车沈春生还在想,那么多年的友谊会被他如此轻易地就断送了?自己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做出这等对不起金荔的事呢?唉,真的,他已经身不由己。 “这位客人,您还没付车费呢。”出租司机冲着沈春生的背影喊了一句,他用 的是敬语,从语气中听不出丝毫不满。 “对不起,对不起,”被唤回的沈春生连声对出租司机致歉,并立即掏出钱递 给司机,“剩下的不用找啦。” 麻智和母亲出门还没有回来,沈春生没有立即进屋,而是在院里树下的长椅上 坐下,那棵枝叶茂盛的村正好将夕阳遮挡住,使他可以不受干扰地浏览到庭院里美 丽的景色。 夕阳将所有景物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如同撒下了一层金粉。 当沈春生想到自己正坐在这美景之中时,心里情不由己地生出一种享受奢华的 满足感,他知道自己不会再走回头路,无论身后的一切有多么美好。